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郡公?!”趙匡胤微微愕了一下,這才明白過來金兀術說的是什麽意思。


    昔日女真大軍攻破汴京,將宋徽宗、宋欽宗兩代帝王連同整個大宋皇族全部擄掠北去,金帝給宋徽宗、欽宗分別安上了一個“昏德公”、“昏德候”的稱號,後來自己那個不肖子孫趙構在建康稱帝,再立宋室,在江南半壁漸漸站穩了腳根,女真人見一時半分難以真正吞並江南半壁江山,便自開始存下了與南國宋室議和的心思,於是象征性地改封宋徽宗趙佶為天水郡王,封宋欽宗趙桓為天水郡公,自然事實上兩個亡國之君在漠北生活不過是以最低劣的囚徒無異,非但時時提心吊膽,擔心受怕,還要經常忍受女真貴族種種侮辱性的展示安排,所謂郡王也好,公候也好,都不過是個幌子,這兩個亡國之君在漠北之地,過得誠可謂是生不如死。


    現下宋徽宗趙佶已然病故,惟有頂著個天水郡公之名的趙桓仍自握在女真人的手中,這對於所有的宋國子民而言,都自是一種無日敢忘的奇恥大辱,是以不但嶽飛、劉琦等幾員名將,時時都自以迎還二帝為念,縱然是前些日子由秦檜主導的那與女真金國所謂的什麽和談裏麵,關於徽宗梓宮與欽宗皇帝的歸屬問題,也都還自是首要的重中之重。


    “對,天水郡公”,金兀術望著趙匡胤,眼神裏浮起了一陣狡詐的神色:“陛下的兄長,大宋皇朝昔日的欽宗皇帝!”


    他看著趙匡胤,臉上綻出一絲笑意:“陛下不會已經把他忘了吧!”


    趙匡胤淡淡一笑,說道:“元帥若是肯將欽宗皇帝送返大宋,朕自是無任感激!”


    他已經有點明白了金兀術的意思!


    畢竟自己這個不肖子孫,雖說也自是徽宗皇帝的親生兒子,大宋皇族的正宗血脈,然而原本卻終究不過是受封王爵的康王而已。


    若不是女真人舉大軍南來,攻破了汴京神器,甚而將徽、欽二帝盡皆擄掠北去,確實也輪不到他登基為帝。


    當日裏那位徽宗道君皇帝一眾子女之中,時為太子的欽宗皇帝趙桓身為嫡長子,是大宋皇朝最為理所當然的繼承人,然而徽宗皇帝對於這位太子桓卻不知為何,長久以來,一直存有心結,隻是礙於趙桓嫡長子的地位,又有朝中一幹堅持法統傳續正當性的重臣支持,這才不得不將趙桓立為太子,而在這位道君皇帝心目之中最理想的接班人,卻是他的第三個兒子鄆王趙楷,是以一直以來對於太子桓不冷不熱,卻是將許多關鍵的差使,都交給了趙楷去做,是以終徽宗一朝,圍繞著皇位承襲的明爭暗鬥,都是在太子桓與鄆王楷之間展開,至於這位皇九子趙構,由於出身生母原本便自名位不顯,雖然也有些投機取巧的臣子們意圖借擁立天子而謀取富貴,但終究是少之有少,相較於太子桓與鄆王楷而言,有朝一日繼承大宋皇位,君臨天下的場麵,對於這位皇九子趙構,不過是一場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夢罷了。


    也正因此,借著女真人南下之機,終於正位為君的欽宗皇帝趙桓,甚至於在女真人兵臨城下的時候,對於朝堂之中有可能威脅到其皇位的勢力仍然一直保持著極高的警覺,但卻始終也隻是將目光集中於那位已然退位為太上皇的道君皇帝以及鄆王趙楷的身上,反倒是對於趙構不甚放在心上,是以才會在女真人稍稍退卻之際,讓這位皇九子趙構領了個天下兵馬大元帥的頭銜出鎮東南,也正由此使得自己的這個不肖子孫逃過了女真人洗掠汴京之劫,成為了置身於汴京之外的道君皇帝的惟一血脈。


    隻是趙構雖然在國都淪陷,二帝蒙塵之際已然成為了大宋皇朝理所當然的繼承人,也盡得天下軍民士子的認可,然而卻終歸是在父兄尤在的情況之下登基稱帝,雖說事急從權,然而在注重孝道與法統的正當性的大宋皇朝,這仍舊不能不說是一件極為尷尬的事情。


    甚至於趙匡胤相信,當那群虎將當年一路凱旋高歌,將女真人打得節節後退,高呼著要收複河山、迎回二帝的時候,隻怕自己 這位不肖子孫的心中也早已是千百次地想過,若當真迎回二帝還朝,那自己卻又應當如何區處?


    身登大寶,君臨天下,隻怕每一個有資格問鼎大位的皇子,自孩提之時便自經常做著這樣的夢想,而今趙構既然因緣際會得償所願,那自然不可能再將這張天子寶座拱手與人,哪怕對方是自己的親生兄弟還是親生父親!


    雖說自己那個不肖子孫的父兄當時已然成為了女真人的階下之囚,而若自己這個不肖子孫真地能倚仗著自己座下的諸員虎將直搗黃龍,盡複河山,那自然是大宋皇朝的中興之君,縱然迎得二帝回還,一時之間,自也不可能要求他將皇位拱手相讓,然而不管怎麽說,這一父一兄,終歸也都是做過大宋皇帝的人,隻要他們存在於朝堂之上,就會時刻不停地提醒著大宋皇朝的所有人,他身下的天子寶座,並不是那麽理所當然地就應當由他來坐。


    縱然那兩位大宋曾經的君王經曆了漠北之劫後,已然再無半點野心,總也還會有一些意圖攀龍附鳳、以求擁立之功的臣子們煽風點火,甚至……甚至黃袍加身。


    趙匡胤淡淡一笑,他當日取大周而自代之,自然有著他自己的考慮,然而對於臣下這樣的心態,卻是並不陌生。


    更何況,單單從史館編纂的那些早已經是為尊者諱,寫得無比曲折隱諱的描述之中,他也可以窺見這兩個現下被擒往漠北的亡國之君,在爭權奪勢的時候,又是怎樣的一番表現。


    哪怕到了女真人兵臨城下的那一刻,那位欽宗皇帝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派出重兵把守住已然退位的那位太上道君皇帝的置身之所,防止他的這個退位之後仍自複辟之心不死的親生父親趁亂出城,逃到安全的地方重新複辟稱帝。


    而今金兀術舊事重提,無非是在提醒著自己,那位道君皇帝雖然已經不堪漠北苦寒的生活,於年前溘然長逝,但女真人的手上,還拿捏著自己這個不肖子孫的兄長,大宋皇朝曾經的欽宗皇帝。


    “送,自然要送”,金兀術慢慢收斂了嘴角的那絲笑,淡淡說道:“我在給我大金皇帝備好的遺書之中,不但勸我皇帝陛下即時送返天水郡公,甚至還力諫我皇帝陛下將那河東千裏之地,也盡數歸還你們南國大宋。”


    “哦?”趙匡胤微微一愕,望向金兀術。


    昔日汴京一戰,女真大軍縱馬中原,河東千裏之地,盡入其股掌之中,但是時女真人剛從白山黑水間走出來,心思眼界隻放在了中原之地的繁華風物、金銀財寶之上,兼之當日裏實在勝得僥幸,是以卻也不敢久留,隨便撿選了當日裏汴京之中的大臣張邦昌,立為什麽“大楚”皇帝,便自急急驅趕著宋國宗室,一路北上,絲毫不以據地為念。


    是時雖則二帝蒙難,各處軍民亂成一團,卻也仍自有一些如宗澤之輩的中流砥柱,起來收拾殘局,借著女真人退走之機,收回了不少原本被女真軍攻破的重要城池,兼之大宋民心未失,張邦昌亦情知自己絕難就此弄假成真,僭位稱帝,亦是頗為主動配合,是以一時之間,連汴京神器,都又重新回到了大宋的手中。


    然而人心之中的欲望野心,卻幾乎是這天地間滋長得最為迅猛的東西。女真人既然據地開國,就再不是那一群隻知在白山黑水間務求溫飽自給的野人,兼之於中原之地的繁華富庶在他們心中留下的深刻印像,沒過多長時間,經過休整準備的女真大軍,就再席卷土重來,這才有了金兀術帶領女真大軍突奔猛進,沿路將自己這個不肖子孫追襲入海的故事。


    隻是女真人終歸在治國理政上的經驗還頗為欠缺,抽不出手來管製這中原的大片土地,而中原之地的漢家衣冠,也實在難以接受異族統治,是以在重新占據了中原大片土地之後,女真人續張邦昌之後複立原來知河南府的漢人劉豫為傀儡皇帝,讓他代替金人來管製這片中原之地。


    隻是劉豫為人,殘忍暴虐,竊居帝位之後橫征暴斂,是以他這個所謂的大齊雖然積極配合金人南征之舉,卻是寸功未建,反自是節節敗退,是以不過數年光景,金人隻好廢掉了偽齊,自己來管製這中原之地。


    在大宋那幾員虎將的帶領之下,大宋軍隊也曾一路高歌凱旋,收複河北大片失地,其中嶽飛更是打到了朱仙鎮一帶,卻又被自己這個不肖子孫以十二道金牌召回,盡棄十年辛苦之功。


    原本自己甫立大宋之際,便自一直以未能收複五代亂世之際淪入胡人之手的幽雲十六州為念,現下偏安一隅的宋室南國,版圖卻幾乎萎縮至隻有從前的一半不到。


    這中原之地不但是汴京神器所在,更自連結西夏、吐蕃諸地,戰略地位極為重要,宋金兩國圍繞著這片所在,不知各有多少兒郎灑血斷頭,不知耗盡多少心力,雖說若是金兀術落敗身亡,那對於女真國內必是至為重大的打擊,但若說女真人會因此而將那大河以北千萬裏土地連同欽宗皇帝拱手送還,卻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管怎麽說,女真人在短短的二十餘年間躍馬天下,縱橫無敵,絕非僥幸,個中實不乏能征善戰之輩,自不會不明白據有這千裏之地,實不啻於多了許多閃轉騰挪的餘地與空間。


    惟一的可能,就是女真人的圖謀遠要比這千萬裏河山來得更大。


    趙匡胤一念及此,卻自是略略有些明白了金兀術的話中之意,雙目仍自凝視著金兀術,嘴角卻自是浮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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