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蹬……蹬……”


    那女子聽得趙匡胤的話,再持不住那一身雍容自若的氣態,花容失色,劍芒微斂,此消彼長之下,趙匡胤氣勢更盛,迫得她連連退出三、四步遠,足下堅硬石板路上紛紛下陷,留下一連串深逾半分、清晰可見的印痕。


    她強抑住心中的翻江倒海般的震駭,勉強開口道:“你……前輩……”


    趙匡胤目光微寒,凝在那名女子的臉上。


    一股難耐的燥熱抑鬱感,撲麵襲來,就在毫無征兆間籠罩了這片天地。


    便仿佛驟然間所有的空氣都被抽幹了一樣,環繞在周圍的隻剩下幹涸、燥悶還有濃濃的血腥氣,甚至似乎還隱隱讓人嗅到一股淡淡的死。


    就在這片刻間,便似曾在這片血肉沙場上戰鬥至最後一刻的所有的冤魂厲魄都自湧了過來,這片天地內仿佛靜默得連自己的呼吸聲音也聽不見,卻又似乎有著無數哀號聲、呼喝聲、喊殺聲,紛遝並至、震耳欲聾,縱然以那名白衣女子的修為,也不由得生出煩悶欲嘔的感覺來。


    趙匡胤緩緩舉步,在他踏過的地方,似乎便連那青石鋪就的地麵之上,都恍惚隱隱地升騰起一層濃濃的血氣。


    那名白衣女子此時再難以平抑自己的心情,眼神死死地望著趙匡胤,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劍芒卻尤自斂而不散,尤自苦苦支撐。


    趙匡胤已然走近她身前數步,悄然負手,身周一切異像忽然間消失無蹤。


    那名女子隻覺得周身一鬆,淡淡長風重新吹過長街,她便在短短的幾下呼吸間,居然已是汗透重裳,卻是絲毫也顧不上儀態,止不住驚詫地抬起頭問道:“紫血大法?”


    耳畔傳來趙匡胤淡淡的聲音:“即是聖門弟子,莫不是現下還不知道我是誰?”


    那名女子抬起頭,望著趙匡胤那神色未改的臉,心中卻是生出眼前的這名男子再無法戰勝的頹喪感,略一猶豫之下歸劍入鞘,向趙匡胤襝衽為禮道:“聖門座下弟子明蘅,參見聖尊法駕。”


    …… ……


    那些女真軍士原本便是馬未解鞍,人未解甲,金兀術一聲令下,便在片刻間大軍已然集結完整。


    完顏雍雖然詫異於自己這位四王叔何以會朝令夕改,忽然間又欲揮師攻打舒州城,但看他眉頭微蹙、臉色鐵青,卻也不敢上前詢問觸他黴頭。


    好在完顏雍原本便隻渴欲痛快一戰,對於這一疑問卻也不太放在心上,隻權當眼下是自己這位四王叔納諫如流,終於聽進了自己的逆耳忠言。


    一想到此去當能蕩平舒州城,活捉南國皇帝,他便自熱血沸騰,一聲呼嘯,率領大軍當先而去。


    金兀術緩緩籲了一口氣,與韓常一起,跟在了後麵,卻仍是眉頭深鎖,心情沉悶。


    隻望自己方才的一時疏忽,莫要真的鑄下大錯。


    就在那電光火石間,他由完顏雍而想到了大宋的那個監軍將軍。


    這個監軍將軍才是真正最敢冒險,最不計較成敗與後果的人。


    僅憑他敢以五十人夜襲自己一萬五千餘名“鐵浮屠”精銳,自己便早應該知道他的這種性格。


    現下的形勢分明,城中的宋國皇帝必是已然為自己的攻勢嚇破了膽,不知提出了何等獻城納降的條件,讓這位監軍將軍大為不滿,於是他甚至敢冒挾持君上、意圖不軌的嫌疑,硬抗君令,甚且已然在舒州城中在某種程度上限製了那位宋國皇帝的行動自由。


    連宋國的天子皇帝都難以說命令這位監軍將軍和議求降,又何況那名白衣女子?!


    自己隻怕確是疏乎了現下舒州城內這名大宋統帥的拚死之心,而他偏偏又是一個自己原本絕不能夠有半分疏乎的敵人。


    看來自己確是老了,老得太過於習慣思前想後,同時也以為對方會如自己一般理性來計算雙方的得失計較。


    數年來經營國政,自己確實已然太過疏遠了原本最為熟悉的軍陣行伍。


    若不是完顏雍的舉動提醒了自己,自己幾乎已經忘記了真正的軍人做事,是有著一套自己獨特的思維方法的。


    眼下在舒州城裏的,並不是自己已經漸漸熟悉了的那群政客官員。


    坐朝治政,講究的是要用最小的代價來換取最大的利益。


    所以他剛剛甚至不惜暫時退兵,盡管他心裏除了最初時的震駭之外,並未曾真正多把那名裝腔作勢的白衣女子放在心上。


    她能以笛聲控馬,影響手下軍士士氣,固然是件有點麻煩的事情。


    但也僅僅是一點麻煩而已。


    做為手控數十萬大軍、十餘年來曆遍大小百餘陣的統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在千軍萬馬的衝擊之下,無論一個人有如何通天徹地之能,都必然是如此地緲小。


    沒有人比他這個手上染滿了無數血腥的鋼鐵軍人而言,比他這個手綰國政的當朝大員,更知道所謂的寶相**、所謂的慈悲佛法,是如何地虛偽可笑。


    沙場之上,講究的是你死我活,軍人生來就是要下地獄的,否則不如早早剃光了頭去做和尚。


    而當國理政這數年來,他更是明白要維持天下間的太平,要讓自己的子民們都生活得好點,靠的永遠隻能是相互間的實力與利益的平衡交換,而絕不是什麽慈悲佛法。


    再者說,自己也早看清了那些寶相**背後的嘴臉。


    大金鐵騎一路南下的時候,出來阿諂拍馬、獻吉呈瑞的,又何嚐少了那些法度森然的高僧大德。


    他的心裏,其實自最初的震駭回過神來後,對於那名白衣女子便自嗤之以鼻。


    她的這等拿腔作勢卻好去那些村夫愚婦麵前騙點香油錢,跑到兵凶戰險的沙場之上來,對著一群軍人這般賣弄,卻實實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隻是他卻仍然還是做出被那名白衣女子氣勢所淩迫的模樣,決然退兵而去。


    因為他希望能借此烘抬那名白衣女子的身份氣派。


    經過自己這一番做作,隻怕這名白衣女子,在整個舒州城上下的眼中,將成為一個解萬民於水火中的救星。


    而城中的宋國皇帝,此時最需要的,隻怕就是一個救星。


    在這樣兩相交雜之下,自己或許便能繞過那位監軍將軍,直接與宋國皇帝會麵和談。


    隻要那名白衣女子真能拉出宋國皇帝出麵議和,在眼下的這種形勢下,到時種種條款自然不愁他會有膽氣不答應。


    能兵不血刃而達成自己的戰力目標,是自己此次出戰追求的方式。


    這也是自己在坐朝理政這數年來培養出來的習慣。


    但是自己算漏了一點。


    眼下的置身之所是沙場而不是朝堂,自己的對手是一個軍人而不是政客。


    政局謀劃,講究的便是利益與利益的平衡與交換。


    沒有什麽是不可以計算的,沒有什麽是不可以交換的。


    但是軍人不是。


    在真正的軍人的心目裏,總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也容不得做半分講究計較的。


    為了這些他們值得守護的東西,他們必然會毫不猶豫地去獻出自己的熱血與生命。


    比如尊嚴,比如家國,比如……


    眼下還守在舒州城裏的,就是一群這樣的人。


    所以不管那名白衣女子再如何仙氣盎然,再如何舌燦蓮花,隻怕都難以有所作為。


    而自己的暫時收兵,必將導致己方的鬆懈,不但給了他們一個喘息的機會,甚至可能讓他們借此機會,做出一些什麽事情來。


    眼下的舒州城形勢已然到了這步田地,再有任何意料之外的變化,都將使得自己此次出戰之舉,平添了無盡的變數。


    不可以!


    絕不可以!


    絕不可以再讓任何變數,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發生!


    “駕!”


    金兀術催馬,疾奔。


    女真人的大軍,轉瞬間又已然掩殺而至舒州城。


    …… ……


    趙匡胤望著眼前氣勢全消,低眉順目的白衣女子,心下卻是沒有半分得意的感覺。


    原本以這名白衣女子的修為,自己縱然可以穩勝於她,卻也絕不可能如現下這般純以氣勢淩迫而便能使她處於完全的下風。


    隻是那名女子甫上城來時,便未曾發現自己的真正實力,從而並未曾將自己放在眼裏,這是第一個大疏失。


    而在自己初露崢嶸之時,那名女子卻因真實身份不能示以人的緣故,仍以其偽飾的模擬慈航靜齋的心法應敵,這是第二個大疏失。


    更何況,自己在其猝不及防之下,道破其聖門弟子的身份,更借其心神大亂之時,驟然發動,這才能將其完全壓製得毫無還手之力。


    對上自己這樣的敵手,有一個失誤已是嫌太多了,如今眼下這個女子對於形勢接二連三地錯誤判斷,任其再有何等神奇的本事,自然也不由得她不在自己的強橫手段下束手認負。


    昔日立都開國時與聖門與慈航靜齋的那一場因果,使得他對於聖門與靜齋的密術都自知之甚詳,是以他也明白慈航靜齋的弟子之所以會如此一個個仙氣盎然,令人望之而頓生敬畏之心,實則是其修習的特殊心法所至,說白了,也便是一種極高明的惑心之術。而如今眼下這名女子能以聖門心法將靜齋弟子的氣態模擬到如此神似的地步,對於這名女子的修為究竟如何,他的心下卻也大略有了一個較為準確的評估。


    是以他也很明白眼前的女子決不似看上去般的已無還手之力,隻怕眼下的情況,不過是她在故做柔弱,準備伺機而動。


    他對於聖門與慈航靜齋都自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也自深明二者的根底,是以對於眼下這位看似纖纖弱質的女子殊無半分憐香惜玉之舉,是以自甫一見麵時便已心下打定主意,哪怕將她就此留在此地,也絕不能讓她有半分破壞眼下大局的機會。


    他原本是想問明那名女子的來意根由,隻是事涉前世今生,昨日種種盡在心田流過,一時間千頭百緒,卻是默然半晌,不知從何問起。


    那名女子卻是抬起頭來,蹙眉道:“聖尊一脈已然消失百有餘年,未知前輩此次,可也是接到消息,欲往臨安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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