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談?”金兀術雙目微眯,閃射出一線寒光,凝在辛棄疾的臉上。


    身後女真士兵刀槍加頸,辛棄疾甚至可以感覺到那森冷的刃鋒壓迫皮肉的微微刺痛感,卻是兀自神色不變,臉上尤自掛著一分淡笑:“不錯,和談!”


    “哼”,金兀術微微一哂,嘴角牽出一絲冷笑:“如此說來,本帥倒確是要多謝你了!”


    辛棄疾眉角微微一挑:“條件未約,和議未成,大帥能否逃出生天,尤是未知之數,此時言謝,倒是言重了,辛某不敢當!”


    “哈哈哈”,金兀術仰天大笑,卻又霍然而止,轉頭目注辛棄疾:“依本帥看,能否逃出生天的恐怕不是本帥,而是你們在這山頭上虛張聲勢的這群宋軍吧?!”


    辛棄疾啞然失笑,雙眸神光湛然,回望著金兀術,竟爾絲毫不讓,說道:“大帥莫不是歡喜得過了頭,何以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金兀術仔細打量著辛棄疾的眼神,卻是沒有看出任何他想要的東西,不由得眉頭微皺,悠悠說道:“本帥記得你們南人有句話,叫‘國仇家恨,不共戴天’,不知道是不是這麽說的?”


    辛棄疾微微頷首:“大宋一向懷化遠夷,在大帥身上,亦可看出頗見成效。”


    金兀術卻是不理會他言辭中的調侃,隻是冷笑道:“卻不知我大金與你們宋人之間,可稱得上‘國仇家恨’這四個字?”


    辛棄疾的眼中閃過一線寒光:“你們女真人侵我大宋國土,虐我大宋子民,毀我汴京神器,擄我徽欽二聖,正是與大宋結下不共戴天之血海深仇,凡我大宋子民,無不恨不得將汝等食肉寢骨,不死不休!”


    “好一個血海深仇,好一個不死不休,不錯,不錯”,金兀術擊掌一歎:“即然如此,若是汝等還行有餘力,又怎會在占盡優勢之時,還會不想著將我們趕盡殺絕,還會巴巴地讓你跑來說想跟本帥和談?!”


    “所以本帥謝你,是謝你此來,不啻於告知了本帥你們宋軍的真正虛實”,他望向辛棄疾,神色間徒然轉厲::“其實你們宋國的四路軍馬根本不在此處,眼前在山頭之上虛張聲勢的,不過是舒州城內那數不過萬的殘兵敗將,隻要本帥一聲令下,不顧一切衝決而出,你們立馬就要現出原形,到時主客異位,強弱倒置,你們那群南國將士,生死性命,就變得捏在本座的股掌之中,你是也不是?”


    金兀術雙目圓睜,神光四射,盯在辛棄疾的臉上。


    “哈哈哈哈”,辛棄疾卻是仿佛聽見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一般,捧腹大笑,前仰後合。


    圍在他四周的軍士,在金兀術的示意下,退在一旁,並未製止他。


    金兀術靜靜地等待辛棄疾笑完,才自淡淡問道:“你笑什麽?”


    辛棄疾嘴角尤自掛著一絲笑,就:“我笑天子官家畢竟還是高估了你,無論大帥何等出類拔萃,終究出身蠻夷之邦,識見有限,畢竟還是領會不了天子官家的一番苦心,還自枉多猜測,可笑啊可笑!”


    金兀術微微皺眉:“什麽苦心?”


    他頓了一頓,不待辛棄疾說話,便自先行一哂道:“本帥一直敬你是條漢子,若是那套什麽仁德治世、懷柔遠人的鬼話,趁早給本帥閉嘴便是。那種玩意讓你們南國天子用來騙騙三歲孩童也便罷了,沙場之上,就免開尊口了!”


    辛棄疾啞然失笑道:“大帥果然還是行伍本色,立朝當國多年,仍自隻知兵法,不諳治政;隻知沙場不知朝堂,天子官家一番苦心,倒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朝堂?”金兀術卻是聽出了幾分弦外之音,皺起眉頭道:“你說下去!”


    辛棄疾淡淡一笑:“敢問大帥,就算今日大帥僥幸逃出生天,卻是大敗虧逃,手下親信兵卒損失殆盡,大帥可能還如今日一般,在你們女真人的朝堂之上一言九鼎?女真朝堂之上,又將有著何等異變?”


    金兀術微微沉吟,一時無語。


    沒有人比他更知道,女真朝堂之上的局勢,確實是錯綜複雜,暗潮洶湧。


    女真人起自白山黑水間,殊無坐朝理政之經驗,更遑論治理一片如此廣大的國土,而且在國境之內還自有許多實力各各不等的民族林立,卻又都是驍勇善戰,桀驁不馴之輩。


    而更可慮者,原先女真部落之內,又複有各個小部落,根據實力,共同處理部落的事務,斯後大金開國,雖仿遼、宋之朝局而訂立帝製,但對於共同理政的傳統,一時仍難盡去,是以由金太祖傳金太宗,由金太宗傳到當今的金國國主,承傳三帝,仍無法依中原王朝一般訂立起明確的嫡長之製,而自充滿了混亂與血腥。


    甚至於治國之上,亦是如此,自己與完顏昌這一脈手握大金最精銳的女真騎軍,實力最大,是以完顏昌與自己便將大金朝堂內僅次於皇帝與太子的國論忽魯勃極烈與最具實權的移賚勃極烈占據在手中。而女真軍中的後起之秀,素有“戰神”美譽的完顏亮,長期征戰西遼及平伏東胡各部,卻是也自帶出了一支實力強大的精銳部隊,是以牢牢把持住了國論昃勃極烈的位置,在名義上僅次於金國皇帝與完顏昌。


    當今的金國皇帝與完顏亮本是自小一起長大,兄弟之間感情深厚無比,完顏亮那銳意進取,意圖立馬江南,蕩平天下,讓女真鐵騎踏遍天底下每一寸土地的豪言壯語,更是能打動年輕皇帝的萬丈雄心,眼下金國那位年輕皇帝原本便已然將自己與完顏昌這些主張穩重持守的老臣,視為大金國開疆拓土的主要障礙之一,隻是礙於自己手上掌握的精兵無數,不敢妄動而已。


    如今若是自己大敗而歸,將手下兵將折損殆盡,則隻怕歸國之後,大金皇帝便自立即以出師敗績之罪,趁機解去自己所有的兵權與職位,而自己一去,完顏昌及一幹老臣,亦再難以在朝堂之上立足。


    自己一身固不足惜,然則朝中製衡完顏亮那股激進勢力的力量一去,大金朝堂上下勢必都自燒暈了腦袋,毫無顧忌地瘋狂擴張,到時內憂外患之下,隻怕欲退歸白山黑水間求一生息之地而不可得,實在是凶險之至。


    如此一來,他對於辛棄疾口中所謂南國天子的苦心,卻是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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