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雲意初在天欲明神殿內一瞬的反擊,好似突破層層陰雲的流星,隻一晃便消失無蹤,天幕,依舊黑暗。


    接下來的日子,雲意衍繼續用激將法試圖喚回從前的他,笑幽則以無微不至的溫柔不斷嚐試……挫敗,挫敗後再接著嚐試。她用了很多方法,力求讓他尋回記憶中遺失的美好,如果不能忘,為什麽不用美好的記憶來掩蓋猙獰的傷口,這絕非自欺,而是因為美好本身就比痛苦值得銘記。她專門去找了從小看他長大的碧闕,碧闕一邊照顧蕭沉雪,一邊講述著雲意初幼年時的一點一滴,笑幽在腦海中勾勒著一幅幅圖畫,然後將這些畫麵一筆筆勾勒於紙上,縮小了好多倍的雲意初,精神矍鑠氣質不凡的羽帝,她畫得惟妙惟肖。


    江重重輕手輕腳走到她身邊默默看了一會兒忍不住道:“畫這些有用麽?”


    “還沒試怎知沒用?”


    江重重搖頭:“徒勞罷了,你不過是揣著明白又無法讓自己停下什麽都不做。”


    笑幽打斷他道:“徒勞就應該放棄?”


    “我都還沒放棄,你當然更不會,但我怕……這樣下去你也會被逼瘋!”江重重頓了頓沉聲道:“昨天三錢的藥量,他隻睡了兩個時辰不到。”


    笑幽的手一抖,筆尖飽滿的墨滴落在宣紙上,他第一次服用時,三錢足足夠他安穩睡上五個時辰的……她微怔片刻側頭將廢了的畫稿疊起放在一旁,重又鋪紙蘸墨,江重重看著她的手懸在空中遲遲不落筆,咬牙無情道:“除了藥量,我發現近幾天他開始有短暫的幻覺。”


    “啪”一聲,上好的南竹筆杆脆生生折斷,笑幽頹然靠在椅背上合目低語:“怎麽會這麽快。”


    “他每日都依賴於藥物,且效力一天比一天弱,當然這麽快。要怨就怨他怪物一樣的體質,適應性和抵抗力如此之強。”江重重言語間挫敗感難掩。


    “等這種藥沒用後,我們該怎麽辦。”


    江重重背過身:“換更厲害的。”


    一語落,笑幽猛然站起來幾乎撲在桌案上將所有東西都掃到地上,嘩啦啦……硯台、筆洗、鎮紙、已成的和畫廢的紙張淩亂散落。


    江重重被她突如其來的激動嚇了一跳,這些天她整日對誰都微笑,對雲意初笑得更溫柔,好像隻要她還在笑,希望就不會被吹滅一般。終於憋到極限了吧!他撇撇嘴試圖緩和她的心情:“怎麽不給我留一件,我也想發泄來著。”


    笑幽十指扣著桌案邊緣,雙眸亮得嚇人。江重重注視半晌,俯身撿起一疊畫稿推到她眼皮下:“或許等明日羽帝出殯後……他能慢慢放開。”


    “若這個或許不成立呢?更大劑量地給他下更厲害的迷藥,直到每一種都用盡?用盡後看他整夜整夜輾轉不成眠,精神繃緊到極限後徹底失去自我,被幻覺吞沒嗎阿重!”滾燙的淚衝出眼眶,笑幽轉向江重重:“這根本是一個惡性循環,阿重……”


    江重重心疼望著她的側臉,一手輕拍她的背無聲安撫。


    “阿重我好怕……能用的,能想到的,我全都試過了,他看上去比誰都正常,早起陪我用膳,接著去明神殿守一天,傍晚和我一起散步,亥時服藥……半夜醒了也不驚動誰,在床上睜著眼睛不停去想,一直挺到天亮,這些日子,不管他有沒有心情,願不願意,從來都不拂逆我的任何要求,對雲意衍激將法亦視而不見……他滿身的刺都被羽帝拔光了……隻留下千瘡百孔的血洞。我揣測他每一分心思,自認看透了,弄懂了,開出藥方才發現根本找不到最關鍵的症結在哪兒……阿重,你教教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江重重舌根泛苦,安慰的話被全部堵在喉嚨口,其實挫敗感最深的是他啊,人人都尊他一聲神醫,可麵對雲意初他被從神打成蟲,一條在地上扭都扭不動的蟲。人為什麽要有心,心傷該用什麽藥?找到藥他又該怎樣將之塗抹到肉眼看不見的傷口上?


    “其實……”


    一瞬的爆發後笑幽漸漸平靜,她不是真的絕望了,她隻是……隻是需要發泄一下……然後繼續堅持,她不願放棄,更不能放棄,要是連她都被打退了,世間還剩誰……還剩誰有資格堅持!她草草抹去淚痕抱歉地一笑:“其實什麽?”


    江重重欲言又止,下了好大決心才道:“其實還有一條路,死而複生的路。”


    死而複生?笑幽揣測著他話語中的含義,江重重吸口氣直言:“如果都忘了,他的病自然也就好了,隻是讓他忘記,我絕不會昏頭把他弄得和蕭沉雪一樣。”


    笑幽幾乎想都沒想斷然喝止:“不行!絕對不行!”抹殺一個人的記憶比殺死一個人更慘,況且從哪裏開始抹才能將羽帝的身影消除?少年還是幼年……她無法允許,無法忍受。


    “知道你會拒絕,所以一直沒提,放心,你不點頭我絕不會私下動手。”江重重慢慢走到門口停下回頭道:“若到了最後的最後……”他甩甩頭不忍說完悄悄離開。


    笑幽明白,他是想說,最後的最後,保住一個失去記憶的雲意初至少比徹底失去好得多。她攥緊麵前畫稿,腦海中回蕩著雲意衍篤定的聲音:六弟唯一還在意的,隻剩下你。


    隻剩下你……隻剩下你!四個字一遍遍回放,從雲意衍的聲音變成她自己的聲音,最後變成雲意初落寞的低語,仿佛他在黑暗中伸出一隻手,不斷呼喊的求救聲。笑幽趴在案前,將頭整個埋在臂彎中:“隻剩下我,可我一直在他身邊,一直都在啊……”


    晚膳後,雲意初獨自關在房裏寫奏折,一月前還很合身的長袍現在顯得空空蕩蕩的,原本靛青的頭發過早摻雜進絲絲縷縷的銀白,任誰看到,隻怕都會眼眶發潮。


    笑幽推門進來,看了看昏暗的房間和埋頭握筆的他無奈搖頭,她默默替他又點燃兩支白燭放在桌案上,雲意初抬眸極小幅度地牽牽唇角,笑幽繞到他身後問:“寫什麽呢?”


    “奏折,下麵的弟弟學業尚未成,幾位皇兄在上津都嫌無聊又怎受得住皇陵那邊的清冷,看來看去隻有我適合留在那裏陪父皇。”雲意初頓了頓又補一句:“也算替皇上分憂吧。”


    笑幽抿唇不語,這一守便是三年,製度嚴苛不能帶家眷,況且……她在別人眼中還是個沒名沒份的女子。他在想什麽,想推開她自生自滅嗎?


    雲意初吹幹墨跡道:“抱歉,沒和你商量就自作主張。”


    笑幽微笑搖頭,掏出畫稿撲在桌上:“我畫的,看看像不像。”


    雲意初展開,待看到畫中人是他和羽帝時,他像被燙到猛然縮手。笑幽撤去第一幅,刻意忽略他的反應,指著第二幅坐在羽帝馬前張開手臂的男童道:“碧姑姑說,你第一次騎馬險些玩瘋了,怎麽都不肯下來。”


    第三幅……第四幅……畫麵映入雲意初的瞳孔,卻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直到笑幽輕聲說:“這是最後一幅。”他出竅的魂魄回歸身體,剛想發些畫得傳神、功底深厚之類的讚賞時,他霍然呆住。畫卷上羽帝高高將幼小的他舉過頭頂,袍擺飛揚中,兩張笑臉明媚地幾乎讓陽光黯然失色。


    他一把從笑幽手中扯過,這不是畫!不是畫……


    它分明是紅通通的烙鐵,要將他恨不得全忘掉的東西烙進他眼底……心底……


    笑幽視線漸漸模糊,他瘋狂撕爛紙頁的動作被拉長……扭曲……難道真的隻剩下一條路可走麽?難道她必須做那樣殘忍的決定麽?難道他無可避免要將她一起忘記麽?


    不!


    她突然想起鬼老頭墓室中的情景,那時她和現在一樣恐懼,絕境中她衝著空蕩的墓室大喊:“你要我死我就得死?!別想我會躺進那棺材裏等死,什麽大業什麽解救關我什麽事!放我出去,否則我就是砸也要砸出一條路!”


    就是砸……也要砸出一條路。


    這句話在腦海閃過的瞬間,轟隆一聲巨雷炸響,宣告幹旱了近四個月的羽國終於被上蒼記起,稀疏的雨點漸漸連成看不到任何景物的網。


    雲意初胸口劇烈起伏著凝望一地碎紙片,笑幽驟然緊緊攥住他雙臂,兩人呼吸相聞,笑幽漸漸笑出聲:“至少你還會覺得痛,會痛,會怒,會發狂就是好事!”


    她大步將他拽向門口,一邊走一邊道:“從開始我就錯了,我不是你,再相愛我也不是你,我痛是為你而痛,你的痛我卻根本不能鑽進去或搶奪來切切實實的感受!我用心去瞧,費力去找,或許有一天能找到,但那時你已經徹底毀了!”


    雲意初終於開始掙紮,他想甩脫笑幽的手,他不明白為什麽會懼怕走出去。笑幽卻攥得更緊:“一個月你從沒對我說不,除了今天,看來我賭對了!你還想逃麽?你逼著自己裝出正常的樣子麵對每一個人,你以為你在麵對,在迎著刀劍試圖向上爬,我、雲意衍、阿重也這樣以為!你錯了,我們更錯的離譜,你所謂的麵對才是隱藏最深的逃避!”


    門被一腳踹開,風卷著沁涼沁涼的雨點撲打在笑幽臉上。


    她迎著雨微微仰頭,接著將雲意初用力拽到平行的位置,“水積滿了拉起閘門就是,堤壩有坍塌的危險另辟疏引河道就是,可笑我卻抱著一點燭火妄圖烤幹河水。”她閉起眼睛帶著雀躍跨進滂沱大雨中,妖精……你驕傲的淚不允許任何人看到,那麽就用天的恩澤來遮掩吧。這場雨……它為你而來,而你……能不能也為我醒來!(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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