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江南的天氣,倒還真是四季如春,著實養人得很”,高升泰斜倚在窗旁的搖椅上,對著窗外射進來的淡淡陽光,一副舒適愝意的模樣,轉過頭去向著坐在一旁自斟自飲的那位巴先生笑道:“這些時日來急於趕路,絕少有如這般忙裏偷閑的時辰,想來卻是錯過了不少好風景了。”


    “君侯這些日子一路緊趕慢趕,確是辛苦了”,那位巴先生仍然還是那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似乎隨口地說了一句:“這已經是進入臨安城之前的最後一處驛站了,過了此處,如若晝夜不停,後日旭日初升之際,我們應當也就可以看到這南國大宋的臨安行在了。”


    “臨安……終於快到臨安了麽?”高升泰聽了那位巴先生的話,一時卻似是有些沒有立時回過神來一般,略略沉吟了半晌,這才轉頭向巴先生問道:“這幾日國中情況如何?可曾傳來些什麽消息?!”


    “有,今天早上才剛剛快馬送來了最新的一批”,巴先生說著,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要是從這些消息上看起來,國中的形勢倒還真是太平得很,一片大好,越來越好!”


    “哦?”高升泰聽得巴先生這麽一說,卻是立時坐直了身子,望著巴先生,皺眉道:“先生此言,似乎另有深意啊?!”


    “君侯且看看這幾封信柬”,巴先生倒是早有準備,從懷中掏出了幾封信柬,按次序擺放在高升泰麵前的桌案之上,指點著說道:“這是我們剛進入大宋國境之後宮中的董總管送來的信柬,這是十三天之前善闡節度使送來的信柬,裏麵還夾著小侯爺的問安信函,這是十天之前董總管跟善闡節度再送來的信柬,這是六天前的信柬,這是五天前的信柬,而這兩封,則是早上剛送來的信柬。”


    “除了今天早上剛剛送來的這兩封信,其他我好似已經都看親自翻閱過了吧”,高升泰微微一愕,望向那位巴先生:“先生覺出這其中有什麽問題不成?!”


    巴先生卻是微笑不語,也不搭話,徑自走到自己的桌案前,又坐了下去在那自斟自飲了起來。


    高升泰皺起了眉頭,旋即卻又舒展了開來,搖頭苦笑一聲,也隻能是低下頭,細細翻檢起了手上的那幾封信柬。


    這麽多年相處下來,他當然知道這位巴先生的脾氣,雖說是不近禮法,時常也會有些怪異之舉,但卻從來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今天既然他會有如此一說,那想來這幾封信柬之中確實隱含著什麽樣的大問題,隻不過這些時日來,不知道自己在無意之中哪裏得罪了這位巴先生,是以他才不肯明說,而如現在這般等若是給自己出上這麽一道難題罷了。


    高升泰亦非不能容人之輩,否則這麽多年來,也早就不會把這位脾氣古怪的巴先生留在身邊,還倚之為左右手了,是以現下也不多說,隻是細細翻看桌案上那巴先生已經按時間順序放好的幾封信柬,希望能從那字裏行間,看出問題的所在。


    大理國中幾大世族之爭,已非一日,自平昔日楊氏之亂後,高段兩家雖說表麵之上相安無事,然則曆來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在大理段氏這個大理國君之外,又平添出一個高國主來,任是尋常百姓,也自然都知道這樣二者共存太平無事的狀態,未必能夠真正維持得了多久。


    前麵段正明、段正淳當政之際,段氏與高家一門之間的爭鬥就已然日趨緊張,也就直到段正淳英年早逝,而續位登基的這位大理日新帝段譽有無心政事,終日隻知習武獵奇,這才讓得原本已經崩緊了的朝堂局麵,又漸漸地緩和了下來,然而任誰都知道,這種情況也不過就是一個暫時的現象,局麵既然已經走到了眼前的這一步,那高家與段氏之間,隻怕早晚難免會有一場血腥的鬥爭,畢竟大理國的真正主人,隻能夠有一個。


    是以雖說這些年來,那位大理日新帝的種種表現,也已經使得高氏一族的勢力,甚至包括現任的善闡侯高升泰自己,都已經認為這位日新帝是個無心政務,喜好玩樂的紈絝子弟,對他並沒有太多的戒備之意,但是對於段氏一門的種種防備,卻也總還是不曾太過鬆懈,在大理朝堂上下,在那位日新帝的身前身後,總也還是埋下了許多耳目的。


    大理一向奉行閉關自守之策,除開年輕時候那可以縱意行俠的時光,高升泰實在也已經有許多年光景未曾離開過大理國境了,而打正旗號以善闡侯的名義離開大理而前赴宋國,這就更是破天荒的頭一遭,現下大理國中雖說高氏一門的勢力如日中天,但畢竟也還沒有達到真正能夠一家獨大的地步,沒有了他這個善闡侯的壓製,也自然要避免生出些什麽事端來,是以大理國中自然也有他安排好了的消息渠道,將一些重要的事件,逐日匯集,快馬遞送,將所有的重大情況,第一時間送到他的手中。


    隻是隨著他進入大宋之後,路程日遙,哪怕是所謂的飛馬遞送,也終歸還是要拖上不少時日,而現下他進入大宋國境之後,又是打正了大理善闡侯入朝恭賀大宋大捷的旗號,一路行走都是取驛站休息,這樣雖然使得那些飛馬遞送消息的使者不至於找不著人,然則卻也是多出了不少麻煩,畢竟大宋這個禮儀之邦,接待來使自有他一係列的儀式法度,盡管在那位秦檜秦相公的有意關照下麵,在高升泰他們這一行人的身上,這些東西已經一減再減,盡量以方便為前提,但是那些遞送文書的大理使者們,可就還是要沿途履行一些轉換通送的過所公驗之類文碟的麻煩手續,現下到達他手中的,也應該已經是大理不少天前發生的事情了。


    這些大理國中傳來的消息,如無特殊標誌的,一般都是由巴先生先行接收,由他翻讀分類之後,再送交給高升泰過目,那些先前幾日送來的信柬消息,高升泰早就是已經看過的了,是以這一次是直接從今日送來的那兩封尚未來得及看的信柬看起,隻是看著那兩封信柬上所說的,也都自是一些再正常不過的軍政民情的動態之類的事情,雖說不能說盡是小事,但也實在看不出什麽值得這位巴先生如此大驚小怪的異常的地方。


    高升泰有些奇怪地看了那位巴先生一眼,略略沉吟半晌,這才開始沿著巴先生所理出來的信柬順序,從頭開始又看了一遍。


    那巴先生含著酒,一副不管不顧的模樣,但眼角餘光,卻還是不時掃向那位翻看著信柬的善闡侯,隻見得這位高升泰的臉色,漸漸陰鬱的起來,不時地將兩封不同時侯傳來的信柬,交替比照,每對照完一次,臉色就益發地難看。


    “看來這事情確實不小!”好半晌之後,高升泰終於抬起了頭來,看著那位巴先生,神色陰沉得幾乎可以滴出水來,冷冷地說道:“先生是何時發現這裏頭的問題的?!”


    “哦?君侯也看出來了?!”那位巴先生卻是沒有回答高升泰的問題,反倒是不冷不熱地應了一句。


    “董德鈺這幾封信柬裏的種種馬屁,誇得也未免太過火了些,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先生與我都很清楚”,高升泰雖然麵色不善,但還是回答了巴先生的問題:“彌平三府之亂,不戰而退古篤誠的城衛軍,這短短十餘天的功夫,就憑明遠的本事,哪有可能辦得這麽幹淨利落?!”


    高明遠是高升泰同父異母的親弟,也是現任的善闡節度使,對於這個弟弟的為人本事,高升泰是再清楚不過,雖說他終日裏自命不凡,但卻實在不過是一個誌大才疏之輩,如若不是同宗的其他幾位厲害的兄弟在當年爭奪高氏家主位置的時候,已然跟高升泰搞得很有幾分水火不容,也輪不到這個家夥來坐上善闡節度使這種關鍵的位置。


    善闡作為善闡侯的直屬領地,經過這麽些年來的經營,早就儼然已經成為高氏一門在大理國中的國中之國,附近的數府,也都是受善闡節度使的節製,隻不過大理國中,不少部族並立,是以一些不規模的衝突也是免不了的事情,這一次本來也就是高升泰剛離開大理國中不久之後,就有一個什麽三府之亂的消息傳過來,隻不過這雖然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但也算得上是大理國中的常態,再加上高升泰對於這一次的入宋之行又是極為重視,是以也就沒有折回的打算。


    畢竟那幾個部族各自比鄰而居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要細數起他們之間的恩怨,恐怕能數到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宗之前,所以這種衝突雖然幾乎年年都有,規模衝突也都不小,死傷些兒郎是在所難免的事情,但這幾個部族的頭人也不至於會自毀根本,幹出什麽太過出格的事情來,等他們打上一陣,再行加以調解,讓他們各自做一些利益上的分割退讓,也就是了。


    而古篤誠率領的那支部隊,原本就是死忠於段家的力量,駐紮在善闡領地邊境,也是段高兩家都默認了的一種平衡,現下善闡左近三府起了動蕩,古篤誠率部進入這片地方,也是一種慣例了,畢竟現下的大理國主還是姓段的,對於這些部族之間的利益糾葛與調解,段氏一門的勢力必然是要參與其中,而近些年來,古篤誠一般就代表了段家的聲音,他的舉動,也都是雙方勢力所默認的一種結果,並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


    讓高升泰一眼看出不對勁的地方,是今天剛送來的那封信柬上寫著的那些對於此次三府之亂的處理,現在離剛剛爆發此次之亂的時間,也不過就是這麽十來天左右的光景,但按那信柬上所說,這次亂相卻已然全然平定,各部族的頭人在經過高明遠與古篤誠的居中斡旋之下,都已經止戈息戰,退回了各自的地方,而高家與段氏,也都各自借此在這些部族之中又多安插了內應,擴大了影響,可以說是處理得滴水不漏,皆大歡喜。


    但也就是這種結果,反倒是讓高升泰覺得這其中必然有什麽不對頭的地方,畢竟他的那位弟弟高明遠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性格,他是最為清楚不過的了。


    麵對這種部族之間的爭端,原本確實就已經有一整套的流程慣例,隻要按部就班,總也不至於會出什麽大的差錯,這也是高升泰在剛剛接到這個關於發生三府之亂的消息之後,隻是感覺到有些麻煩,但也不覺得這是一件太大的事情的原因。然則高升泰卻也明白,他這個愛出風頭的弟弟,好容易有這麽一次高升泰不在國中,可以由他當家作主發號施令的機會,隻怕必然是不會甘於寂寞,肯定要上躥下跳地好好折騰上一番,以顯示他也是大理國中高家一脈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


    隻是高明遠怎麽說也是當了這麽多年的善闡節度使,族裏也總還有些長輩在,在大分寸上還是能夠把握得住的,是以高升泰一直也就並不太介意這個所謂的三府之亂,但今天送來的信柬裏麵,所講述的卻儼然不是這麽一回事情,不由得讓高升泰覺得很不對頭。


    信柬上所說的那些處理手段,確實也是沿著他們原先就已經約定俗成的那一套去做,而最後所取得的成效,似乎也都是按部就班,並沒有什麽出格的地方,但就是這種按部就班,卻讓這位善闡侯高升泰感覺得很有些不可能。


    “巴某也覺得這三府之亂,未免來得太突然,去得也太突然了,而那位董總管的信柬,除了言辭有些個恭敬得不合常理之外,對於三府之亂,對於高節度的事情,也未免知道得有些太詳細了”,那位巴先生卻是繼續悠然地泯著他的酒,信口說道:“如若巴某沒記錯的話,董總管跟高節度之間,似乎一向以來,相處得都不是太過愉快啊!”


    高升泰微微皺眉,回想那幾封信柬之中的內容,這才想起了這其間的種種細節,確實存在著這位巴先生所說的這個問題。


    這倒並不是說他的見識反應當真不如這位巴先生,隻不過高升泰近些年來威權日重,無論是董德鈺與高明遠,在他眼前都不敢稍有放肆的表現,哪怕私底下的明爭暗鬥或者說相互爭寵有多麽地激烈,但在他的麵前,都還是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樣,對於這種事情,他自然看得反倒不如這位巴先生來得清楚。


    “既然先生看得如此清楚明白,又怎麽會到今天才出口相告?!”高升泰望著那位巴先生,眼中寒芒微閃,冷道:“難道以先生之才,還會看不清楚這其中的輕重緩急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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