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是一個如現在這般處處喧鬧的夜晚,雖然夜已經深了,但大理城內,狂歡的人群還未曾散盡,沿路之上還是處處可以碰見聚在一處歌唱舞蹈著的男男女女。


    那一日正是高升泰繼任為新一任善闡侯的日子,經過高家幾代經營,到得高智升之時,更借著楊義貞之亂,大力排除異已,到得高智升掌權的後期,在大理朝堂之上,早已然是一言九鼎,說出來的話隻怕比名義上的大理國君,都還要來得更管用一些,如若不是段氏一族的潛勢力猶存,而高智升也顧忌一旦真正廢除大理段氏,自立為君,難免成為眾矢之的,招來各方勢力的一致反撲,反為不美的話,隻怕現在大理國君早已不姓高而姓段了。


    隻是雖說高智升在權衡利弊之下,在他生前還是始終未曾以高代段,然則事實上從他真正在大理朝堂之上占據了絕對的優勢之後,他就一直在朝著這方麵努力,至少在高智升當國秉政這麽些年之後,大理國哪怕是普通的百姓,也都知道大理國的國君雖說是段氏一族,然則真正說話算話的,真正管事的,卻還是那個權傾朝野的善闡侯,知道在大理國除了皇帝之外,還有一個“高國主”。


    南詔諸部自唐代自成一國後,這百餘年來也自是迭逢變故,雖說與中原聯係不斷,大理君臣也是向慕天朝風物,但畢竟蠻俗未盡,在大理國的小朝廷上,總還是不如中原王朝那那一套繁複的沿革自《周禮》的禮節朝儀,是以終善闡侯高智升一朝,卻也還是沒有弄出如同中原王朝曆史上那些權臣那般加九錫、假節铖之類權臣篡位之前的預備儀式來,於是這一次高升泰接任善闡侯時所采用的儀式,就成了一次很重要的宣示手段。


    早在高智升生前最後那段日子,高氏一黨就已經在大理朝堂之上,為了高升泰的接位儀式,與當時的大理國君勢力進行過了幾次衝突了,最後在他們一力推動下所最後確定下來的這一次善闡侯接位的那些禮儀規格之類的東西,基本上已經是完全比照著國君登基的模樣,來進行的了。


    除了沒有所謂的三辭三讓與正式接受朝賀之外,包括什麽大赦,免雜稅之類的一般都隻有在國君登基的時候,才有可能進行的惠民德政,也都一古腦地以善闡侯登位的名義施行全國,在國都大理城中的居民,更是人人有衣食物用等賞賜,大理原本就蠻俗尤存,民風開放,在有著這樣實惠的喜慶氣氛下,縱然已到深夜,街頭之上也還是顯得熱鬧非凡。


    高升泰漫無目的地川行在大理的街頭,看著這些狂歡著的男男女女,心裏卻總有著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這些人,這座城,甚至於整個大理王國,今天都在為他或而歡喜沸騰,或而切齒痛恨。


    然則高升泰不知道為什麽,卻一點兒也不能溶入到這狂歡的氣氛當中,甚至於他穿行在大理城中的時候,看著那些表情各異的人群,心底裏頭卻是沒有半絲漣漪,甚至還充斥著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極為詫異的怪異的感覺。


    這原本也是他這幾年來,辛苦謀劃,不知冒了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艱苦與風險,才終於得到手來東西,然則今天終於登上了這樣的位置,他的心裏卻是一片空蕩蕩的,隻覺得正穿行於街頭的自己,隻不過是恍若一具行屍走肉。


    或許,這恰是因為他很清楚的知道,無論是正在為他今天的登位而彈冠相慶的那批人,抑或是正躲在暗處暗自在為他今天的成功切齒痛恨著的那批人,那份歡喜與痛恨,事實上卻都不是指向他,不是指向高升泰這個人的。


    他們會為之歡喜,為之癲狂,為之痛恨的,是這個善闡侯的位置,是這個善闡侯所代表的權力。


    高升泰還很明白,甚至於他自己,在今天之後,也再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坐上了個善闡侯的位置之後,在外人眼中,或許看到的都隻是那在大理一國之中擁有近乎於無上權力的風光,但卻也隻有真正身在局中的人,才明白這個善闡侯的位置,還要背負著多重的責任,多大的心血,甚至於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無論高升泰願與不願,他都明白,從今天開始,從這一刻開始,他恐怕難免要去做很多違背他本意的事情,去麵對許多他並不願意去麵對的人,就如同他即將要做的一樣。


    高升泰微微牽了牽嘴角,扯出了一絲苦笑。


    他漸行漸偏,轉入一條小巷,深行了幾步。


    這裏原本就屬於大理城中人煙比較稀少的地方了,外麵的那些嬉鬧與喧擾,似乎絲毫未曾涉及到這條小巷的寧靜,在那一片濃濃的漆黑之中,惟有小巷盡頭處一家掩著門的酒肆之中透出昏黃的光,在這一片寂靜中,顯得頗有幾分清冷寂寞。


    高升泰緩步來到那酒肆門前,頓了半晌,這才輕歎了口氣,抬起手來,“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店中隻有幾個人正據著正中的大桌而坐,一看到高升泰推門而入,伺坐兩旁的那幾個人下意識地麵露喜色,正欲站起相迎,卻似是猛然醒起了什麽似的,臉上的笑容還未及綻開,就僵在了那裏,站起了一半的身軀也在半空中頓了半晌,這才緩緩地又坐了回去。


    “高兄弟,坐!”坐在當中的那位大理鎮南王段正淳,卻是哈哈一笑,大聲招呼,他手一伸,從旁邊提起一大壇子酒,“砰”的一聲重重地撞在桌麵上,對旁邊的朱丹臣幾個笑道:“你們這是做什麽,高兄弟既然來了,那在這壇酒喝完之前,他就還是高兄弟,不是那什麽高君侯!”


    “好!”高升泰愣了一愣,心底裏頭卻覺得有團火燒了起來,快步上前,提起酒壇,大叫道:“我來晚了,先自罰一碗!”


    “是三碗吧!”旁邊朱丹臣、傅思歸他們,也頓時活絡了起來,哄笑著,叫鬧著,一如他們那些年來無數次一起縱酒沉醉時的模樣。


    “唉”,高升泰輕輕地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已經多少年過去了,但每次想起那個夜晚,想起那一場酒,一切卻又是如此地清晰,清晰得高升泰現在都還覺得周圍的空氣之間還充滿著那天夜裏那家酒肆裏流動著的味道。


    隻可惜,再大的壇子,再多的酒,也終歸是有喝完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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