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的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雖然在厚厚的雲層中,陽光隻露出殘缺的一角,卻已足以讓南國的空氣中,充滿了一股炎熱燥動的氣息。


    午後淡淡的陽光照射下,三十萬金軍那旌旗招展的數十裏連營,卻是靜寂得尤如死城一般,在這午末之交,本應是營中軍士活動的時候,卻是看不見任一名士兵的身影。


    所有營帳口的布簾,都緊緊密閉著,沒有透出一點縫隙。


    除開戰馬懶洋洋地蹶蹄、打響鼻,這片天地間再沒有一絲多餘的聲響,周圍充塞著令人窒息的沉悶。


    金兀術“沙沙”的腳步聲,在這一片死寂中,聽起來分外刺耳。


    跟在他身後的完顏雍,望著眼前這位尤自有興致飯後出來巡視營帳的四王叔,眼神裏充滿了困惑。


    這位自己心目中向來最尊敬的四王叔,這次到底是發了什麽瘋?


    自從數日前不殺那些潰逃歸營的“鐵浮屠”敗軍,他就覺得不對了。


    這些散兵遊勇,明顯已被嚇破了膽,那份刻入骨髓的恐懼,已經注定讓他們今生再不可能上得了戰場。


    征戰在外,軍心士氣,是第一要義!


    先鋒受沮,已是不祥,更何況那支“鐵浮屠”軍敗得如是之慘,幾近於全軍覆沒。


    一刀斬絕,封鎖消息,本來便是最應當做的事情。


    甚至當時就不應當讓他們入營。


    他至今仍不相信自己這位四王叔對此會有一絲半毫的仁慈猶豫之心。


    他永遠也忘不了,在他七歲時,這位四王叔將他與一隻饑餓的小狼關在同一間房子裏的那個夜晚。


    更何況,縱然是一念之仁,要放他們一條生路,也絕對要集中嚴加管控,不許他們出營一步。又怎能如現在這般,將他們分散編營,散布各處,這簡直已經是故意放縱他們,讓他們把那晚的遭遇與恐懼,散播全營各處。


    要知道,隻怕剛開始時那些流言誹語,已讓不少士兵起了些許畏怯之意。


    更何況讓那些曾親曆過此役嚇破了膽的殘軍,去向他們現身說法?


    這絕不是自己這位知兵善戰的四王叔,所應當做出來的事情!


    而讓自己大惑不解的事情,卻還不止是這一樣。


    明明大軍已然行進至已離順昌城外不足百裏的地方,這位四王叔居然下令就地紮營,甚至直至今日,仍未有一絲半點要拔營行軍的痕跡。


    更有甚者,他還下令全軍除輪值守戍的士兵以外,全部由早到晚,都要呆在營中,一步不得外出,甚至禁止交談,禁止練武,連原本固定駐紮時要派軍四出“打草穀”的慣例,居然也一並禁止了?!


    這儼然已經是亂命了!


    女真人從出生開始,就是騎在馬上的。


    騎兵作戰,講求來去如風。


    在他們早期的爭戰之中,甚至根本就沒有供應軍需這一說。


    一切所需,就地劫掠,本就是馬背上長大的民族,所共有的作戰方式。


    直至平遼之後,大金據地萬裏,征發渤海、契丹、漢兒諸軍,這才有了開辟糧道,押運軍需的必要,然而卻仍是大部分靠就地擄劫來解決軍需,這即是因女真立國未久,國力尚弱,同樣也是因這已然成為軍中的一種習俗。


    看著敵人輾轉哀號於自己的鐵蹄之下,在自己的辮發上係滿漢兒的首級,這是何等快感至戰栗的事情。


    然而自己這位四王叔卻把這一切都禁了!


    雖然剛剛運抵了一批軍糧,但這三十萬人、二十萬騎人咬馬嚼,也撐不了多長時間。


    更何況,自己這位帶了半輩子兵的四王叔會不知道,他這樣做會讓幾乎全部的士兵心懷怨憤?


    一念及此,完顏雍頗有些憤憤地瞪了走在自己身邊的辛棄疾一眼。


    一切的怪事,都是由俘虜了這個南蠻之後而來的。


    難道這個小白臉是南國厲害的珊蠻,居然在不知不覺間,就蠱惑了自己這位四王叔的心神?


    辛棄疾跟隨在金兀術的身後,不徐不緩地走著。


    四周一片沉靜,入目處連一個人的身影也沒有。


    辛棄疾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消失了。


    一抹凝重之色,漸漸爬上了他年輕的臉龐。


    金兀術若有所覺,回過了頭了,嘴角掛起了一絲微笑:“你發現了?”


    辛棄疾緩緩點頭。


    這片大營裏,雖然沒有了原本士兵操練的身影與響動。


    然而整個營寨裏的氣態,跟他初入軍營的時候,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壓力!


    但那死一般沉寂的空氣之中,卻無處不充滿著讓辛棄疾這種視生死如無物的戰士,也不得不為之色變的壓力。


    那是一種已經被壓抑至極至的情緒,隻要一被點燃,便要爆烈,便要燃燒,便要將橫欄在他們眼前的一切,毫不猶豫地撕碎的戰意。


    雖然四野寂寂無聲,但辛棄疾卻幾乎可以聽得見那無所不在的嘶吼聲。


    當日天子官家帶著自己,以五十人破敵一萬五千騎,自己原本以為這等戰績,勢必在金人的心中,種下無可回避的恐懼的種子。


    然而就在這短短數日之內,這裏的所有將士,卻儼然已是全部擺脫了那股負麵情緒。


    他不是完顏雍,所以他很快便明白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饒是身為敵手,他仍然不由得向金兀術投去一分敬佩的眼神。


    在大戰在即之時,將這些原本便帶著三分凶厲之氣的猛士,刻意封閉在狹小的空間之內,以此激發起人心深處最狂暴的那份野蠻與勇悍。


    這麽怪異得不近常理的方法,他是怎麽想到的?


    “你可還記得,四叔小時候曾獵過一隻白刹林?”金兀術看著辛棄疾,口中卻閑閑地對完顏雍問了一句。


    …… ……


    “喝!”


    舒州城下,沙塵滾滾,直衝雲天。


    數千名騎士一身緋紅色的束腰勁裝,如火方熾,身著薄甲,頭戴鐵兜鍪,腰懸弓箭,手持厚重的大鐵斧,隻純以雙腿控馬,策騎疾奔。


    這些戰馬身上的鐵甲已被卸去了,奔行之間,其速直如風弛電摯,快得讓人看不清身影。


    在騎隊操練不遠處的空地裏,按一定的順序,參差插著數十枝柳枝,各長三四尺。每支柳條頂端,都被削去了一寸半長短的樹皮,露出白色的內杆,每一條白杆之下,都係著各各不同的五顏六色的布條。


    傳令官的手上,換上了青色的旗。


    “喝!”


    數千名騎士又是同時一聲大喊,卻是整齊得隻有一個聲音。


    也不見他們如何動作,他們身下的戰馬便如通靈一般,或加速急奔,或減步慢行,隊列頓時由首尾相連,而變幻出各種陣形,人馬換位,參錯交雜,卻沒有一人一騎,踏錯半步。


    傳令旗官手中青旗揮動。


    “殺!”


    “殺殺!”


    喝聲起處,那些馬上健兒,便在這急速奔行之中,雙腳勾連,身形閃晃,忽立馬鞍,忽藏馬腹,便在此同時,他們手中重達數十斤的巨斧卻是配合著戰馬奔弛之勢,左揮右擊,劈、砍、截、鎖,每一次運作,都與戰馬的躍動配合至天衣無縫,務求將戰馬衝奔之力,完全融入自己手上的勢無可擋的劈砍中。


    “殺!”


    “殺殺!”


    在那震天的吼聲中,寒光閃動,縱是遠在城牆上負手旁觀的趙匡胤與王貴及其餘將領,也能感到一場撲麵而來的殺伐之氣。


    趙匡胤側頭看著那些將領臉上若有所思的神色,微微頷首。


    他特地讓這支新組建的馬軍奔赴舒州城下做這最後一次訓練,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的逡選,本來便存有讓這些將領觀摩在舒州城如此地勢之下,騎兵衝襲所可能采用的各種殺法陣形的意味。


    雖然眼前這些將領無一不是深深體味過金人騎兵的衝鋒陷陣之法,但是時正值浴血搏殺的生死關頭,卻不如現今般可容得好整以暇的思索應對之方。


    此外,這支新組建的騎兵同時也是一支奇兵,隨時可能作戰於順昌與舒州兩線之間,雖然在他原本的計劃裏,讓他們在操練中熟悉地勢,有百利而無一害。


    傳令官手上旗號再變,衝奔中的騎士們勒韁按馬,停了下來。


    第一隊的三十餘騎,從大隊方陣中徐徐策馬上前。


    盡管這些騎兵大部分出自於原本劉子方一手訓練出的馬軍,本來已然是百裏挑一的好手,然而趙匡胤卻仍是堅持用最嚴苛的標準,再進行最後一輪的甄選。


    旗令起處,蹄聲雷動。


    趙匡胤的目光越過那揚起的煙塵,望向蒼茫天際。


    沙場之上,形勢瞬息萬變。


    他或不能窮盡所有的變數,但他卻會做出最好的準備。


    …… ……


    “記得,當然記得!”完顏雍愣了一下,才醒覺金兀術是在對自己問話,連忙大聲答道。


    雖然他那個時候還是個小孩子,但他卻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當時全族人都為之歡騰的盛況。


    白刹林是白頭山上生長的凶獸,是惡魔的化身。


    哪怕最接近至高無上的天神阿布凱恩都裏的神物海東青,都不能降伏白刹林。


    在女真人的神話裏,白刹林與海東青,便如光明與黑暗一般,自創世之時,便是一對相反相成的存在。


    所以在女真族大珊蠻的口中,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


    當布庫哩雍順的子孫能獵殺白刹林的時候,女真人的馬蹄就將踏遍這片大地。


    金兀術早在小時淪入遼地時,便深具勇名,十八歲回到部落的時候,族人們更是親見他獵殺了無數猛獸。


    但即便如此,當年方弱冠的金兀術,聲稱要去獵一隻白刹林來當他的父皇、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登基的禮物的時候,還是所有人都當他隻是在開玩笑!


    是以當半個月之後,形銷骨立、遍體鱗傷的金兀術扛著白刹林的屍首出現在人們麵前時,所有的族人都沸騰了。


    也是自那之後,金兀術便成了女真人心目中最偉大的英雄,直到戰神完顏亮的出現,才第一次讓他有了對手。


    “所有人都說白刹林是白山黑水間的魔鬼,是因為它擁有狼一樣的凶殘、豹子一樣的速度、熊瞎子一樣的力氣,便我卻知道,其實白刹林最可怕的地方不在這裏。”金兀術轉過身來,對著完顏雍,卻又似是對著這片天地間的所有人訴說著。


    完顏雍雖然不知道這位四王叔忽然提起這段往事是什麽意思,但仍然屏息聚氣,凝神聽著。


    這片天地間一片靜謐,完顏雍卻知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營帳時支起了耳朵。


    哪怕身為金兀術最親近的侄子,他也從來沒聽眼前這位四王叔說起過當年的那段經曆。


    “眼睛!白刹林最可怕的地方,是他的眼睛!”時隔數十載,金兀術憶起那個輕雪飛揚的清晨,眼中仍自閃射出一絲厲芒。


    “白刹林的眼睛,才是真正傳說中惡魔的化身,你隻要一觸及白刹林的眼睛,它就可以喚起你埋在你心中最深最重的恐懼,我自己都記不清自己第一次望見白刹林的眼睛的時候是什麽模樣了,隻記得當時整個人都在發抖,我甚至連逃走的勇氣都沒有了,若不是恰好積雪壓斷了樹枝,讓我滾下了山崖,我早已被白刹林一口吞下,皮毛不剩!”


    連辛棄疾都被金兀術的話深深吸引了,露出側耳傾聽的神色。


    金兀術淡淡一笑:“我入山之前已經跟阿布凱恩都裏立過誓,我跟白刹林隻能活一個,但當時我差點選擇了自殺,因為我實在不想再去麵對白刹林的那雙眼睛!”


    “但我卻終究還是沒有!我告訴自己,布庫哩雍順的子孫是天底下最勇敢的獵手,他們永遠不應當懼怕任何對手,哪怕它是惡魔的化身白刹林!”


    “所以我在白刹林每天經過的路上,挑了棵大樹,挖個洞藏好自己,甚至為了怕自己會忍不住想逃走,還用一根繩子把自己拴在樹上,隻要白刹林經過的時候,我就偷偷地去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如果被白刹林發現,我沒有那麽好的運氣在逃掉,但那又怎麽樣,布庫哩雍順的子孫裏,沒有一個人是怕死的懦夫!”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從早到晚,不吃不喝,連手指頭也沒有動過一下,到了第七天,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瘋掉,快要忍不住大喊大叫的時候,我第三十一次看到了白刹林的眼睛,但我已經沒有絲毫害怕的感覺了,我劃開繩子,撲了下去,就這麽生生一刀一刀、一口一口地捅死它,咬死它!”


    他停頓了半晌,整個營寨裏寂靜無聲,隻有風卷過營旗,烈烈作響。


    “所以”,他將眼神轉向了完顏雍:“你明白了麽?”


    完顏雍的眼神漸漸由困惑轉明澈,又進而流露出敬佩的神色。


    “麵對恐懼的最好方法,就是去看著它,去想著它,去打倒它,去幹掉它!”


    “有什麽敵人,能讓布庫哩雍順的子孫害怕?!有什麽敵人,是布庫哩雍順的子孫不能踩在馬蹄下麵的?!”


    “女真族的勇士們,你們說是不是?!”


    金兀術的聲音,益顯高亢,如隆隆巨雷,響過整個營寨的上空。


    “敖嗚!”


    這片天地裏,四麵八方,鋪天蓋地地響起了狼一般的呐喊嚎叫聲。


    那股子最原始的野蠻,在這一刹那間,充斥著這片天地。


    就在那一片嚎呼聲中,完顏雍的耳邊響起了金兀術淡淡的聲音:“傳令即刻拔營,全速行進,直取順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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