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居然漸漸停了。


    風波亭對麵的香案後麵,監刑官萬俟卨吩咐一旁的衙役收起傘,眯起眼看那烏雲縫隙裏漸漸透出來的天光。


    午時三刻就要到了。


    雖然秦相曾吩咐自己,不必等到時辰正到,便可及早將嶽飛父子正法,但他卻一直等到了這一刻,甚至還盼望著時間能過得慢一點。


    有什麽事情比一個原本你一直想巴結,他卻從來不來不曾睬你一眼的人,現在反過來跪在自己麵前,要讓自己來得更舒服痛快?


    更何況,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囚犯,是大宋王朝的第一名將,甚至他跺一跺腳,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國精兵就要夜不能寐,心驚膽戰上好幾天。


    可是這樣一個人物,現在卻就在自己的股掌之中,任由自己宰割。


    他離開了香案,踱著方步來到了嶽飛麵前,輕聲問道:“嶽飛,嶽大帥,嶽宣撫使,可還記得當年你我在湖北路共事的日子麽?”


    嶽飛閉目沉思,卻是沒有理他。


    萬俟卨卻是意興遄飛,臉上浮出一絲笑意:“當年你嶽大帥是何等的了不起,手綰兵權,總鎮一方,我們這些府縣官吏,在你的眼裏,還不如一條狗。”


    他漸漸有些咬牙切齒起來:“當年我漏夜三更,就起來到你家門前等候,等著見你這個嶽宣撫使一麵,向你密陳‘足兵’、‘足財’、‘樹威’、‘樹人’四條大計,可惜我一派拳拳之心,換來的卻是你的喝斥、冷臉還有一次次的貶抑。居然連你們家的門房,也敢拿髒水潑我,說是嶽大帥親口吩咐了,再不讓我踏入嶽府半步,因為我這種人不配跟嶽大帥說上半句話。”


    他麵目猙獰地伏下身子,看著身著囚服的嶽飛,在他耳邊輕輕說道:“嶽大帥,你若早用我計,此刻恐怕早已是龍飛九天,又怎麽陷於今日的局麵。如今,你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嶽飛卻兀自不語不動,恍若不覺。


    萬俟卨雙目一瞪,右手用力捉起嶽飛的頭發,喝道:“嶽飛,本官在跟你說話,你為何不答?”


    旁邊的嶽雲怒哼了一聲,正欲開口,嶽飛卻忽然張開了眼。


    萬俟卨與他那神光明澈的眼神一撞,滿腔的底氣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鬆手放開嶽飛的頭發,還連連退了幾步,


    嶽飛微笑張口:“因為你不配!”


    “你!”這五個字尤如五把刀子,深深地紮入了萬俟卨的心,他的臉徒然漲得通紅,又迅速變得醬紫,伸手扶住旁邊的柱子,張大了口深深吸了幾口氣,這才止住了顫抖的身子。


    十年後再重逢,自己得到的仍然隻有這五個字。


    他霍然轉過身子,再不去看嶽飛一眼,用自己都覺得幹澀到極致的音調擠出兩個字:“行刑!”


    旁邊兩名力士走上前來,素來麵無表情的臉上,也不由露出一絲不忍之色,但仍不得不抬起了手上的鬼頭刀。


    馬蹄聲切。


    萬俟卨愕然回望,陳歡的聲音已是遠遠傳來:“聖上有旨,刀下留人!”


    亭中人盡皆麵麵相覷,連嶽飛也有些意外地睜開了眼睛。


    萬俟卨略加猶豫,陳歡已是又近了不少,身後一道紅影,緊追在陳歡身後,來勢更急。


    萬俟卨狠狠一咬牙,手揮處,向劊子手大喝一聲:“斬!”


    那員劊子手習慣了唯監斬官之命是從,隨著萬俟卨話音起落,手中刀下意識地便往嶽飛脖子上落去。


    一杆長槍,不知由何處破空飛來。


    “鐺鎯”一聲脆響,那杆長槍正正撞斷了劊子手中的鬼頭刀,去勢不絕,卻把萬俟卨直直地釘在了風波亭的柱子上。


    趙匡胤翻身下馬,第一眼就看到了嶽飛。


    盡管他身穿囚服,盡管他跪坐在地上,盡管風波亭內上上下下有著上百人,嶽飛卻還是可以讓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雖然他還沒有回過頭來,趙匡胤卻已然在他身上讀出了金戈鐵馬的氣息。


    他與韓世忠不同,韓世忠的身上升騰著一股濃濃的血氣,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他適合勇猛廝殺。


    而在嶽飛身上,趙匡胤卻看出了一分悲憫。


    在血肉縱橫的戰場上,對自己的士兵,對敵軍的將士,生出了一分悲憫。


    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為之!


    這個嶽飛,果然不止是一員虎將。


    被嚇呆了的萬俟卨這才發現長槍隻是釘住了自己的袍服,連忙狼狽地掙紮出來,連滾帶爬地趕到趙匡胤腳邊,高聲叫道:“臣萬俟卨見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也自跟著跪了下來,嶽飛、嶽雲也自轉過身來,拜伏於地。隻是趙匡胤的一雙靈耳,卻可以清楚地聽到,從嶽飛的口中,並沒有傳出高呼萬歲之聲。


    他輕輕笑了,來到嶽飛麵前,說道:“嶽愛卿,朕來了!”


    嶽飛輕聲應道:“臣謝陛下不殺之恩。”語氣淡淡,卻仿佛在訴說一件不相幹的事情一般。


    趙匡胤淡笑道:“死罪雖免,活罪難逃,嶽愛卿,你想朕給你定一個什麽樣的罪名?”


    嶽飛仍是頭也不抬:“大理寺裏,有一百三十七種刑具,陛下想要給臣定一個什麽樣的罪名,大理寺自然會讓臣供出什麽樣的罪名。”


    萬俟卨仰起臉來,正想張口,卻正好碰見趙匡胤肅殺的眼神掃過自己身上,不由得渾身發顫,連忙又低下了頭去。


    趙匡胤的眼神卻終究凝在嶽飛身上,忽爾高聲說道:“嶽飛聽旨!”


    嶽飛低聲應道:“臣在。”


    趙匡胤的嘴角露出一絲笑:“三日後,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均需參加朝會。朕就命你三日之後,袍服上殿,與京城文武百官一道,共議己罪!”


    嶽飛渾身一震,終於抬起了頭來,直直地看著趙匡胤含笑的眼神。


    “臣,領旨!”


    …… ……


    身著便服的秦喜,勿勿走進丞相府的書房,抬眼望見書桌前峨袍寬帶的秦檜正在奮筆疾書,頓時放低了腳步聲,輕輕走到秦檜身邊,為他研墨。


    在朝堂之上,秦喜位居殿前待中,天子近臣,一言九鼎,然而到了這裏,他卻恭謹乖巧得一如一心承歡膝下的孝順兒子。


    這位權傾朝野的宋國宰相秦檜,早已年過五旬,望之卻不過如三十許人。方方正正地臉上,工工整整地留著五綹長須,更是平添幾分飄逸。然而最讓人一見難望的,卻是他那雙時常半眯成縫的眼睛,不時閃射出一線懾人的寒光。


    從來沒有人能從他眼睛裏看出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包括他最親近的養子秦喜。


    秦檜筆走龍蛇,寫的卻是一篇東坡居士的《赤壁賦》。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


    秦喜也是識貨之人,在一旁讚道:“義父筆下的字嚴而不拘,寬而有度,轉接處圓轉而下,氣勢上酣暢渾穆,配上蘇學士大氣磅礴的詞句,文氣流動奔騰,簡直是要令得這張紙承載不住。”


    秦檜沒有理會他的阿諛之詞,手下不停,直寫到“惟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耳得之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主之無盡藏也”這句,方才悠悠開口說道:“《赤壁賦》通篇氣韻非凡,但這最後一句,卻未免流於空疏。蘇大胡子,終究是個隻會吟風弄月的文士。”


    “真正的英雄而言,所要擁有的無盡藏”,他頓了一下,略停下了筆,抬起頭,看著秦喜,微微笑道:“應當是這個天下。”


    秦喜心頭一震,低下頭去,不敢直視秦檜的眼光。


    雖然平日裏他隱隱也猜到了他義父的心思,但卻極少聽他有如今日這般直白地說過,一時間他心下震駭,連剛進來想說的急事也忘了。


    難道是因為義父的心裏終於去了那個嶽飛?


    秦檜嘴角露出一絲笑,又伏下身去看他的字,信口問道:“喜兒,你匆匆而來,可是有什麽急事?”


    秦喜這才猛然省起,抬頭蹙眉道:“方才宮中劉迪傳訊,說韓世忠騎馬闖宮,宮中禦衛攔截不住,韓世忠直抵駕前……”


    他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了下去:“劉迪還說,當今的官家聽了韓世忠的勸諫,不但立即下詔赦免嶽飛死罪,還親自飛騎出宮,直闖西直門……”


    秦檜啞然失笑,也不抬頭,歎道:“這個劉迪,還當什麽太監頭子,他應該到飄香坊的茶樓去說書。當今的皇帝官家,力氣剛夠端起一隻金碗吃飯。飛騎?難道就騎著那隻煽過的青騾子,能從大內皇城直跑到西直門?”


    秦喜附和著勉強咧了咧嘴,正待說話,秦檜卻又開口說道:“方今這個官家,我是最了解不過。裝模作樣發個聖旨,搏得韓世忠的幾分感激,將惡人留給我一個人做,不過是他的慣用技倆,若說他親自飛騎出城,嗬嗬……”


    他搖了搖頭:“我想大概是劉迪那個閹人手頭又緊了,才故意把形勢說得緊張無比,想多騙點銀子花花罷。”


    秦喜心下焦急,大著膽子略提高了聲音說道:“可是義父,方才萬俟卨遣人急報,聖駕確實飛奔六十裏,直衝西直門,王宣不敢攔阻,皇帝官家又親自闖入風波亭,嶽飛……”


    他偷眼看了看秦檜的臉色,這才大著膽子說道:“嶽飛沒死!”


    “什麽?”正在書寫落款的秦檜手上一抖,提在手中的玉管狼毫筆上濺下一滴墨,在剛剛寫好的大幅字上染上了一團烏黑。


    秦喜迎上秦檜終於自書案上抬起的眼神,焦急地說了下去:“而且,今上還特旨嶽飛三日後袍服上殿,與在京五品以上官員,一同共議己罪!”


    隻在最初那一刻,秦喜從秦檜的眼睛中讀出了一絲不安與震憾,卻在刹那間又恢複了平常的深邃無盡,以至於秦喜有些懷疑方才那義父震驚的表情隻是自己的幻覺。


    秦檜圍著書案,緩緩踱起了步。秦喜伺立在旁,眼神一直緊緊地盯在自己的這個義父身上。


    他知道自己這個義父每次在書房踱步的時候,必然正在思索著棘手難斷事情的解決方式,是以屏息默立,連大氣也不敢多透出一口。


    良久,忽然秦檜的嘴角透出一絲笑,回到書案前,居然又重新提起了筆。


    秦喜摸不著頭腦,悄然來到他身邊,忍不住開口問道:“義父,我們……我們究竟應該如何應對?”


    秦檜全神貫注地在用手中筆,將那團濺落的墨跡漸漸塗抹成了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他悠然開口,聲音裏已聽不出一絲情緒的波動:“做你覺得應該做的事情。”


    “可是……”秦喜有滿腹的疑問,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喜兒”,秦檜抬起頭來,帶著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危機,往往同時是個轉機!”


    …… ……


    烏雲沉積的天氣,給原本就已經氣氛凝重的大慶殿更投下了一層陰霾。


    趙匡胤踞坐在高高壘起的龍椅上,俯視著排班階下的文武百官。


    南宋臨安皇城,刻意仿造汴京皇宮而建,連這間朝會大殿的名字,也依然喚做大慶殿。


    這裏的一切,對趙匡胤來說,熟悉,而又陌生。


    嶽飛孤零零地站在右列班首,隻有韓世忠一人與他相伴,其他人都不約而同地與他隔開了一小段距離。


    原本應當會站在嶽飛這邊的幾員原本的統兵大將,在昨日紛紛遞上了告假的折子。


    劉崎、吳璘……望著階下原本應屬於他們的班位空出一大塊,趙匡胤心下微歎。


    維護嶽飛,其實也是在維護他們自身應有的尊嚴,然而他們卻仍然選擇了龜縮不出,顯是對自己這個皇帝信心不足,生怕這又是自己的什麽計策,營救嶽飛不成,反會因此受到牽連。


    看來自己這個不肖子孫的作為,實在已經讓這些虎將們,完完全全地寒了心。


    自皇帝升殿,朝賀完畢,已經有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大殿裏的數百號大小官員,卻沒有半個人敢先站出來說話。


    在三日之前,誰都知道如今高坐在龍座上的這位皇帝官家,一心和議,而要和議,就必殺嶽飛,哪怕所謂的十條大罪隻是子虛烏有,嶽飛也是非死不可。


    然而也恰恰是這位皇帝官家,在將嶽飛綁赴刑場之後,單人匹馬,飛騎闖關,又親手把嶽飛從鬼門關裏拉了回來,還特許他袍服上殿,來這邊共議己罪。


    如今滿朝文武,再無人敢說自己能明白眼下這位麵含微笑的皇帝官家,到底心裏在打著什麽樣的主意。


    尤其是,當今朝堂上說話最具分量秦檜秦相公,與這件事情的主要當事人嶽飛,分別默立在左、右列班首,卻是一樣地眼觀鼻,鼻觀心,不語不動,直恍若局外人一般。


    趙匡胤微微一笑,沉聲說道:“諸位卿家,今日朝會,本為廷議嶽飛之罪,而今眾卿沉默不語,莫不是皆以為嶽飛無罪?”


    此言一出,底下頓時一片低低的喧嘩聲。


    趙匡胤此語,幾乎已經明顯地表明他偏向了嶽飛的立場。


    排在左列中間的萬俟卨與秦喜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出列站到中間說道:“臣以為不然!”


    趙匡胤目光微微一凝:“萬卿家有何高見?”


    萬俟卨被趙匡胤的目光掃得心膽一寒,清咳了一聲,強撐著說道:“臣以為,我大宋開國百餘年來,君王曆來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嶽飛一介武夫出身,且罪犯大逆,已然認罪伏法,陛下卻不依祖宗法度,恩準他袍服上殿,與我等同班同列。卻讓我輩讀書人還有何顏麵立於朝堂之上?陛下,臣等不開口,不是以為嶽飛無罪,隻是恥於與一名死囚,在這煌煌朝堂之上,共議國是。嶽飛不去,何以明大宋森嚴法紀?何以慰天下士子之心?請陛下明察!”


    萬俟卨的臉皮確是非同凡響,竟爾將這一番歪理說得慷慨激昂,一時間階下有不少臣僚交頭接耳,有宋一代,讀書人自來瞧不起武人,一時間萬俟卨的歪理居然頗搏得一片讚同。


    韓世忠橫眉怒目,正欲上前,卻被嶽飛輕輕踩了下腳。


    “讀書人……認罪伏法……”


    趙匡胤咀嚼著這兩個詞,尤如刀刻斧削般冷峻的臉上泛起一絲笑,他龍目微注階下,輕聲說道:“嶽飛,既然天下讀書人看不慣你穿著這身朝服,那你何不脫下來給他們看看。”


    韓世忠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趙匡胤,正要搶出班去,卻又被嶽飛阻住了。


    嶽飛波瀾不驚地徐徐走到大殿中間,背對群臣,屈一膝跪地,緩緩解去身上的袍服,露出肌肉虯結的精赤上身。


    “啊!”背後傳來無數聲低聲驚呼。


    他們早已聽聞嶽飛嶽大帥的背後刺著“盡忠報國”四個大字,可現在若不是事先知道的人,根本就看不清背後的刺青到底寫的是什麽。


    一道道刀疤、劍痕,滿布著整個後背,最令人觸目驚心地是正後心處一個碗大的傷疤,雖然愈和已久,卻尤是肌肉外翻,不知道當時深入幾許。有些文臣已經閉上了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眼。從未經曆戰陣的他們,實在難以想象,受了這許多重創的人,如何還能活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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