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霜在幾個相熟村婦的安慰下,於村裏人同情的目光中步履看似穩健,實則淩亂地回到家中,人有些呆滯,像個失了魂魄的木偶般愣愣冷冷的。


    此時的家中亂作一團,雙胞胎仿佛有感應似的,在屋裏放聲大哭。桑葚子哄完這個又要哄那個,急得滿頭是汗。雲鶴道人對小孩子最沒轍,在一旁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一張老臉苦成菊花凰袍加身。


    哈二見大兔二兔哭個沒完,也很焦慮,圍著哄孩子的桑葚子轉著圈踏踏地走來走去。就連小黃瓜也不再舔爪子洗臉,愣愣地發呆。


    冷凝霜剛一進去,屋裏霎時安靜了下來。


    她憋悶著一口氣,沉默地走進裏屋坐下,停了一會兒,惱怒地灌下一杯涼茶。


    堂屋裏,二兔頓了一頓,忽然哇地又哭了,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大聲喊:


    “大大……大……”


    仔細聽,他似乎是想叫“爹爹”,卻因為發音不準,隻能叫出“大大”。


    自己的兒子好像會說話了,隻是最先叫出的不是“娘”,而是“爹爹”,冷凝霜在思緒混亂中似乎覺察到了這件事。然而此時的她已經沒心情歡喜、欣慰或者是對白兔長久以來隻知道教孩子叫“爹”卻不教他叫“娘”而不滿了。


    心口處淤積的是無法簡單壓抑或排遣的焦躁與憤怒。


    桑葚子掀開門簾子的一角,悄悄探進頭問:


    “那個……”


    冷凝霜忽然站起身,將門關起來換了件衣服,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我去一趟城裏,你好好幫我照看孩子。”


    說罷,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子,到裏正家租了頭毛驢。


    被人用同情的眼光注視是件很難受的事。然而冷凝霜已經沒有心情去理會這種難受,騎上毛驢,一路往城裏去。


    到達城裏時,已經是下午了,她騎著驢一路來到謝府大門口,望了望朱紅大門頂上的楠木匾額,與門前的簇簇轎馬,轉身去了角門。見那裏有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粗糙漢子,正坐在一條大板凳上說東道西。


    她上前去,摸出一粒碎銀子遞過去。道:


    “我是謝三少奶奶的朋友,今天是來見謝三少奶奶的,勞煩哪位進去通報一聲。就說冷凝霜來訪。”


    幾個人初時並沒在意,懶洋洋地抬起頭打量了她一番,見她上穿一件月白色紗衫,下係一條楊妃色羅裙,頭上插了兩根金簪。並不算富貴。然而定睛一看,立刻有人噌地站起來,慌慌張張地道:


    “白、白夫人,原來是白夫人呐,小人們失禮了,白夫人納福!”


    “白夫人納福!”一排人仿佛忽然全明白了什麽似的。全都站起來,異口同聲地說。


    冷凝霜愣了愣:“你們……認得我?”


    “是,是。”那小廝嘿嘿幹笑。全城皆知眼前這位是三爺的緋聞相好,那樁人命案子三爺也是因為她才被卷進去的,他怎麽可能不認得。有傳聞三爺對白夫人的傾慕已經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得罪了誰也不敢得罪白夫人呐,“白夫人是來找我們三爺吧。這銀子您拿著,白夫人。裏邊請。”


    冷凝霜愣了一愣,她是來找謝宛颺的,但怕說出口門口的小廝不讓進,才說想找徐鏡兒。看來是自己畫蛇添足了。手裏捏著小廝塞還給她的銀子,她跟著他進入謝府,先在偏房中候了一會兒,那小廝進去回話。


    不多時,謝宛颺的貼身小廝綠容從裏邊飛奔出來,笑嘻嘻地道:


    “白夫人,奴才給您帶路。”


    冷凝霜便將手裏的碎銀子又塞給替她傳話的那個小廝,淡淡說了聲“給你了”,轉身和綠容進了裏院奧術神座。


    那小廝手裏捏著銀子,瞪大了眼睛看了一會兒,歪過頭,滿心歡喜地腹誹:不愧是三爺的相好啊,既大方又優雅,一點不小家子氣,那份氣度絲毫不輸給名門閨秀,難怪三爺稀罕!


    小廝綠容才十六歲,因為年紀小,過去一直給綠雲打下手,直到謝宛颺掌管謝家忙起來之後,他才正式被提拔成貼身小廝。


    綠容帶著冷凝霜逶迤來到外書房,剛走到門口,隔著紗窗子卻聽裏頭傳來一個又軟又糯的嬌嗲嗓音:


    “三爺,這是妾親手為您熬的冰糖燕窩,讓妾喂您吃吧!”


    冷凝霜愣了一愣,這聲音並不是徐鏡兒的,低聲問綠容:“屋子裏有客?”


    綠容亦悄聲回道:“是三爺新納的歡姨娘。”


    姨娘?謝宛颺納妾了?


    冷凝霜皺了皺眉。


    綠容隔著窗子咳嗽了兩聲,高聲回道:“三爺,白夫人來了。”


    屋子裏便響起謝宛颺冷漠沉靜得讀不懂他情緒的聲音:“我要會客,你回去吧。”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不多時,一個身穿杏黃色紗羅,千嬌百媚的美人從書房裏氣衝衝地出來,狠狠一摔簾子,趕集似的大步過來,抬頭看見冷凝霜,先是狠狠瞪了她一眼,繼而提著裙擺狂走而去。


    冷凝霜進了書房,隻見裏邊金碧輝煌,文章閃灼,謝宛颺正坐在一張紅檀木書案後頭托著腮,雙眼噙笑地看著她。


    “你納妾了?”她問了一句。


    “吃醋嗎?”他吟吟淺笑。


    “哈?”她滿頭黑線地看著他。


    “開個玩笑。”他無趣地往椅背上一仰,也不用她問,就自己匯報道,“是你說的,有能用的就要盡情利用。她是江南第二商族喬家的庶女,也算是太太娘家的遠房親戚。這次喬家主動向我示好,我也決定先友好個幾年,直到將喬家吞並了為止。”


    他懶洋洋地淺笑著,才剛剛坐穩謝家當家的位置沒多久,他的眸子就已經沾染上了傲視一切的野心和堅持。仿佛找到了一個能為之努力一生的奮鬥目標,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穩安定且振奮。


    頓了頓,他呲了呲虎牙,笑道:


    “不過那個女人可真煩。囉嗦又粘人,脾氣還不好,討厭得緊!”


    “一味地放任縱容是不行的,隻有恩威並施的調教,才能教養出最出色的寵物。”冷凝霜揚眉說。


    謝宛颺眉角抽了抽:“……這是你的經驗之談?”


    冷凝霜看了他一會兒,道:“我今天來找你是為了向你要關於喬永年和喬羅氏的所有背景資料。”


    “喬知府和他夫人的背景?你想做什麽?”謝宛颺狐疑地問。


    “謝家是南部第一首富,喬知府與謝家又曾經是合作關係,他的詳細背景資料你應該有吧?”


    “有是有,不過……”


    謝宛颺話未說完,綠雲沒頭蒼蠅似的。慌手慌腳地從外邊闖進來道:


    “三爺三爺,不好了不好了!白公子他……白公子他……”


    眼光一錯,猛然瞥見坐在牆角的冷凝霜天災全文閱讀。一口氣登時噎進嗓子眼,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謝宛颺心髒微沉,看了看冷凝霜,又看了看綠雲,皺起眉。凝聲問:


    “白公子怎麽了?”


    綠雲看了冷凝霜一眼,見她沒有出言阻擋,便如實匯報道:


    “知府大人用逃避徭役做借口,當眾打了白公子三十板子,把他押到北山礦場做苦力去了。”


    “什麽?!”謝宛颺大吃一驚,霍地站起身。


    “什麽?!”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在外邊異口同聲地響起,徐鏡兒掀簾子進來,震驚地看著冷凝霜。“怎麽會這樣?”


    冷凝霜抿了抿嘴唇,沒有答言,而是對謝宛颺道:


    “我要喬永年的背景資料。”


    停了一停,謝宛颺皺眉對著綠雲一揚下巴,綠雲連忙去找。


    “你想做什麽?”謝宛颺沉聲問。


    “北山礦場是你們謝家和朝廷合作的吧?”冷凝霜不答。而是垂著眸子問。


    “那是以前。北山礦場最初是謝家開采的,後來被朝廷征用。謝家和朝廷二八分成,謝家全權管理礦場的運營,官府負責監督以及收款和運輸。


    可自從喬永年上任,因為想出了用囚徒代替礦工的法子,已經變著法地把謝家在礦場裏的人全都趕了出去。喬青青的事出了以後,謝家在北山礦場更是沒有發言權了。如今的北山礦場,除了那些犯人礦工,剩下的全是知府衙門的人。”


    冷凝霜明白,之所以用囚徒代替礦工,是因為礦場的八成利潤每年是由知府衙門核算過後,送往國庫的,這些利潤自然是扣除了需要付給礦工們的薪金,以及各種成本之後獲得的。也就是說,一旦使用免費勞工、惡劣了工作環境,並大力降低成本後,剩下來的那一筆銀子,官府便可以中飽私囊。


    北山礦場規模很大,每年朝廷也會發放補貼貼補,這筆錢並不是一筆小數目。


    “這麽說,謝家因為和喬永年結下了梁子,所以在北山礦場上被官府壓得再也爬不起來了?”冷凝霜微微一笑,看著他的臉問。


    謝宛颺對她的笑容起了一絲警惕,皺皺眉,凝聲問:“你想做什麽?”


    “有沒有興趣合夥把喬永年拉下馬?”她輕笑著問。


    聲音平,輕飄飄得如一縷陰風,讓人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謝宛颺望著她,眸光黑沉了下來,閃爍著意味不明的光亮……


    徐鏡兒送冷凝霜出去,頓了一頓,忽然說:


    “要不我寫信給我爹,讓他叫喬知府放了白公子?”


    “漕運使和知府不是一條線上的,沒用。”


    “那趙大人……”


    “上次因為人是你相公,所以他們才會出麵。這次,即使是你的請求,他們也不會為了一個普通庶民,平白地就和喬知府過不去的。”


    徐鏡兒抿了抿唇,悶悶地垂下頭。


    就在這時,一個比麥芽糖還粘膩的聲音響起:“妾給姐姐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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