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至、立秋之際,前線幾州統軍諸司送給宗年兄的銀兩,十餘年來雖各各數額有差,卻是從未間斷,宗年兄可敢說並無此事?!”萬俟卨目射寒光,瞪著站在自己不遠處的宗穎,大聲問道。


    宗穎似也是微微愕了一愕,過了好半晌,卻是搖頭歎笑:“年兄果然耳目眾多,那些贈金於宗某的,均是家父舊部叔伯兄弟,憐惜宗某家中有老有小,卻是一直未能外放實職,俸金微薄,難以持家,是以均自大力加以周濟支撐,而除了與家父本自生死之交的幾位父執長輩所賜,宗某不敢有所推辭之外,其餘長者所賜,宗某盡皆加附書信,原金璧還,往來賬目都自清楚無比,年兄耳目如此精靈,想必早已是一清二楚,又何必故做此問?!”


    “具體賬目如何,實在無關緊要。本官感到好奇的是,那些每年送到宗年兄府上的財物錢帛,每年都是在同一天內送到,十餘年來,無一日誤差。要知道,這些與宗年兄之間有財物往來的,盡皆是鎮守一方的統兵將領,這十餘年來,我大宋與金國交戰不息,前線形勢緊張無比,宗兄說那些將領隻不過念及舊日之誼,周濟支持,卻居然在軍情緊急,戎馬倥傯之際,十餘年如一日,掐著點給宗年兄送錢,未免太過不可思議了吧?!”


    萬俟卨向來巧言善辯,此時聲音冷冷,卻是一言一語無不含沙射影,暗暗抹黑,端的陰毒無比。


    此時圍觀人眾已是越聚越多,刑場外麵裏三圈外三圈,圍得水泄不通,黑壓壓的一大片。


    曆來押赴刑場的人犯,已然盡皆是審結定案,並曆經各道手續,已經被刑部批複斬決的死囚,是以他們所能看的熱鬧無非是刑場之上、一刀兩斷,哪曾見過如今日般這等未著囚服的死囚,與監斬官當堂折辯,侃侃而談的場麵,不由得都自興趣大增,不斷竊竊私語,議論了開來。


    萬俟卨看著圍觀群眾的反映,臉上神情也自舒展了些許,嘴角微微牽出一絲笑,說道:“前線軍情戰務,如火如荼,這十餘年中有五、六年時間,這些將領們連上書天子官家的報訊問安奏章,都多有延誤,給宗兄遞送的財物錢帛,如果不過是供宗年兄周濟支撐之用,那些前線將帥又如何能在這等烽火連天的日子裏時時在心、刻刻不忘?!難道給宗年兄遞送周濟的銀兩,倒要比向天子官家傳訊問安來得重要?!所以本官可以斷言,給宗年兄運送些許財物錢帛不過是個幌子,宗年兄所起的,實則是一個居中聯絡策應的作用,那些將領想通過宗年兄聯係上某個人,同時借此聯成一個網絡,本官說的難道沒有道理?!”


    圍觀民眾一派寂然,都自盯著宗穎。


    萬俟卨久任刑名,推鞫問案,羅織罪名,頗具經驗,深明避重就輕之道,絕口不提此案甚至未經正式推諶等種種不合理之處,卻是捉住這一處不合常理的地方,大做文章。


    他雖然也是剛剛才拿到卷宗,但此時說出這一番話來,縱有不少牽強附會之處,卻至少表麵聽起來是推斷明晰、義正辭嚴,一時間倒有不少百姓被他的話所打動了,都自對宗穎生起了疑心來。


    萬俟卨看著圍觀民眾的眼神,心下也不由得微微得意,雙目微注宗穎,說道:“是以各部會勘,給宗年兄定下勾連外官,交結朋堂,欲行不軌之罪,實無半分冤枉之處。畢竟那幾位與宗年兄相交結的將領名號本官此處不便多說,但卻足足掌了大宋逾半兵馬,若是有何異心,隻怕大宋河山不保,這臨安城,再難有今日般太平景象!”


    他這話半真半假,一時也叫人難以辨白,周圍民眾卻是聽得清楚,一時已是低低地罵開了。


    宗穎望著萬俟卨,臉上表情似笑非笑,眼神中卻是透出一股悲哀的神色,淡淡說道:“年兄巧舌如簧,耳目精明,怎麽就忘了看清楚那幾位叔伯長輩每年遣人上宗某家中來的到底是哪兩個日子?他們何以十餘年來,可以延誤遞送天子官家的報訊問安折,卻是不敢錯過半日遞送錢物進京,其實應該問的是年兄,而不是宗某!”


    萬俟卨心中一凜,眼光略略下移,瞟了一眼手中卷宗上的日期,驀然想起一事,不由得臉上神色微變,抬起頭來,正欲說話,耳邊已聽得宗穎略帶悲愴的狂笑聲:“不錯,那些百死遺生的將領連給天子官家的報訊問安折都可以忘,卻不敢有一時半日延誤這批運送進京的財物,當然不會是為了宗某,而是因為這些就是送給你們這些朝中掌權大員每年例行的‘炭敬’與‘冰敬’!”


    周圍民眾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一陣低低地嘩然。


    這些臨安城內居民,茶樓酒肆內的消息聽得多了,倒也大多知道“炭敬”與“冰敬”是什麽意思!


    曆來居於朝中的官員,不論品秩高低,總是在天子駕前,不能任意妄為,自是不如外放的地方大員有油水。而那些地方官員想辦成許多事情,卻也需要這些身居朝中的大小官員策應幫忙,是以不知由何時開始,由地方官員一年兩次,向朝中各部院能幫得上忙的官員贈送金帛財物,一來二去,蔚然成風,延至今日,已然成為一種慣例。無論贈金收金之人,均自習以為常,不加介懷。外放任職的官員無論持身如何清廉,這一年兩次的饋贈必不能少,否則必然處處摯肘,什麽事也做不成。


    而今這兩次地方官員贈金朝中各部院官員的時間,已經固定一為冬至,一為夏至,是以雅稱為“炭敬”與“冰敬”,取這些金帛是讓朝中官員冬來買炭驅寒,夏來購冰消暑之意。


    宗穎不過一介閑差,按例這一年兩敬並沒有他的份,隻是那些將領念及與其父親交情,附帶算上他一份而已。


    宗穎哈哈大笑,卻是殊無歡愉之意:“宗某那些叔伯長輩,征戰在外,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要,天子官家偶有亂命都敢抗旨不聽,卻是沒有一個人敢短缺了這一年兩敬的半分銀兩,敢遲誤了這一年兩敬的半日時辰。宗某就曾有一名父執長輩,統軍在外,與女真人交戰日久,城中貧乏,集不齊這送往臨安的一年兩敬,結果足足大半年的時間,再無半袋糧米軍需送至,再無半分軍士餉銀派發,後來隆冬大雪,卻連一席冬衣都領不到,他治下的軍士與女真人七戰七捷,卻最終大半凍死在了自己牢牢把守著的城池之內,年兄博聞強記,對於這個事例,當不陌生。宗某那些父執長輩,哪一個不是鐵錚錚的漢子,可是這十餘年來,卻再沒有一個人敢短少延誤過一次半次。宗某每次收到這些父執長輩的贈金,都是心如刀絞……”


    他言語微微哽咽,已自說不下去。


    周圍民眾均自大嘩,膽大的已然高聲罵了開來。


    站在旁邊的萬俟卨旁邊的一名差役模樣的人看著萬俟卨有點不知所措,皺著眉頭,忽然開口低聲說道:“大人,時辰早已過了,秦相還等著回話呢!”


    萬俟卨神色又是一變,恨恨地瞪了那名差役一眼,卻是沒敢說出什麽話來,隻是點了點頭。


    原本死囚押赴刑場,再無可以抗辯的機會,秦檜給萬俟卨下的命令,也是要他將宗穎帶往刑場,一刀斬決,一了百了。


    但萬俟卨卻始終覺得不安。


    是以他才會給了宗穎這樣的開口機會,一方麵固然是希望能當場讓其啞口無言,再難抗辯,這樣縱然今後有人追究起來,好歹自己也能有個托辭;另一方麵,卻也是潛意識地在有意拖延時間。


    盡管他知道自己此時除了死心塌地投向秦檜一方之外,再無退路,但卻始終不願自己出頭,來一肩承擔私斬官員的罪狀。


    對於親自下令,斬殺宗穎,他是能逃則逃,能拖則拖,實在不願真正在大庭廣眾下麵下這個手。


    隻是他也是拿到卷宗不久,自以為發現了其中可堪羅織之處,一時未加推敲,卻是又鬧了個大笑話。


    眼下看來卻是已然避無可避。


    他抬手,拈起了桌上的令箭。


    身邊那名差役模樣的人舉手,旁邊劊子手走上了台來。


    宗穎微微皺眉,卻是直至此時,還在詫異看萬俟卨的樣子,居然是真的準備向自己下手。


    “放了他!”


    “冤枉!”


    “操,光天化日還冤殺好人”


    周圍民眾如夢初醒,忽然眾口一辭地鼓噪了起來,置身刑場周圍的民眾推掇著軍士,似是直欲搶上台來,護住宗穎。


    那名差役模樣的人,看著萬俟卨手上微微發抖,口中就是喝不出一個“斬”字,輕輕一哼,徑自高聲喝道:“大家聽著,奉監斬官大人令,宗穎經過堂批複,當庭斬決,若百姓有敢鼓噪妄動,幹擾行刑之輩,視為同堂,一體格殺毋論!”


    那些差役高聲應了,一時刀槍出鞘,明晃晃的一片。


    那些民眾卻自激蕩著,兀自向前。


    那名差役模樣的人看著民意可畏,那些外圍的差役竟爾開始微微後退,大聲喝道:“殺!統統給我殺!”


    徒然一個冷哼,響起在每個人的耳中:“誰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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