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術看著太陽升起的痕跡,輕輕皺起了眉頭。


    他跟隨著前頭宋使的引領,已經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程,算著時間,似乎也都已然過了與南國皇帝跟那位監軍將軍約見和談的地方了,然而這片林間卻是依然蟬鳴鳥啼,安逸得仿若自己確實是漫步在某個與世隔絕的清晨山間一般。


    可是這裏決不應該是人煙罕至!


    在這個山穀之間,應該存在著數十萬隱匿於各處的宋國大軍!


    依稀之間,金兀術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他也是統領女真大軍縱橫沙場數十載的人,雖說女真鐵騎一向喜好在空曠的平地作戰,但行軍之中,自也難免碰得上各種環境,是以雖說在這種深山密林之中立營為戰的情況他並不是太熟悉,但他卻總是覺得,無論宋國大軍如何深通潛蹤匿跡之術,這樣原本人煙罕至的山林之間突然之間隱匿下了數十萬大軍,也決不可能還能安靜成現在的這個模樣。


    在前些時日裏,宋軍那無日無之而又複是神出鬼沒的騷擾,讓所有的女真將士都自是一天到頭都自是風聲鶴唳,疲於奔命,並無暇注意到這個有些不同於尋常的情況,而當好不容易略微穩住了防守陣腳的時候,卻又已然失去了宋軍的蹤跡。


    若說前些日子裏宋軍是分進合擊,散成各小部行動,是以目標較小,兼之自己這一方驚魂未定,一派兵荒馬亂的模樣,自是無法發現林間情況有所異常,畢竟這裏山高林密,而且山脈起伏相連,綿延不知有多少裏地,若是宋軍采取的是分散進擊的方式,那麽散入飛鳥入叢林,無跡可尋,也還自情有可原。


    但直至今日這山林裏卻還是如此寧謐得宛若一派天然,那就很有些奇怪了。


    宋國現在當家作主的什麽監軍將軍,絕對不是一個笨蛋!


    自己的二十萬女真鐵騎現下居然陷入於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已然足以說明如果對於現在的這支宋國軍隊,現在的這個宋國領軍將軍,心下還存有一絲半點的輕視之意,那隨時都可能踏入萬劫不複之地。


    是以他縱然未曾料想到自己寧願拚著一死而希望能夠給女真大軍創造一個突圍的機會,至少也應該在這個形勢微妙之極的時候,做好應對一切突發事情的準備。


    自己的數十萬大軍就在山穀之下集結完整,整裝待命,這可以說是兩軍和談之時必擺的一個姿態,然而相對之下,占據優勢的宋國,似乎也更應當擺出一幅兵精將足之狀,從而在即將到來的那場和談之中占據主動地位才是。


    自己原先的設計,卻也就是依照這樣的預設而做出來的,而隻要宋國軍隊調兵集結,縱然其對於地形再過熟悉,縱然其隱藏行蹤的本事再過厲害,現下自己已然進入了山中,怎麽樣也應該能夠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了才是,又怎麽會如現在這般模樣。


    難道……


    金兀術正自躊躇著,緩緩轉過了一個小徑,驀地眼前一寬,卻是不由得愣在了當地。


    …… ……


    完顏雍眯著眼,望著仰然走來的辛棄疾的身影,一時間不由得微微一愣。


    兩名布置在辛棄疾方向的斥候,低著頭跟在辛棄疾的後麵,身上還有著幾個腳印,顯自是反被辛棄疾製住了,是以並不敢抬頭看那些領軍將軍還有完顏雍的臉色。


    辛棄疾施施然走到完顏雍的馬前,看著完顏雍略微怔忡的模樣,不由得輕笑道:“離別至今也還不到兩日光景,完顏副帥莫不是不認得在下了麽?”


    “鏘”地一聲響,環伺在完顏雍左右馬上的十餘名親衛,幾乎都在同一時間拔出了自己的彎刀。


    他們原本都自是跟隨在金兀術左近的親衛隊伍,按照女真軍中的規矩,金兀術身為大軍統帥,身旁常自跟隨的親衛隊伍足有數百之眾,而這些貼身護衛,更自是精英之中的精英。


    金兀術此行前去與宋國統帥商議和談,已然抱定了必死之誌,是以僅僅帶同了四名護衛貼身跟隨,而將其餘護衛交給了完顏雍。


    其實現下幾乎所有的將領軍士,對於與宋國和談而可以脫出眼前的困境,都自是多少抱持著幾分希望,是以對於這位已然頗有幾分熟悉的宋使的到來,雖然仍自是有些詫異,但卻也都還是抱著樂觀其成的態度,是以若在平時,辛棄疾以如此大掃女真人顏麵的方式突如其來地出現,他們早已自是拔刀相向,然而此時所有人卻都隻自是麵麵相覷,冷眼旁觀。


    惟有這些親衛跟隨了金兀術多年,可謂是情逾父子,現在知曉金兀術此去凶多吉少,心中早是悲憤萬狀,此時看著這個宋人如此大模大樣地出現,簡直就是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完顏雍微一愕神間,站在最前列的八騎親衛已然是齊齊躍馬踏前,驀然散開、交錯。


    就在那一刹那間,他們手中明晃晃的變刀交織成一片刀網,先自封死了辛棄疾的前後退路,直向辛棄疾身上諸要害落下。


    刀光耀眼!


    辛棄疾微眯起眼睛,迎著幾乎已然可以感覺得到的微寒的刀刃,卻連嘴角的那絲笑容都未嚐改變,仍自抬眼,淡淡地望著完顏雍、


    “住手!”完顏雍的喝聲至處,那八柄彎刀霍然停止,交叉於辛棄疾周身左近,懸於頭前那柄刀鋒,距離辛棄疾的麵目,幾乎已然隻餘著不到一根頭發的間隙。


    “啊!”離得較近的那幾名將領,直至此時,才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


    沒有人比他們更明白,在這等風頭火勢的時刻,若是誤殺了宋使,那將意味著什麽。


    一時之間,幾乎所有人都自是心裏捏了一把冷汗,更有不少將領,已然忍不住對著那幾名近衛怒目相向。


    那幾名親衛卻自是恍若不覺,他們也知道事關重大,是以才自及時遵令收刀入鞘,緩緩回馬歸隊,然則隱然間對於辛棄疾的森寒殺意,仍自是溢於言表。


    完顏雍仍自是麵無表情,淡淡開口說道:“貴國天子官家似乎正與我大帥商談和議,不知道又複特遣宋使此來,有何見教?!”


    隻有他自己知道,在方才那一刹那之間,他實在是費盡了不少心力,才強自壓下了想借此機會將辛棄疾一舉擊殺的衝動。


    到現在為止,他對於那一夜搶著與辛棄疾暗自訂下和議,甚至不惜在辛棄疾列出的書麵和約之上,蓋上了自己的印信的舉動,仍有幾分忐忑不安。


    如果方才將辛棄疾一舉擊殺,便可以使得整件事情再不為第三人所知,那他剛才還真自希望那幾個近衛的刀再往前推向那麽一兩分。


    隻可惜,他看著辛棄疾那坦蕩中尤自帶著一絲戲謔的眼神,就已然明白,這一點心思,隻怕瞞不過辛棄疾,而辛棄疾也隻怕早已然對此做好了所有的安排。


    早知道有今日這般的局麵,自己那日又何須行此險著,鬧得如今處境堪虞,進退兩難。


    辛棄疾看著他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我大宋天子一向以來懷柔遠夷,懷悲天憫人之念,自不願多有殺傷;眼下貴大帥即然亦有和談之念,原本便無須多廢口舌,靡耗時日,現下已然簽下了和談之約。”


    他聲音不大,然而站在最前列的幾員將領卻都隱約聽入耳中,不由得都自是麵麵相覷。


    若是以本心而論,他們原本自也是期待著這樣的一個結果,然則昨夜金兀術分明已經排定了另一套方案,卻又會是突然之間又會有宋使到來,竟爾告知和議已成?!


    原本位於完顏雍左側的阿裏滾,耐不住策馬上前,開口喝道:“南國小子,你在說什麽?!和談已經成了?這怎麽可能?!”


    “哦?”辛棄疾斜睨了阿裏滾一眼,淡淡說道:“貴軍原本不就是意欲與我大宋求和麽?怎地而今說貴軍與我大宋已然商定和談,將軍卻又覺得不可能?!”


    “莫不是……”辛棄疾望著眼前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大軍,輕輕笑道:“莫不是貴軍根本沒有和談的誠意,枕戈待旦,卻是另有所圖?!”


    阿裏滾一時語塞,旁邊另一員將領清咳了一聲,開口說道:“宋使即稱已然商定和談,那請問我們大帥現在何處,緣何至今仍不見回轉?”


    辛棄疾失笑道:“大帥與我天子官家相談甚歡,是以先由本使前來,持了兩國和書,先行做些準備。”


    他不待那名將領再度發話,已然先行抬頭對著完顏雍說道:“副帥大人,不如且請暫移尊步,驗看一下本使手持的和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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