壹.


    廣瀾最近很忙碌。


    他已經整整一個月沒能見到曲鏡了,然而有正當理由絆住了腳,雖然心有不甘,卻不能反抗,隻能默默地不甘。


    原因無他——天帝離家出走了。


    傳言在天帝登基的那一日,幽都巫祝跑到無上常融殿將新帝拽走,當晚黃昏時分,東海洛檀洲周圍久聚不散的靈氣幾乎凝成了銅牆鐵壁,然後西海之西棲於巨木上的九隻金烏依次騰飛,自東海繚繞一周重新落回湯池,東海下起暴雨,整整一夜激蕩著海麵,衝散了過分濃鬱的靈氣,第二日清晨起,天邊彩虹長懸,橫跨東海,直掛了三天。


    可三天之後,天帝還是沒有回來。


    等閑神仙沒法靠近洛檀洲,再加上廣胤吩咐了東海龍王,不能讓任何人接近洛檀洲十裏,這下更是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廣瀾身為廣胤唯一的胞弟,就因為出了這檔子事兒,被人從妖界的溫柔鄉裏千裏迢迢揪回來,接手他大哥留下的爛攤子,忙得焦頭爛額。好在弈樵還有點良心,待濃霧散得差不多海麵上重歸風平浪靜之後,在八八的尾巴上栓了封信遞出去,給廣瀾大概講了裏頭的情況,順便告訴他他家大哥已經把主持朝會這事兒交給他了,請他務必鄭重此事。


    廣瀾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辦公事,因此最慶幸的就是有一個能雙手端平數碗水的大哥,然而尊神那碗水顯然是個大海碗,大得他那能耐的大哥得用足了兩隻手捧著,還恨不得多生出幾隻手來一塊兒捂在懷裏。自然而然地,恨上加恨的廣瀾隻能耷拉著腦袋卷鋪蓋回了天界,住到他哥的書房裏。可廣瀾到底是耐不住的,整理了幾日文書後終於忙裏偷閑,溜到輪回台看諸寧刷漆,開始抱怨自家大哥撂挑子不幹反而跑去給別人換尿布。


    當時諸寧提著大漆桶,沒留神一道紅印子抹在了自己臉上,舉著臉大的毛刷震驚地轉過眼來:“帝君那樣的人,竟然願意給人做奶娘?”


    廣瀾倒是於悲痛中表示自己很能理解:“那也不看看那是誰呀,別說奶娘了,就是孫子他也樂顛顛地滾過去給人做了。”


    “可照你這麽說,師尊就算是重活一次了,嘖嘖,不愧是師尊,這命硬的,連老天都收不走。”諸寧咂咂嘴,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臉,紅漆不僅沒抹掉還被擦了滿臉。


    “可不是,也就隻有尊神能這樣了。”廣瀾說著說著有些走神,“不過尊神這麽搞一遭,我大哥是又有希望了,可這長路漫漫的,又得回爐重造,也不知姻緣亂沒亂呢。”


    “你擔心什麽,帝君手腕通天,上可逐日摘星,下可鑽海撈蝦,還生得一副好皮囊,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位高權重還一往情深,多好一男人呐,現如今四海八荒哪裏還找這麽好的。”不顧廣瀾的眉毛一挑再挑,諸寧一麵刷著漆一麵道,“當年師尊還在的時候就扛不住帝君那天衣無縫的攻勢,何況一個奶娃娃,帝君三招兩式就能拿下嘍。”


    “是啊,我家大哥泡妞本事素來一流。”廣瀾咬咬牙,不知在憎恨著什麽,“曲鏡那老小子,竟然也奔著洛檀洲去了,老子弄不死他……”


    沒理廣瀾,諸寧刷了一會兒漆,忽然扔下刷子,蹦到廣瀾跟前瞪著眼睛道:“可你還沒告訴我,師尊她,是怎麽活過來的?”


    ****


    “白笙?”曲鏡一屁股坐在門廊裏的竹席上,猛灌了一口烈酒,睜大眼睛順著長淵的目光望向宮外那棵覆蓋半個洛檀主島的雪櫧樹,“這樹能聚靈?”


    “這可是四海八荒唯一一顆雪櫧樹,不然你以為當初母神將它移栽過來是閑得慌麽?”渺祝一副“世間竟有如此不識貨之人”的鄙夷神色,“這可是救了魔神與尊神兩人性命的神樹!”


    曲鏡沒理會渺祝,隻伸長了脖子透過窗戶縫往房間裏瞄,想盡量看一眼曦和。


    “其實還是父神母神深謀遠慮,畢竟看到今日的結果,我們是毫不懷疑當初他們已經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弈樵走過來,寬大的身形阻擋了曲鏡的視線,見後者不滿地抬起眼望向自己,微微笑著道,“你知道丫頭為何每萬年要涅槃一次麽?”


    “不是說幼時魂魄不太好麽?”曲鏡仍舊努力地伸著脖子往裏看。


    “這僅是其一。”弈樵再挪動了一下,完全擋住曲鏡的視線,見後者義憤填膺地瞪過來,笑得愈發閑散溫和,“曦和每萬年涅槃都會丟掉一部分記憶,其實是在雪櫧樹裏留下了一部分元神,這麽十幾萬年來,白笙體內已經攢了足夠多的元神令她重生。”見曲鏡的目光終於正色起來,弈樵望向渺祝,“不過能有今日這般圓滿,還多虧了巫祝大人明察秋毫,將丫頭散在落神澗的元神碎片給撿了回來。”


    難得被誇獎一次,渺祝笑了笑,卻並不見得很開心,他望向窗戶裏,僅能隱約看見廣胤靠在榻邊的影子。


    弈樵問道:“怎麽了?”


    渺祝臉上笑意漸消,眉眼耷拉下來,顯得有些頹然:“活是活過來了,可尊神現在這副模樣,怎麽說呢,什麽都不記得,重活一次,其實就像兩個人一樣。”他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擋住微紅的眼眶,“就好像,尊神已經死了,活過來的是另外一個人。”


    幾人皆沉默。


    長淵看了一眼不遠處化了原形趴在花叢裏豎起耳朵偷聽著幾人談話的嬰勺,他沒有渺祝那麽多愁善感,但聽見其如此言語卻也覺得有幾分惆悵,即便不擅長安慰,最終也還是無可奈何地道:“不論怎麽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是啊。”弈樵倒是比想象中的更豁達,拍了拍渺祝的肩膀,“曦和確實已經死了,咱們也不知道現在的她能不能長成從前我們所熟知的模樣,可這又如何?人都活過來了,記不記得從前的事兒有什麽打緊,橫豎這丫頭往常記性也不好,忘多少都是忘……你從前不是還老抱怨她欺負你麽,這不,老天給你個機會,以後讓她管你叫叔叔,哦不,叫爺爺都成啊。”


    渺祝原本悲從中來,對弈樵這時候插科打諢很不滿意,但聽了這話又覺得有理,悲了一會兒也就不悲了,招招手把牆根處的嬰勺招過來,後者從善如流地躍上他膝頭趴著,原本下意識地想掃他一尾巴,但仰頭看見那張眉宇糾結的臉,忽然間善心大發,掃到一半在半空中轉了個彎,毛茸茸的尾巴規規矩矩地搭下來遮住屁股。


    長淵隱約一笑。


    這時候房間裏忽然有了動靜。


    見廣胤開門走出來,弈樵連忙起身迎上去:“她如何了?”


    “很正常。”廣胤揉了揉眉心,似有倦色。他趁著曦和睡著的時間探了探她的體內的氣息,自出生這半月以來,曦和雖然元神並不完整,氣澤卻比較穩定,雖然尚在幼年,卻毫無雜質,超然尊貴,隱隱淩駕於眾神之上。他嘴角不自覺勾起一點笑,這一模一樣的氣澤,雖不如從前浩瀚穩固,卻讓他真實地感受到,是她,是她回來了。


    曲鏡可沒漏掉廣胤臉上那一點笑,立即便酸著牙根揶揄道:“喲喲喲,這才屁大點兒的娃娃,天帝陛下你又在動什麽歪心思。”


    廣胤笑了一下,不語。


    曲鏡被他那笑容弄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撇了撇嘴,看向弈樵:“你們就一直呆在這兒?做奶娘?”


    弈樵搖頭晃腦地道:“奶娘可不是我們來做,我頂多算個陪床。”


    “可我聽說天界都亂成一鍋粥了,師娘你真的不要回去?”嬰勺從渺祝膝上躍下,原地一轉化為人形,拍了拍頭上的灰,道,“廣瀾那副性子,你讓他主持朝政,待到你回去,那光芒萬丈的無上常融殿都變成戲園子了罷?”


    廣胤想了想,道:“我確實要回去,但不是現在。曦和還太小,不能離開洛檀洲,我再陪她一段日子。橫豎如今沒什麽要緊大事,隻要妖界不尋釁滋事,我在不在都沒什麽要緊。”


    曲鏡忽然被點名,似笑非笑地對廣胤齜了齜牙。


    “我再陪她半個月,”廣胤轉過身,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房門,落在房中睡得香甜的神女身上,眸中有溫和卻深沉的笑意,“別讓她,忘了我才好。”


    曲鏡望著廣胤專注而含笑的目光,半晌,打了個抖,與大聲哀歎著擺手的眾人一塊兒搓著手臂起身走遠。青櫻這時恰巧走過來,手裏端了個熱水銅盆,見此立即從本質上領悟了眾人表情中的鄙夷,將盆子往廣胤手裏一塞,一塊兒做鳥獸散。


    廣胤懷裏揣著暖洋洋的銅盆,隔著房門往裏頭看,笑得難得地少了幾分聰明相。


    他曾經錯過了她漫長的歲月,十萬年,長得幾乎是一生,上天眷顧,最終給了他這個機會,讓他將遺失的都補回來。


    天界麽,且交由廣瀾去折騰。難得做一回奶娘,如此近水樓台的差使,他哪能讓人捷足先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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