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啞然失笑:“副帥且莫動氣,對於金兀術大帥所列和談條件是假,但我天子官家欲與貴軍和議之心,卻是分毫不假!”


    完顏雍胸膛激烈起伏半晌,終究深吸了一口氣,臉上卻是已然恢複了平時的神色,緩緩收刀入鞘,冷冷問道:“即有意和談,又何以刻意相戲?”


    他身居副帥,在此兵危將險之時,原本與金兀術便自隔帳而居,雖則辛棄疾驟然出現,聲稱欲與女真大軍和議之時,他正巡走各處,收整軍容,並未在側,然則事後卻也自有渠道能知道二人對答之語。


    他平日裏雖然被公認為女真年輕一代第一高手,在大多數人眼中卻隻是被目為一勇之夫,誌大才疏,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完顏雍這副模樣,實則卻不過是因著他幍光養晦,深自潛藏而已。


    畢竟女真人起自白山黑水間,定都立國不過二十餘載,雖則處處仿效遼、宋之建製,卻終究未能盡脫原本蠻荒之風,皇族宗室,無論近支遠支,無不擁兵自重,二十餘年來,曆經三帝,每次繼位之爭,都是腥風血雨,哪怕現任金國君主完顏亶的帝位,亦自坐得戰戰兢兢。


    完顏雍身為宗室子弟,自幼便以武勇聞名,卻也自被許多有心人目為眼中之釘,其自問現下並無問鼎帝位之實力,是以一直以來,都自深自謙抑,生恐鋒芒太露,反自故意給人一種有勇無謀,一介武夫的印象,由此讓人不再將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這些年來,憑著這番小心謹慎,他被當今金國國主完顏亶與都勃極烈完顏亮一脈引為心腹,是以此次才會被委以重任,出任這女真一族最嫡係軍隊的副帥,在監視金兀術之餘,亦隱含有漸分金兀術手上之兵權,禆能有朝一日取而代之的意思。


    金兀術治軍,一慣嚴整,兼而又有韓常如此得力臂助,在軍中威望之隆,一時無二,完顏雍雖名為副帥,卻也一時插不得手,隻能更行小心,待機而動。


    眼下驟遇宋軍伏襲,雖是前所未遇的危機時刻,對於一直念茲在茲如何自金兀術手上接過這支軍隊的完顏雍而言,卻也不啻於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賜良機。


    畢竟他也明白,眼下雖則自己看似地位尊崇,高貴無比,實則卻隻不過寄人籬下、狐假虎威而已,眼下女真朝堂之上,朝局變幻不定,隻要有朝一日天顏反複,似他這般無根無底之人,卻是最容易遭災落難,難以自保之輩。


    若能真正掌控這支女真一族最嫡係的主力部隊,他才算得上真正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根基,到時無論大軍朝局如何變幻,隻要他手據這支女真騎軍,退則足以擁兵自重,無論誰登位為君,仍須對自己客客氣氣;進則有朝一日風虎雲龍,登基稱帝,亦並非全無可能。


    隻是軍權亦得,軍心卻是難收,這支女真騎軍自來受金兀術節製約束,早已習慣了金兀術的權威,而金兀術亦自老謀深算,自他初至軍中伊始,便一直將他緊緊綁在身旁,雖然名為坐鎮中軍,共同指揮,實則卻是讓完顏雍就此遠離了第一線,除開金兀術之外,再難接觸到軍中任何人,他也隻有憑借著一腔武勇,不憚生死衝鋒陷陣,又自在金兀術猶豫之時反自一味主戰,這才得以在素來崇尚鐵血剛勇的女真軍士心中留下了幾分好感,也都知道了他這個副帥的勇名。


    而他看來,金兀術對於他的防範之心,卻似是無一時一刻鬆懈,哪怕是在攻破舒州城,眼看便要一鼓作氣,全殲南國軍隊之餘,雖則也讓自己領軍一路,分路追襲南軍殘部,卻仍以韓常為他之副貳,名為策應,實則卻不過是想牢牢看住自己罷了。


    若是時勢就此一路高歌猛進,而得已將南軍一舉全殲,隻怕完顏雍雖則靠著拚死衝殺贏得些許軍心,在眾人心中,卻始終不過是金兀術帳下的一員勇將而已,若非驟然間有此變故,女真全軍反是陷入到如此境地,隻怕僥是他再多算計,此次也隻能入寶山而空手而回,一無所獲了。


    是以雖在這等危急存亡之際,他仍然借著混亂自計,先自除去了韓常這個金兀術的左右手。而以他之才,在金兀術當時為防亂軍衝散臨急結成的軍陣,而喝令放箭之際,亦自不會看不出金兀術的真正用意,隻是若其不加喝止,則女真軍固然可能穩住陣腳,甚或轉守為攻,然則自己這一幹暫時散逸在軍陣之外的女真軍士,為宋軍伏殺的機率卻也自大為增加。


    更何況,他與金兀術明白這些,那些驟遇伏襲,驚惶逃竄的軍士卻是不明白這些。


    他們隻知道自己在好不容易脫圍出來,正要投向自己地一方軍陣中的時候,卻險些讓金兀術大帥那一聲令下,便自被射成刺蝟,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也正由此,這些天來,他終究欣喜地發現,這支女真大軍終非再如先前般對金兀術萬眾歸心,在這生死關頭,終於有不少人對金兀術開始略有微辭,而他也自借著目前如此緊急之際,金兀術再無暇旁顧之機,不時巡視軍營,與一些將領接觸,倒也多贏得了些軍心。


    隻是眼下身陷重圍,若不能脫困而出,縱有再好的局勢,也不過一枕黃粱,終歸成空。


    是以辛棄疾之來,聲稱欲與女真大軍和議,對他而言,實不啻於一場及時之語。


    以他的機謀,自辛棄疾與金兀術對答之間,卻也自然推敲出了宋人欲與女真大軍和談背後隱藏的機心算計,是以對於宋人並不欲在此地趕盡殺絕,並未抱有懷疑。


    然則宋人在如此占盡優勢之下,欲與和約卻是毫無條件,反倒比之提盡苛刻要求,讓他更感到難以置信。


    而金兀術想來也是看到了這一點,不但未曾許以和議,反自翻臉無情,扣押辛棄疾,卻是擺出了一副不惜與宋軍拚個魚死網破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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