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紅色的軍服,熾烈如焰,陽光照耀下,嶽家軍軍士手上明光閃閃的武器,更平添了幾分燥熱的壓迫感。


    兩萬名嶽家軍的軍士,列著整齊的陣形,向離著順昌城不過三十餘裏處的舒州城全速行去,揚起漫漫沙塵,直上天際。


    王貴與麵色沉沉的嶽家軍諸將,一一道別,最後來到劉子方麵前,重重地與他相互一抱,這才翻鞍上馬,揚鞭而去。


    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那份升騰的戰意。


    隻是這些統兵大將的心裏,卻著實輕鬆不起來。


    在金人三十萬大軍壓境的情況下,分出近三分之一的兵力,甚至不以惜皇帝大帥自身為來餌,來引誘金兵進行兩路作戰?


    自皇帝大帥夜襲金人一萬五千先鋒軍,他們無不折服於皇帝大帥的勇猛,然而這一著,他們卻又不由得擔憂這位皇帝大帥,是不是勇猛得過了頭。


    這絕對是一步險棋!


    金人大軍此來,號稱三十萬騎,兵馬幾倍於自己,而順昌城外,又是空曠開闊,恰宜騎兵衝鋒之處,是以他們先前心中所擬的戰略,無不是先據順昌堅城之固,以卻敵軍,趁其疲弱,再行出襲。


    畢竟此時時值盛夏,生長於白山黑水間的女真人本就不習慣南國的氣候,更兼大軍遠來,糧道難行,運輸補給上也大有問題,隻要相持上一段時間,吃虧的將必是遠道而來的女真騎兵。


    隻是要固守順昌,抵禦這三十萬鐵騎的衝擊,也決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


    要知道,今時不同往日,數年來被秦檜一黨甚至是故意地投閑置散,雖然經過了韓世忠幾個月的恢複整頓,眼前這支嶽家軍的戰力,仍與全盛時期不可同日而語。


    而哪怕是嶽飛那驕人的以八千軍馬破敵五萬的戰績,也是建立在那八千軍士,本是嶽飛積數年之功訓練出來的大宋唯一一支最精銳的騎兵的基礎上。


    步卒移防不便,隻宜防守,騎兵來去如風,善於進攻,這也是他們對於皇帝大帥分軍兩處的決定,一直頗為憂心的原因。


    舒洲城與順昌城相去不過三十裏,看似相為犄角,實則駐防兩城的均為步卒,移動緩慢,勢難互為奧援。


    反而是金人的部隊,以騎兵為主,來去如風,三十裏路隻在頃刻之間,要集中攻擊一處,亦或奔襲兩方,均是不難做到,分駐兩路,等於是將主動權放在了敵人的手裏。


    如果一來,此戰要贏,除非今後的局勢發展,真能一切如皇帝大帥所料。


    可是,那真的可能麽?


    劉子方手按腰刀,目送王貴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揚起的黃塵之中,卻仍然記得他眼中流露出來的那份殺意。


    如果皇帝大帥的計劃得以一步步展開,自己肩上的任務最重,而王貴的任務則最為危險。


    然而他們卻沒有一個人跟王貴爭著帶隊奔赴舒州城,哪怕是最好勇鬥狠的牛皋。


    因為這是最有可能跟金兀術短兵相接的機會。


    沒有人比他們更明白,王貴對於金兀術的那份仇恨。


    尤其是他劉子方。


    那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金兀術當時是金軍南侵的中軍左副元帥,親自帶軍奔襲汾州,直插開封府。


    那時自己正與王貴一起,領著河北西路一支千餘人的軍隊,與金人數萬大軍浴血苦戰於離汾洲城不足太原府外。


    是役,王貴單人獨騎,在敵陣中來回七次衝殺,斬敵不下數百人,甚至金人西路的左軍的銀牌千戶、統製官格奇赫都死在了王貴的刀下。


    然而王貴的妻子、父母,還有猶在繈褓的幼子,卻都被困在汾州城內,未及撤出。


    當王貴瘋也似地闖進汾洲城去,在那山積海堆的屍骸中翻尋著、痛哭著、嚎叫著的時候,自己就橫著刀護衛在他的身旁,放翻了一個又一個的金兵。


    他雖然大半輩子都耗在了沙場之上,但卻從未曾如那天一般,見過如許多的血。


    金兀術躍馬中原十餘載,手上所沾染的血腥又豈止這一樁。


    大宋子民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想食其肉,寢其皮,然則金兀術,卻仍然是縱橫於大江南北,隻要提到他的名字,便能止小兒夜啼的活生生的噩夢。


    金兀術的本名是完顏兀術,漢名宗弼,然而在宋國軍民口中,卻幾乎都是以金兀術稱之,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這個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大宋軍民血肉的惡魔,就是女真金人的象征。


    他是金朝太祖完顏阿骨打的第四子,自完顏阿骨打起兵於白山黑水間以來,便一直統率金兵大部,滅遼、征宋,幾乎金人對外的每一次大戰役,都有他的身影。


    他從未曾學過兵法,所有的統兵技巧,都是在與遼宋的數百場大戰間訓練出來的。


    大宋南渡之後的建炎三年,完顏兀術提軍十萬,長驅直入,大敗宋軍諸路名將,一路追著當今的天子官家,連破揚州、和州、杭州、越州、明州,如入無人之境,逼得當今的天子官家不得不將風雨飄搖的江南小朝廷的文武百官盡皆裝在了海船之上,自明州揚帆出海。不諳海戰的完顏兀術竟還一路領軍入海,追擊三百餘裏。當今天子官家那不能人道的毛病,也便是在那一役裏,被這位大金名將生生嚇出來的。


    哪怕當日被大宋倚為長城的川陝宣撫處置使張俊集結了劉琦、吳階、趙哲等部,發軍四十萬,以數倍於金兀術的兵力將其重重圍困在富平,意圖一戰而殲,卻是在一晝夜的血戰之後,被其硬是擊潰了趙哲所部,趁趙哲部亂軍四散之際,趁亂追擊,以少勝多,將宋軍打得大敗而散,自此大宋盡失陝西五路之地。


    雖然其在韓世忠、嶽飛、吳階這三個不世名將手上,曾經吃過三次虧,但卻絲毫無損於他在金軍中僅次於“戰神”完顏亮的地位。


    是以此次大軍南來,金世宗仍以完顏兀術為主帥,總率金軍六十萬大軍


    沒有人能輕視金兀術,哪怕是曾經打敗過他的嶽飛、韓世忠等將領,對於這個敵人,也都未嚐有半分輕視。


    畢竟當日無論在何等劣勢下,金兀術仍然成功地將女真騎兵主力,帶回了大江以北。


    是時南宋軍民已然組織了起來,宋金間局勢儼然逆轉,女真騎兵先前一路奮進,深入江南腹地,若不是金兀術強行退走,隻怕此時這支天底下最強的騎兵,能否依然存在,將會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當進則進,當退則退,狡計百出,將士用命。


    對於這樣的一個對手,他當真每一步都會按照皇帝大帥所布下的局來走?


    然而就在他們收回望向遠方眼神的那一刻,他們已經將所有的疑慮埋入心底,取而代之的, 是一份已然燃燒的戰意。


    是的,他們之所以在皇帝大帥公布計劃之後,便自毫不猶豫地去執行他所有的命令,除了軍人的天職之外,更多的是因為信任!


    在經過了這十餘天的試練之後,他們對於他們的皇帝大帥,那一份近乎盲目的信任。


    他們深信皇帝大帥絕不會拿他們,拿大宋江山來開這樣一場玩笑。


    身為軍人,他們此時已經拋開一切,隻餘下對於即將來到的那場大戰,那一種難以言喻地狂熱渴望。


    既然金人的戰馬敢踏上大宋的土地,那就讓他們用大宋軍人的熱血,來告訴那些女真人。


    任何侵略者在大宋的土地上邁出的任何一步,都必須付出血的代價!


    …… ……


    益來益低沉的大片沉積雨雲,將大地的光影割成斑馭的一塊一塊。


    趙匡胤策馬飛弛,長風吹過,刮麵微痛,回望處順昌城卻已然被拋在了緲不可見的遠處。


    那些統軍大將雖然身經百戰,戰術嫻熟,然而卻終究與他們不同。


    他除了是一個不世名將之外,還是手握乾坤的帝王!


    在帝王的眼中,行軍與治政,正如國之雙臂,相輔相成。


    是以他的眼光,不止放在眼前這一場即將到來的大戰。


    兩國爭戰,需要的不止是兵戈與熱血,更多的,還是在互耗民生與錢糧。


    雖然江南半壁素來是富庶安定之所,自己治下的大宋,更控有蜀中天府,糧產豐饒,但這十餘年大仗打下來,也是已然駸駸承受不起。


    若非自數年前開始,嶽飛、韓世忠所率的數支鐵軍,將女真兵馬由腹地驅出,此後更一直將與金國兵馬對陣之地,控製於宋金接壤之前沿線數地,隻怕此時大宋的經濟,尚且無法回複至今日之程度。


    然而趙匡胤的心裏卻是無比地明白,以往數年之所以大宋軍隊能狙敵於前線,最根本的原因,並不是大宋軍力的增強,而是女真人平滅北遼,攻破汴京之後,心下早已不再當自己是僻處白山黑水間的區區蠻族,而是自居為可以混一宇內的天下正統。


    是以女真人每次攻宋之戰,都存下了平滅大宋,占據江南半壁之心,於是大軍兵鋒直指,盡是攻向有大宋軍隊嚴守以待的各個戰略要處,意圖一戰而定,也正因此,女真人才數次一味燥進,自失天時、地利,從而被以逸待勞的嶽、韓諸大將所敗。


    嶽家軍諸將之所以在此次提議據順昌而堅守,待敵勢竭再行出擊,正是在經曆了大大小小類似的戰役之後,所得出的經驗之談。


    但他們之中唯一對於宋金雙方的局勢有全麵把握的趙匡胤,卻是非常清楚地知道,現在這場仗,與以前所打的那些,已經不一樣了!


    事實上在與嶽、韓諸軍數度交戰之的,身為統軍大將的金兀術,心下早已明白宋金之間軍力已然相去不遠,宋國軍民一心,要平滅宋國,哪怕傾女真舉國之力,亦是不可能完成之任務。


    是以當年那個一路勇猛精進的金兀術,才會不惜背上逃竄之名,屢戰屢走,急於將深入江南腹地,勢成孤軍的金國大軍,撤回到大江北岸。


    如今金人雖然舉數十萬大軍壓境,看似欲圖盡一戰而掃平宋境,然而趙匡胤卻有絕對的把握,這隻不過是一個故意為之的表象而已。


    女真人在西線征發東胡各族數十萬軍隊力抗耶律大石的西遼進攻的同時,決對無法支撐起這樣一場全麵的大戰。


    金兀術此來,隻是在進行一場華麗的耀兵,務求以戰逼和,從而在談判桌前獲取戰場上所無法獲取的利益。


    然而這卻正是讓趙匡胤最為頭痛的一件事情。


    自來哪怕最強大的遊牧民族,相比之中原王朝,無論人口軍隊,往往在數量上都是不成比例。


    然而正如體形碩大的巨象,也無法避免蚊蚋的叮咬。


    女真蠻夷擁有這隻恐怕是有史以來數量最為龐大的騎兵隊,便有如手持無堅不摧的利器,隨時可以選擇紮破大宋國防禦的某一處。


    而為了應付這種來去如風的攻擊,大宋卻是不得不將大半的國力耗費在構築壁壘與屯兵守備上麵。


    以前的金人與大宋軍隊在各戰略要處以硬碰硬,短兵相接,實不啻於自行放棄了騎兵最大的優勢。


    而今若是金人放棄了一口吞下大宋的野心,改取其慣用的騷擾突襲戰術,著實可以令人防不勝防。


    眼下劉崎、吳璘的軍隊正自處於整頓狀態,大宋可以迅速投入戰鬥的軍隊有限,勢必無法沿線布防。


    若要達以金人以戰逼和的目的,那麽繞開重兵把守的堅城,自屯兵諸鎮的縫隙中插過,直取臨安,從而威懾自己這個天子官家,幾乎是能征善戰的金兀術必將采用的戰術。


    盡管這非常冒險,但以金人騎兵驕人的速度對上善守不善攻的大宋步卒,成功的機率卻實在是非常之高。


    臨安沿線,盡是大宋財物豐饒之所,讓金兀術所率數十萬大軍這一番縱馬擄掠,隻恐大宋天下,再過十數年都難以恢複元氣。


    所以他決定以身為餌,分軍兩處,決不是出於一時的衝動。


    金兀術若欲以戰逼和,自己這個方今大宋的天子官家,絕對是最為奇貨可居的進軍目標。


    而隻有牽製住金兀術這數十萬大軍,自己才能夠從容施展接下來的計劃。


    沒有人能猜到他心裏,對於這場大戰想要取得的戰果,到底是什麽。


    甚至包括那些嶽家軍的統軍大將,也從知曉。


    他並沒有對他們說明一切,他也不必對他們說出一切。


    服之以仁德,禦之以威嚴。


    他需要的不是說服,而是絕對地服從!


    這才是帝王之道。


    一片暗影投下,刮麵而來的長風之中,竟爾已夾有小小雨絲。


    趙匡胤抬頭,舒洲城那逼仄的城牆已然隱隱映入視線之中。


    “駕!”


    趙匡胤縱馬,提韁,加速衝向那個狹小的城池,衝進那片風雨。


    他笑聲飛揚,在風中激蕩。


    金兀術啊金兀術,朕會在這裏等著你!


    你千萬千萬,不要讓朕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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