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


    雪淵宮。


    這裏是燕冠群和冷颯一生中最悲苦,卻也是兩個人的心靠得最緊密的地方。


    那時的他們飽嚐了生活的辛酸,卻因為擁有彼此作為心靈的倚靠,可以勇敢地去麵對一切的痛苦和磨難,無懼羞辱,無懼艱難,努力地活下去。


    然而,有一種情感,隻能共患難,卻無法擁有美好的未來。


    燕冠群永遠都無法忘記冷颯臨終前說的那句話,她說,我心裏是有你的,可是我太累了。


    他們兩個人,生命中的陰霾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他們的可承受範圍,他們隻是憑借求生的本能在活下去,在去爭搶,在去殺戮。曾經的相互依存,隻是因為彼此需要一個心靈上的支撐,才能咬緊牙關活下去。


    而現在,他們已不會再因為沒有對方就活不下去,他們可以憑靠自己,好好地,甚至很風光地生存下去。


    然過去彼此依存的烙印,卻已深深地印刻在心底,任誰也消抹不去。這份情愫與其說是令人感動的美好,不如說是每每想起都會酸心的夢靨。


    這便是他們痛苦的根源。


    他們想延續過去,努力地、好好地愛上對方,卻沒有愛的能力。想要忘記彼此,往昔卻如沉重的枷鎖,深深地禁錮在心裏,剜不出去。


    兩個人的人生裏,除去每每回想起來都會再一次受傷的殘酷黑暗,便是陷入自相矛盾、深深痛苦著的彼此,這樣的他們又怎會不累。


    現在。她解脫似的離開了。帶走了深埋在他心底的複雜情愫。留給他的卻是記憶中那殘酷的黑暗,以及因為失去她和全部的情感,所產生的永遠也無法消除的傷痛。


    這份傷痛,比矛盾地想接近她又想遠離她,還要痛苦。


    “蜜兒,你可真狡猾呐……”他雙眼直直地望著玉棺中的她,輕聲歎息。


    他的眼漆黑漆黑的,一點光芒也無。就好似這雪淵宮內的那口千年古井在今年冬天結成了冰,森沉陰暗,恍若幽冥的入口,令人心驚膽寒。


    燕冠人覺得他魔怔了,冷颯死後,他既不入殮,也不舉行喪禮,把人裝在玉棺裏,用冰塊鎮著,天天就那麽直勾勾地看著。也不哭。


    若是他露出很悲傷的情緒,燕冠人還能放心。可是他眼中的燕冠群竟然和以前一樣,連一丁點的感傷他都察覺不到。


    既不去上朝,也不追查冷颯的死因,他究竟想怎麽樣,燕冠人實在猜不透,這讓他的心裏非常焦躁。


    這幾日,追捕晉帝晉後的命令全部是他發出的,如今的他心急如焚,若晉帝成功逃脫,回到晉國,下一步,燕國必會亡國。到了那時,他想都不敢想……


    “皇上,人死不能複生,節哀吧。”他站在燕冠群身後,皺著眉說。


    燕冠群依舊一瞬不瞬地盯著玉棺裏神態安詳,恍若沉睡的冷颯,良久,輕聲問:


    “晉國攻城了嗎?”


    “還沒傳來消息。”燕冠人心如火燒地回答。


    一陣靜默。


    “三哥,你放心,若燕國亡國,我會用我自己的命,換你一條命,以報答你這麽多年來對我的恩惠。”燕冠群凝滯著眸光,輕笑道。


    “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麽還說這種話?!”燕冠人凝眉,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


    燕冠群唇角勾起,蒼白一笑。


    就在這時,小德子臉色青白,火急火燎地衝進來:


    “皇上!皇上!八百裏加急,綿陽關失守了!”


    燕冠人的心髒重重一沉,眼前發黑,瞬間有種天旋地轉之感!


    燕冠群卻淡定異常,接過八百裏加急的軍報,草草地看了一眼,竟哂然一笑:


    “動作真快呢!”


    “皇上!”燕冠人的眉心擰成了麻花,高呼,就差暴吼出來了。


    燕冠群笑笑,繼而眸光微沉,清淡地道:


    “當然,自然不能讓他們打得那麽容易,且讓我們苟延殘喘吧。傳旨,命周素領二十萬精兵,前往綿陽關支援。”


    燕冠人從他的笑容裏讀不出任何東西,想勸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個七弟太陰沉了,陰沉得仿佛包裹了一層濃濃的、有毒的黑霧,讓人無法剝開雲霧,窺視他的內心。


    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燕冠人領命,出去傳旨。


    燕冠群再度轉身,靜靜地望著玉棺中的冷颯,平色,不語。


    戰事已經打響。


    由於能配備在船上的火炮還沒有問世,縱使晉國和燕國都臨海,主要的戰事還是在陸地上進行,因而琉球島盡管離兩國都很近,卻依舊很平靜,絲毫沒有受到戰爭影響。


    島上的捕魚人每天還是會定時出海去捕魚,隻是當他們回來時,就會口沫橫飛,講傳奇故事似的,說晉國的水師和燕國的水兵又在海麵上發生了大規模戰爭,火箭、石塊滿天飛,場麵相當壯觀,連海裏的魚都被砸死了。


    冷凝霜每天聽每天聽,對這些誇張的見聞早就膩煩了。


    她一心盼著戰爭能趕快結束,然而燕**隊的強大出乎她的意料,麵對兩國夾攻,居然還能堅持這麽久。


    從晉**隊所到之處的慘烈來看,燕國大有要與他們同歸於盡的架勢。


    暫住的地方是當地富商何俊的府邸,何俊是被冷凝霜派來專門為朝廷賺錢的商人,在琉球國經營海運和深海生鮮生意,三年時間就成了這裏的首富,還受到了琉球王的接見,並被封了爵位。


    琉球國的豪宅自然不能與晉國比,雖然麵積很大,可房屋低矮。全是拉門。好在這裏有地龍不用燒炭。花園也很典雅。冷凝霜住著倒還安穩。


    隻是白兔最近鬼鬼祟祟的,不是和蘭墨涼他們聚在一起,就是跟花蝶衣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冷凝霜沒興趣,也沒問。


    開戰初期,慕仁應該會向朝廷送消息,讓三隻小兔子知道父母平安。


    冷凝霜幾個月沒有看見孩子,心中想念,晚上輾轉難眠。


    窗戶外梆子聲響起。已經二更了。她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抽痛的太陽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白兔,穿上衣服,出了房間。


    慕吟風和何府的一名丫鬟在長廊上守夜。見她出來,慕吟風眉一皺,問:


    “夫人要什麽?”


    “我去前麵花廳坐坐,讓人給我燙一壺燒酒來。”她淡淡回答,因為失眠臉色不太好,懨懨地向走廊盡頭的花廳走去。


    慕吟風往臥室裏看了看。又看了看已經走遠的冷凝霜,皇上睡著他也不好去通報。無奈,隻能吩咐那丫鬟去準備酒,再備下兩道下酒菜。


    丫鬟應了一聲,忙忙地去了。


    冷凝霜順著長長的走廊,慢吞吞地向前走,在路過花蝶衣的房間時,卻又聽見裏麵傳來爭吵聲。


    她愣了愣,頓下腳步,繼而滿頭黑線,怎麽總覺得這個場景這麽熟悉。


    花蝶衣和如幻公子自從在船上的那次爭吵過後,一直不說話,仿佛在打冷戰一樣。冷凝霜雖不知道爭吵原因,但直覺並不是因為生活瑣事。


    不過別人的事,她也不好問,邁開步伐,晃晃地走到走廊盡頭,轉了個彎,打開左邊一扇拉門,便是一間小型的室內花園。


    花園的布置巧妙而典雅,地龍燒得很溫暖,假山盆景一應俱全。花園的左側是一座砌出來的鯉魚池子,池子裏的假山在循環地流動著潺潺瀑布。


    清澈的池水裏飄著兩朵用絲絹做成的蓮花,蓮花周圍,四五條一米長的錦鯉在裏麵歡快地遊動,色彩豔麗,花紋多變,泳姿雄然。


    冷凝霜在魚池旁的椅子上落座,拿起放在小幾上的魚食,拋了一把在水裏,引來幾條大錦鯉歡快地遊過來進食。


    不久,丫鬟送來一壺燙得熱熱的浸桂花燒酒,兩條烤魚和兩碟小菜。


    冷凝霜眉一揚,知道這必是慕吟風吩咐的,心想他還挺心細的。


    揮退了丫鬟,她獨自坐在花園小廳裏,端起合歡白玉杯。一口喝下去,隻覺得胸腔裏被熱酒燙得火辣辣的,讓身上舒坦了不少。


    又倒了一杯,才吃了一口,就在這時,拉門忽然被拉開,花蝶衣慢吞吞地進來,身穿桃紅色長袍,袍擺下按照當地人習慣,連鞋子也沒穿,隨著他走動,露出白襪的一角。


    “皇後娘娘真是閑情,都二更天了,居然不睡覺跑出來喝酒。”他說話的語氣依舊懶洋洋的,***的臉卻仿佛染上一層淡淡的陰霾,讓他看起來有些灰敗。


    顯然心情不太好。


    冷凝霜隻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在這裏別叫我‘娘娘’。”


    忐忑不安的丫鬟見冷凝霜沒有責怪她失職放外人進來,鬆了一口氣,悄聲閉合了拉門。


    花蝶衣坐在冷凝霜麵前,翻過桌上的一隻玉杯,提起和田玉自斟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來,慢慢地啜了口。


    冷凝霜沒理會他,須臾,拿起玉筷撿了一隻蝦仁送入小嘴裏。


    良久,歪在椅子上的花蝶衣長長地歎了口氣,成功吸引了冷凝霜的注意。


    她沉默地看著他,揚眉,示意他有話就說。


    花蝶衣也看著她,兩人像是在大眼瞪小眼。


    良久,花蝶衣先挺不住了,眼酸地敗下陣來,把玩著手裏的玉杯,頓了頓,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如果你的母親曾經要殺你,可你活下來了,回過頭來,你會想殺了你母親報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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