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站得最前麵的幾員高級將領,聽得完顏雍的話語,不由得都自是一陣竊竊私語。


    完顏雍這樣說法,不啻於已然承認了這份和書的真實性。


    隻是金兀術大帥不是明明已經擬定了今日之戰的全盤計劃,又怎麽會突然之間就這麽商定了和談之議?!


    難道那個什麽南國天子與監軍將軍,已然說服大帥放棄了意欲背水一戰的打算,而決定就此和談?!


    又抑或是大帥發現了什麽預想之外的情況,是以臨時改變了原本擬定的作戰計劃?!


    若在平日裏,這樣的事情委實也是太過不近情理,隻是沙場之上,形勢瞬息萬變,臨機應段,卻也並不是完全不可能。


    更何況,雖說這些將領也都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經過昨夜金兀術那一席長談,卻也明白了眼前形勢之所由,一時將自心裏那些盤算計較全然壓了下去,今日擺開陣勢,自也存下了不惜性名,與宋軍拚死一戰的打算,然而終究在心中深處,仍然沒人希望自己會死在這個遠離故土的異域戰場。


    而且眼下日上三竿,若是算起時辰來,隻怕金兀術大帥早就已然和南國天子見上了麵,若是原定的計劃無誤,那麽大帥也早就應該發出報訊的煙火才是,現在這片山林之間這般毫無動靜,分明是確實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難道……


    站在最前列的阿裏達不由得策馬向前,向辛棄疾喝問道:“和議即成,為什麽我們大帥還不見回來?我們大帥現在到底是在哪裏?大帥是否真正還安然無事?!”


    辛棄疾失笑道:“大帥自然無事,稍時便歸,本使自會在此時待到大帥歸來為止,若是見不到大帥歸來,眼下你們這許多把刀,要將本使斬成肉泥,隻怕也是轉瞬間事。”


    阿裏達冷哼了一聲,說道:“要是大帥有什麽閃失,就憑你這南國小蠻子的一條命,也想抵得過去?!”


    辛棄疾麵容一寒,眼中精芒綻射,連久曆沙場的阿裏達都下意識地覺得心中一凜,轉過了臉去。


    辛棄疾冷然喝道:“這位將軍莫不是忘了,現下身陷重圍的不是似乎並不是我大宋軍隊,本使苦口婆心,隻是稟承我天子官家懷柔遠人之意,不願見得此處生靈塗炭,若是將軍不滿意,不如現在就可以拔出你的刀將本使斬殺當地,相信我天子官家馬上就會讓你們明白,本使這條性命,到底其價幾何!”


    他這一翻起臉來,阿裏達反倒有些訕訕地說不出話來。


    他們坐困此處也早已有了一段時日,若是對於突出重圍甚或反敗為勝還具有些許信心,自然也就不會要使出要由統軍大帥金兀術孤身為餌來誘出宋軍主力,才能求得全力一戰以獲取一線突出重圍的機會的下下之策。


    其實昨夜金兀術那一番話,他們根本無從反駁,但也不代表他們就自對此表示認同。


    其實很大程度上,他們對於金兀術所擬定計劃沒有什麽異議,一則是由於金兀術以軍令形式頒行,而他們身為軍人,講究令行禁止;再則也是因為金兀術所說的那些大道理,他們聽得都有幾分迷迷糊糊,實在並不是十分清楚。


    所以他們雖然現下都已經盔甲齊集,做好了隻待金兀術訊號一發,便自全體發動衝鋒的決定,也都有著不惜銳意赴死,全力一戰的想法與決心,然而如果真正有能夠安全逃出生天的機會,他們也仍然還是抱有希望。


    畢竟這裏無論天時還是地利,都極不適合於他們的鐵騎衝殺,如果依照金兀術訂下的計劃,趁著宋軍不備在宋軍的埋伏圈裏撕開一道口子衝出去,就當不難,然而到底有多少人能夠活著出去,卻也就說不定了。


    誰也說不準在這場勢必慘烈萬狀的突圍過程之中,要付出犧牲多少條人命的代價。


    而又沒有人知道,死去的那一個,究竟會不會是自己?!


    這些女真將軍長久以來習慣了對於他們轄地內的漢人百姓,甚至於對於南國治下的一幹軍民人等,都自抱持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適才辛棄疾軟語相勸,他們一時不經意卻是忘卻了現下是自己這一方身居劣勢,這時辛棄疾神色轉厲,阿裏達雖然心中疑竇未去,卻也再不敢惡言相向。


    旁邊幾員將領,見得氣氛尷尬,連忙上前打起了圓場,辛棄疾反卻是一時板起了臉,不多說話。


    完顏雍這時才自緩步過來,信手將和約交給了身旁的近衛,由那名近衛在那幾名較高級別的將領麵前展開。


    那些將領都自是跟隨金兀術多年,對於虎符印信自是熟悉,此時匆忙之下略略一看,自然也都自明白加蓋在這份和約之上的印信是真非假,不由得相互之間又自是一陣麵麵相覷,最後卻是將眼神都自投向了完顏雍。


    曆來女真大軍名義之上的最高統帥都是由皇族兼任,完顏雍是天子親任的監軍副帥,而且平日裏沙場征戰之時,也尚算得上勇悍過人,是以這些統軍大將對於這位年輕的副帥雖然說不上有多少敬重之情,但卻也沒有太多的抵觸之意。


    原本金兀術與大金皇帝麵和心不和之事,他們也多少知道一些,是以對於這位明顯屬於金國皇帝陣營的監軍副帥,除開一些意欲攀附上金國皇帝這方的勢力以求進身之階的中層軍官之外,其餘人卻是大多采取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


    隻是此時主帥不在陣前,完顏雍不管從哪一方麵講,都自是理所當然的主事之人,更何況昨夜金兀術也已然有了極為明顯地舉全軍相托之意,是以此時這些將領在事起突然,沒有了主意的時候,也便都自不由自主地將決定權交到了完顏雍的手裏。


    完顏雍沉吟了半晌,這才轉過頭去對著辛棄疾說道:“不知宋使此來,是希望我軍做何準備?!”


    …… ……


    趙匡胤看著金兀術的模樣,卻也大略知道他心下到底是在想些什麽。


    自己與自己那個不肖子孫之間,無論武功兵法,還是治國行事,都實在是不啻於天壤之別,莫說是對於過往的那個“自己”素有成見的金兀術,縱然是一些不是那麽熟悉自己的臣子將領,隻怕也已然感受到強烈的不同。


    他此次在對待女真人的態度之上以絲毫不曾稍假辭色,而又複是不惜禦駕親征,連番行險而勢壓女真主力,也算是給那些朝中群臣,軍中群將一個緩衝的時間,讓他們習慣一下自己這個可謂是一個全新的天子官家那種雷霆萬鈞的行事風格。


    他從未曾想過有什麽和光同塵,潛蹤匿跡的打算!


    大宋天下,本來便是他自己一手開創出來的,如今重新由他來君臨天下,在他看來原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也相信這片天地之間的臣民百姓,會更需要有他這樣的一個王者,而不是原先那個不肖子孫那般庸怯懦弱的君王。


    更何況,像原本他那個不肖子孫那般當皇帝當到如此窩囊的地步,他真是多看一眼都自覺得心頭火起,讓他去刻意模仿那個不肖子孫的為人行事而來做什麽掩飾,他實在是不欲、更不屑為之,也自實在是學不來。


    隻是這一切他原本便不欲宣之於口,自也不會跟金兀術做任何解釋,眼看著金兀術沉吟不定的模樣,隻是淡淡一笑,說道:“朕究竟是何等人,元帥歸國之後,大可慢慢琢磨。現下女真一族十餘萬眾尤自屯聚於山穀之間,元帥難道就不以他們的生死性命為念了麽?!”


    金兀術看著趙匡胤,眉頭卻是漸漸舒展了開來,輕哂道:“非本帥不為我女真兒郎身家性命著想,而是我們女真大好男兒,向來以戰死沙場、馬革裹屍為至高榮耀,從跨上戰馬的那一刻開始,便已然是將生死置之於度外!”


    他輕輕一笑,說道:“就連本帥自己,在出征之前亦早已修有遺書,不知南國天子可有興趣知道若是本帥與這支女真大軍此次盡數折在這裏的話,我大金國卻又有何等應對之策?”


    趙匡胤看著金兀術似有意似無意地岔開話題,不由得眼神中露出思索的神色,饒有興味地問道:“朕,願聞其詳!”


    金兀術輕吐了一口氣,望向天際,淡淡說道:“本帥自十三歲之年,率族中少年,起自白山黑水之間以來,身經大小凡百餘戰,斬軍百萬,破城無數……”


    趙匡胤微微皺起了眉頭,說道:“元帥的豐功戰績,朕早已是如雷貫耳,卻也不必再多闡釋了。”


    金兀術卻是充耳不聞,徑自說道:“本帥生平所遇強敵之中,契丹遼人已然日暮西山,立國百年之中,對待境內各弱小民族欺淩奴役,無所不用其極,早已是民心盡失,是以縱然有耶律大石這等不世出的奇才,在我女真當日匆匆揭竿而起的數萬鐵騎衝撞之下,竟然不能再據有原先盡寸版圖,隻能一路遷退而入其原本勢力所不及的極西荒蠻之地,才算是勉強站住了腳根。然則契丹人本來就已經元氣大傷,又複在與西北蠻人的大戰之中,損耗極大,若不是耶律大石苦苦支撐,隻怕所謂的西遼早已經煙消雲散,但耶律大石……嘿……”


    他一時間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嘴角牽出了一絲苦笑,略微頓了一頓才接著說道:“耶律大石這些年來把自己透支得太過厲害了,他雖然今年不過五十五歲的年紀,卻已然白發滿頭,以他現在的狀態,能再撐過一兩年,都已然算得上是奇跡。”


    趙匡胤在一旁聽著,不由得也是輕輕一歎。


    他在上一個生命曆程當中建立起大宋皇朝以來,便一直以平滅契丹遼國,收回幽雲十六州為己任,也曾與遼國軍隊有過幾次試探性的交手,隻是未及一展雄圖便自遭逢意外,也可以說是生平一大憾事。


    而今他雖然早已是兩世為人,看盡物是人非,然而聽得昔時的老對手如此的下場,也自不由得心頭微微有些惆悵的感覺。


    他自來到這片天地之後,對於當前諸國之間實力分布境況,自然也曾有過自己的了解與分析,但卻也終究還隻是由各種奏章邸報之上得來的見識。而金兀術卻是親身與這些軍隊之間,不間斷地打了十餘年的大仗,是以若論起品題人物,當世之間,實在也找不出幾個人比他更有資格。


    耶律大石這個名字,以及那些事情,趙匡胤原本也自是聽過許多次了,隻是都不及由金兀術口中說來,這麽深有切身感觸。


    趙匡胤想起這個文武雙全的契丹人,當日裏獨自一人挽狂瀾於即倒,扶大廈之將傾,將契丹遼國由亡國滅種的邊緣強行拉了回來,遠走邊荒漠北,以那些沿路收攏的殘敗之師,一方麵力振荒蠻,為自己的族人重新建立起一塊生息之地;一方麵又能力拒號稱天下無敵的女真鐵騎凡數十年之久,終究使得契丹人的血脈能在那天之西北的地方延續下去,實在是雄姿英發,驚才羨豔,隻可惜終究獨木難支大廈,如今卻也已然是垂垂老矣。


    一念及此,趙匡胤的心中對於這位耶律大石不由得湧起了一分惺惺相惜之念,卻又自為之一歎。


    金兀術自顧自地接著說道:“耶律大石若是一朝病逝,則契丹遼人之中再無如他那樣的人才,其妻其子,守成有餘,進取不足,縱能保得住現今荒西漠北那份基業不失,也勢必再難對我大金有太大威脅,是以對於所謂的西遼之地,平日裏於邊境之地,屯軍威懾即可,實不宜為了那片不毛之地大動幹戈,勞民傷財,徒耗國力。”


    趙匡胤輕輕點頭,心下也頗為讚同金兀術之言。


    光憑能對於敵我形勢這番理解,不貪功、不自驕,金兀術便確實是一個可以出將入相的人物。


    他現下也自聽出了幾分味道,傾聽著金兀術的長篇大論,絲毫沒有半分不耐。


    金兀術回憶著自己生平經曆,望著天際悠悠白雲,又自接著說道:“我女真一族原本是生息於白山黑水之間的邊陲小族,因緣際會,據有天下,這是因著我女真鐵騎足以縱橫天下的結果,然而在那高山草原之間,還自生息著許多強悍的種族,他們的鐵騎弓馬,並不在女真人之下,在反抗契丹遼人的戰鬥之中,我們曾經是盟友,但若是對於這些族群應對有所不當,他們或許就會是另一個女真。比如……”


    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略略頓了一頓,這才接著說道:“比如現下縱橫在高山草原間的那九姓韃靼。”


    “九姓韃靼?”趙匡胤微微沉吟,問道:“那是什麽?”


    “那是一個喜好歌唱,喜好喝酒,喜好自由的民族”,金兀術的眼神裏驀然流露出一絲溫柔與痛苦交織的神色:“他們如果是你的朋友,那將會是最肝膽相照的兄弟;然而若是他們成了你的敵人,那他們就將會是你最可怕的夢魘!”


    “當年他們跟我們女真族人一起跟契丹遼人作戰的時候,我親眼見識了他們的騎射,他們的弓馬,他們的勇悍,他們的熱血,不過幸好,現在他們並不是我們的敵人,他們是我們的盟友!”


    金兀術輕輕笑了:“他們並沒有太多的野心,他們隻想擁有他們的草原,所以或許有一天,陛下會在戰場上遇到他們。”


    趙匡胤淡淡一哂,不置可否。


    他又何曾懼怕過任何對手!


    他也希望能夠創建出一個天下大治的太平盛世,然而他也深深明白,任何的太平盛世都自是建立在無數次的攻戰殺伐之上!


    以趙匡胤的驕傲,出現一個真正強大的對手,隻會讓他覺得生活變得更加有趣。


    “當然”,金兀術望向趙匡胤,輕輕一歎:“本帥平生所遇的最大強敵,還是你們宋人!”


    “哦?”趙匡胤聞言一哂,笑道:“元帥過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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