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著的是一襲紫衣,厚密的長發柔軟地搭下灰衣劍客的手臂,宛若懷間容易揉碎的夢幻,雙眸緊闔,眉峰微微斂起,似是感到了無邊痛楚,蒼白的麵色上,殘留些許尚未褪去的紅暈,仿佛是少女初戀時,遭到突如其來的意外,對,便是如此。


    蒼騰國君仍舊淡水無波地掃了一眼自己的師妹,最後定格在那雙沒有任何起伏的腳上,緊緊包裹著的粉色簾布被流出的鮮血染紅,仿佛桃花之上著了一層血色,駭人而妖冶。


    邵柯梵微微動容,眸中閃過一抹肅然的波光,那是對忠於他的大臣,謀士,劍客,以及其他誠摯為他辦事的人所有的神色,“既然回來,本王便可以實施下一步計劃了,周姑娘這雙殘掉的腳,本王會給她一個交代。”


    樓鍾泉以為國君不知內情,解釋道,“周姑娘被鄭笑寒以蠶玄練捆縛,即便是黑麟,雪麟也無法斬斷,封原曉之大義,才……”


    “本王知道。”邵柯梵頷首,表情有些許複雜,“本王之前以隱身術進了夕桑殿,可是無法將周姑娘帶走,雖沒告知封原蠶玄練之事,卻也對他說,若實在無法,可采取極端方式,人,必需帶回蒼騰。”


    樓鍾泉怔了怔,垂了垂頭,“是。”目及懷中算得上是陌生人的女子,臉上的愁慮加深了許多,“周姑娘雙腳已殘,祭塵被一群鷹之劍客追殺,不知現在如何,封原獨擋鄭笑寒,怕境況也極為不妙。”


    邵柯梵眉間亦隱現淡淡的擔憂,卻釋然地扯起嘴角,“行動之前,封原已經將計劃和盤托出,書信寄來蒼騰,本王已遣出五十來名劍客西部接應祭塵,至於封原,以他的智慧,倘若死在鷹之的話,本王便要懷疑以前是否看錯他了。”


    聽國君這樣說,樓鍾泉放心了許多,這才想起抱了宛葭很久,手臂酥麻得幾乎沒有知覺,邵柯梵看出他的心思,“先交給楊藥師罷。”正要伸手抱過,卻打消了這個念頭,邊扭頭便喚道,“簡歆。”


    然而,他的目光觸及到那佇立在書房門口的黃衫女子時,忽然僵住。


    簡歆一臉怒容,看他的神色仿佛他將幻靈劍刺進秦維洛胸膛時,是對他任意傷害無辜生命的痛恨和排斥,眼中不再是濃情蜜熾,而被一種陌生又熟悉的仇視和冷漠取代。


    腦海中重現那段僵冷的過去,從勸他放棄統一莽荒的計劃一直到陳眉兒火縱憶薇殿之前,四年多的時光,那麽漫長,她抱怨他,恨他,嫁與秦維洛,整個人仿佛與他毫無幹係。


    那是令他深感恐懼的記憶,他從不願想起,然而,此刻卻不受控製地被強行扯起,那樣的目光,他比她還要刻骨銘心。


    “簡歆。”他嘴唇動了動,掙紮著呼喚她的名字,方才還頗有神采的臉,此刻黯然而淒涼。


    簡歆沉著臉,快步走向大殿,如他的意抱過樓鍾泉懷中的宛葭,一眼也未看他,走回櫥上的機關,書櫥連同牆壁一道旋轉打開時,閃身進了去。


    邵柯梵胸口仿佛被抑鬱之氣堵住,沉沉地歎了一聲,對尷尬而不知所措的樓鍾泉道,“你下去罷,或者去看看西部情況怎麽樣了也好。”


    “是,鍾泉馬上去。”樓鍾泉急急出了殿門,施展輕功朝西部趕去。


    邵柯梵閉上眼睛,思緒紛亂,力氣仿佛被抽走了一半,身後腳步聲響起,隨意拖遝,向寢房而去,他轉過身,死死地凝視她,再喚一聲,“簡歆……”


    簡歆仍舊不看他,隻是微微搖頭,示意他不用多說,“邵柯梵,你終究本性難移。”


    連名帶姓,何其淡漠?這句話似一盆冰水澆進他心頭,與此同時,尖冰淩刺入心脈,血肉模糊,又冷又疼,他防所有的人,然而,對她卻是完全沒有戒備心,因此方才在樓鍾泉麵前將事情的原委泰然自若地道出,犯了她最大的禁忌。


    她的禁忌,足以摧毀兩人,無論感情多麽深厚,她的悲憫給了所有人,唯獨不給他,很多事情,他迫不得已,卻得不到她半分理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斯權勢爭鬥,倘若有所疏忽,便會身首異處,他不過是智謀,武功都比別人高上一籌,因此贏了而已,在過程中免不了傷亡,他有什麽錯?


    然而,此刻他不願多想他的做法正確與否,隻關心她今後會如何待他,緊走幾步,在她快要步入寢房時抱住她,聲音喑啞,“你每次都這樣,我……簡歆,我說過會給她一個交代,就一定實現承諾,你相信我。”


    “相信……?”簡歆反詰,不反抗,任由他擁著,隻是身體越來越冰涼,“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失信於邪娘子,在仙人麵前尚且如此,何況是我?”


    邵柯梵俯首在她耳畔,沉聲,“對,有為家國利益失信,有為你失信,在我的心中,你與國家一樣重要。簡歆,不要再使性子了,很多事情,你以前有過思忖,不是也覺得我情有可原麽?還是說,你從未真正原諒?”


    簡歆冷笑一聲,方才她進密室時,楊掌風逐層掀開裹在宛葭腳上的簾布,露出血腥的兩截斷足,自腳腕處生生被掰開,即便是將她弄暈後才下的手,那也稱得上驚心動魄,讓人目不忍睹。他怎麽忍心下達這樣的命令?


    堅決地扣住那雙環在腰際的手,正欲用力拔開,餘光瞥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白衣男子踏入大殿,步伐匆忙卻不紊亂,一張臉泛著蒼白,卻可讓人揣出平常時的風神俊逸,懷中有些鼓脹,不知裝了什麽東西。


    然而,邵柯梵掃及封原胸膛,眼睛仿佛黑色沉璧,有亮光析出,他在信中吩咐封原在必要時,采取極端手段,竟一時記不起楊掌風有接骨助生的本領,後來忽然想起,遺憾之際,對封原是否會帶回宛葭的殘足抱著不確定的心態,所說的交代,倘若帶回,便是宛葭自身,倘若沒有帶回,便以周家的事作彌補。


    然而,簡歆的性格,必然隻見得第一種交代,可見封原帶回殘足對他影響有多大,那幾乎可以拯救他與她的今後,心情一下子釋然,在她耳邊語氣輕鬆地道,“我會還周家一個完整無缺的宛葭。”


    簡歆一怔,茫然不明所以,卻見腰際那雙指骨修長的手主動鬆開,邵柯梵向大殿中央那位微微垂首的白衣男子踱去,“殘足可是帶回了?”


    封原將邊緣破損開一條細縫的玉骨折扇朝左掌心一敲,抬起頭來,平視蒼騰國君,方才急切的神色此刻已恢複一貫的淡然瀟灑,聲音磁性優雅,“回國君,是帶回了,幸好時間來得及,就請楊掌風為周姑娘接骨助生罷。”


    簡歆的臉上不由得泛起羞愧的紅暈,一跺腳,轉身進了寢房。


    邵柯梵和封原相視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許心照不宣的笑意。


    鄭笑寒趕到西部空歿荒原時,鷹之劍客與蒼騰劍客正纏鬥不休,荒原上橫陳了一具彩塑人體,正是依著周宛葭的模樣塑出來的,栩栩如生,難得辨認出來,似乎是在打鬥中自半空摔落下來的,四肢和身軀皆出現了裂縫。


    紛亂的人影中,那一襲黑衣的青年男子分外顯眼,此刻他被兩名劍客圍攻,黑衣裂了幾處,亦濕了幾處,長發散亂,樣子狼狽不堪,見她率人前來,動作一頓,一柄長劍直直刺向左胸,他反應過來,眼睛睜到了最大,卻知道已來不及阻擋。


    “白祭塵,果然是你。”鄭笑寒錚然拔出黑麟,幻化出黑劍影萬千,強勁的劍道將幾乎碰到祭塵黑衣的那柄白劍震偏約莫三寸,一聲入肉的鈍響,白劍刺入左臂,血流如注,黑麟劍身一偏,一道劍光向左打去,另一名劍客向後踉蹌幾步,不可置信地大呼,“國君……”


    “這個人,必需由本王來殺。”鄭笑寒冷而輕地道,黑麟速度絲毫不減,黑光籠罩了兩人,邊緣尖芒飛濺,將其他人以及自逐鹿荒原鷹之一側墳場趕來的惡靈排斥在外。


    祭塵狠狠一皺眉,頭垂下來,雙眼微赤,透過淩亂的長發注視著逼近胸口的黑麟,這一次,她是果真要殺他了罷,他再一次騙了他,以她的性格,既然不愛他,是定要將他置於死地的。


    然而,黑麟劍逼近的同時,劍尖亦有一股力量衝擊他的身體,讓他不由自主地後退,有些吃驚地抬首看向鄭笑寒,令他失望的是,她的眼中仍舊是濃鬱的恨意和埋怨,執劍迫著他,向更西部趕去,紛雜的刀光劍影越來越遠,蒼騰劍客與鷹之劍客之間的廝殺聲逐漸變小。


    “白祭塵。”鄭笑寒咬了咬牙,“你,究竟有沒有良心?”劍尖抵著他左胸的衣祙,卻把握分寸,恰到好處,不傷分毫,她看著他流血的左臂,又心疼又快意。


    一陣疲倦感席卷而來,仿佛是相同的一件事,他卻做了無數次,次次傷她,她累,她傷,他也不得安寧,隻是赤著眼凝視她,好久才擠出三個字來,“對不起。”


    鄭笑寒冷笑一聲,“白祭塵,你沒有對不起我,你為你的主人辦事,怎樣做也是理所應當,我跟你毫無瓜葛,何來對不起之說?”


    祭塵艱難地挑眉,“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麽要問我有沒有良心?”


    半空清明,喧囂隱去,此刻他們已到一片無人煙之地,鄭笑寒撤回黑麟,目及遙遠的天際,聲音沒有一絲感情,“白祭塵,滾回你的蒼騰,君無戲言,以後,我們再無幹係。”


    今天,他親口告訴她丹成原是他殺的,而他又參與了此次計劃,壞了她的大事,教她如何不恨,又如何原諒?


    “笑寒……”祭塵捂住左手臂,聲音沙啞,“其實我今天,主要是來看你,聽說你明日成親,我很心痛,恰逢國君有任務……”


    “夠了!”鄭笑寒厲聲嗬斥,全身微微顫抖,“白祭塵,你……”


    後麵的話卻沒有說出來,雙眸浮上一絲淒迷,極複雜的神色深處激烈地衝撞,身形一提,朝鷹之方向飛去,無聲無息,很快消失在她目及的天際。


    祭塵一手捂左臂,一手覆胸膛,麵朝她離往的方向,痛苦地躬下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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