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逸讀完聖旨,單手攬雲揚起身。


    “春播節前務必大捷。”雲揚垂著頭,聖旨上最後一句,反複在腦中盤旋。


    雲逸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麽。聖旨未提招安一事,連解釋也未奉一句。隻反複嚴厲強調必勝的時間點。他細致看了看陷入沉思的雲揚。小家夥垂著頭,凝著眉,正是盡力思索著的樣子。雲逸心裏放下了大半,遂將明黃的卷軸塞在雲揚手裏,拍拍他肩,“想清楚了,再追大哥來。”說畢,轉身出了帳子。


    帳內一片安靜。片刻,帳外傳來馬兒嘶鳴聲和著糧車吱啞聲。雲揚傾耳聽了幾許,又低頭摩娑著手中的布卷,盡力感受劉詡提筆時的表情。


    老王為統帥,雲逸做副帥,將所有鐵衛分做數百個小隊,分頭激擊作戰。這正是鐵衛們擅長的作戰方式。雲帥鐵衛,皆是覆麵修羅,若以這種方式撒出去,必定如同饑餓覓食的獵鷹般凶猛,屆時無人能敵。……雲揚顫著睫毛閉上眼睛,腦中反複盤旋著到時整個嶺南陷入被反複絞殺的情形。


    春播節……不僅是大齊最重要的節日,更是當今新主大婚的日子。春播節前大捷,僅僅是為新婚奉上的賀禮嗎?雲揚腦中,舊都和行宮,老臣和新貴,舊曆和新政,新舊畫麵交相重疊。他腦中霍然一亮,睜開眼睛……


    “大哥。”雲揚奔出帳子,霍然看見滿營的士兵和糧車均集結,黑壓壓地在空中上肅立。雲逸在高頭大馬上端坐,立於隊前。見雲揚出來,他一挑劍眉,朗然一笑,“揚兒,可想明白了?”雲揚能於這麽少的信息中撿出重點,短時間就能想明白,看通透,難道這就是聖上的心有靈犀?


    “是,揚兒明白了。”雲揚不複來時一路上的低沉,揚起聲,響亮應。


    “好,咱們急行軍,一日夜趕赴嶺南大營。”雲揚一震手中長劍,身後肅立的兵士,發自一聲地高聲喝應,“是。”


    前隊開動,馬蹄聲如雷鳴鼓,裹著煙塵,滾滾而去。雲揚翻身上馬,身形利索又飄逸,雲逸看著又歡實起來的弟弟,笑意溢滿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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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宮。傍晚。


    “就是進山捉上萬隻兔子,也得捉個把月不是?” 劉詡坐在案後,忙了一天,得了點閑適的時間,喝著茶。


    “也是。”剛從運糧道上撤回來的戴欽使,現已是刺史了。又恢複了一身文官打扮。正隨侍著書案邊,幫著打理文件。


    他今早一回行宮,便被召到禦前。


    “回來嘍?”親自扶起跪地請罪的戴忠信,劉詡看著一身塵土,滿目愧疚的人,笑道,“這一路看來,卿做武官,帶兵,是萬萬不成的。”。


    戴忠信羞愧難當。一路上與戶錦和一眾兵士們鬧得這麽僵,他也徹底明白不是這塊料。想至此,不覺又心灰意冷,再度要跪。


    “行了,卿素有才名,且性子執著,眼裏又揉不得沙子,做個武將,實不是好歸宿。便封你做個嶺南刺史吧。”


    戴忠信跪了一半,愕住。抬頭,看見劉詡笑意,才猛醒過來,急跪謝恩。


    “不過嶺南正亂著,你也不好就去任職。還是在禦前幫襯著朕。等此處事畢,卿做個禦史,給朕領著禦史台,看著大齊大小一眾官員,朕也得安心了。”


    戴刺史跪伏在地,全身因激動打著顫,“臣,臣萬死,難酬聖上知遇大恩。”


    劉詡將人扶起。戴忠信渾身打著顫,連唇也是抖動不已。滿臉激動,羞愧與振奮交融的複雜神情,再不負之前的書生意氣。前回派他和戶錦一道運糧,就是磨他性情。看來這個少年揚名,卻始終不得誌的俊傑,眼高手低的毛病,一下子改了。這說不得也得謝謝戶錦對他的打擊。想到戶錦,劉詡腦中又翻出當日點將台前見他的那一麵,不由又輕輕歎氣。


    “陛下,您該進晚膳了。”大太監連升的徒弟劉海兒瞅見個空,低眉順眼地進來,柔聲報,“太晚吃,怕積食呢。”


    “好。戴卿一起。”劉詡推開案上的文書,抻了抻腰,帶著戴忠信入了席。


    戴忠信剛要謙,見劉詡已經拿碗開吃了,又不好攪了聖上進餐,隻得陪著坐下。國事辛苦,一天下來青年男子猶覺得累,何況聖上這一弱不禁風的女子呢。戴忠信心裏發疼,看見劉詡的目光裏,多了許多崇敬。


    “吃吧。”劉詡心裏發笑,點點他手邊的筷子。戴忠信醒過來來,趕緊謝恩。也是餓得緊了,謙了幾句,也埋頭吃起來。


    劉詡點頭。這戴刺史看向自己時,眼裏的忠字,都快溢出來了。這種人,做事幹練,上手又快,自己眼裏揉不進沙子,又舍得得罪人,若真心服帖了,確實是做禦史的不二人選。大齊往後若要吏製清明,確實需要這樣的人坐鎮禦史台。


    君臣二人吃飽了。得空又喝了點茶水。


    “您方才把叛軍比作兔子,倒是新鮮又貼切。”戴忠信起身給劉詡續茶,笑道。


    “嗯。”劉詡笑笑,“大營裏有人這麽說的,朕聽著也是有趣。”說到後半句,有悵然之意。這話,自然是雲揚說的,她又想到那個讓他牽掛不已的人,不知雲逸能否說服他,也不知他想不想得明白呢。不由又憂心起來。


    “不過也貼切得很。”戴忠信點頭。拿眼角打量劉詡神色。


    “慎言到了沒?”她轉頭找人。


    “是。”候在外間的人輕聲應。隨著簾子挑起,慎言穩步進來,行至七步遠,穩穩跪下,“臣慎言。”清越的男聲。


    “回來了。”看著裹了一身寒氣的人,劉詡心疼道,“天寒,穿件輕裘也不費事。”


    “臣大意了。”慎言溫和地應,抬目,清澈的笑意,掛在唇邊。


    戴忠信早起身,候在一邊。劉詡轉身替二人引見。戴忠信本就是慎言親手從低等臣工裏臻選上來,二人本不陌生。聽了新封的官職,他便笑著拱手,“刺史大人。”


    戴忠信哪能受禮,忙偏過身,半跪下去,“慎言大人,忠信得聖上信任,委以刺史重任,起因皆源自大人的知遇。忠信今後,必將憚精竭慮,不忘皇恩,不辜負大人信任。”


    慎言有點尷尬。看著劉詡。


    劉詡倒是樂見。伸手親自將人扶起。回頭衝慎言眨眨眼睛。早說過,這將來的六部九卿,基本上就都是慎言你的門生嘍。


    慎言更是尷尬,紅著臉垂頭。劉詡大樂。


    “臣查探清楚了。”幾人坐下,慎言把這幾日親自查回來的消息呈現上來,“大營裏已經早做動作,花了幾個月功夫,將嶺南縣前平原地帶的瘴氣清了,又建了偌大的幾個聚居地,現已經有不少人移居過來了。”


    “喔?果然不出所料。”劉詡眼裏都是笑意。心道雲揚這小子矯旨的事也真幹得出來。當初劫禦賜金牌時,聽說雲家幼子的手段,便覺此子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如今看來,平時在雲逸眼皮子底下,定是被管死了,骨子裏,還真是個行事果敢的。


    戴忠信聽得一頭霧水。


    “咱們不是真的進山趕那萬把隻兔子去。”劉詡笑著給他解釋。


    “咱們就當狼……”


    戴忠信思索一下,“那狼進了山,兔子們不就都躲洞裏了?”狡兔三窟。


    “可是若沒糧吃,兔子餓急了……”劉詡笑意更甚。


    “兔子餓急了也可蹬鷹。”戴忠信順著答。


    “鷹已經送進山嘍。”劉詡點點桌麵,笑意裏含上了肅殺之氣。“此番是殊死之鬥。我們已經將山地橫縱分成百餘塊,雲帥的覆滅鐵衛,分隊做戰,每隊負責一塊。這些鐵衛皆善野戰,驍勇無人能敵,進了山,便是再急眼的兔子,也不是對手。”


    “對山外居民,多輔以疏導之策,這不又有聚居地的百姓,做了示範。”慎言笑著補充。嶺南地廣人稀,村與村之間,若鄰近,往往都是親上加親,斷了骨頭連著筋,若說動一家,基本上就能帶動一片了。


    “喔。”戴忠信豁然開朗。嶺南人多驍勇,是要打服的。


    “瞧著吧,多則一個月,少則半月,嶺南就有大捷。”劉詡收了笑意,沉聲。


    慎言和戴忠信都肅然。這場大捷,不知要填進多少血肉之軀,但願結局如他們苦心謀劃的一般。


    “可是,這聚居的七八個大營……”戴忠信立在地圖前,看了一會兒,疑惑地點著那片平原,“是聖上一早備下的?”


    他茫然地抬起頭,向麵前二人求證。


    劉詡和慎言對視,笑。


    “怎麽?”


    “戴刺史,人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可不能把火燒到這上頭來。”劉詡探頭看著他笑道,“朕默許了的,怎樣?”


    戴忠信愣了半晌。


    “便聽了陛下的吧。”慎言到底忠厚,不忍見他這麽懸著,過來拍拍他肩。


    “喔,是。”戴忠信雖然一頭霧水,但如今慎言的話,於他就是如劉詡的聖旨一般。雖然心中疑惑,但也隻能按下不提。雖說眼裏容不下沙子的性子,但如今形式迫在眉睫,慎言大人和聖上才智他是領教了,也確實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質疑。


    剿亂,在大齊是眾望所歸,而招安,則是從未行過之事。若剿之不成再招,則泄了皇威,如剿勝了再招,則振了皇威,如邊剿邊招,那麽就是恩威並施,讓人既怕又感激的存在。道理,從來都是簡單直接的,但若成事,也確是熬人。剿亂是這樣,大婚是這樣,與梁黨、太後之爭是這樣,今後的治國,更是這樣。從來恩與威並施,把握得當,才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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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


    劉詡獨自一人倚著榻半睡著。


    夜風有些寒。劉海兒輕輕走進來,“陛下,安置了?”


    “嗯。”劉詡漫聲應。


    被扶著起身,聽見外麵又起了風。她有些出神。


    “下寒霜了。”劉海兒輕聲說。


    “喔。”劉詡背上被披了件輕裘,她緊了緊。室內燒著火龍,雖是春天了,但行宮乃是夏宮,納涼處所,所處之地就是偏寒的西北。她眼望窗外,想著此刻,更往北邊的嶺南,山地,該更冷吧。


    “今夜戰報送沒?”她轉身,指了指案上的一個包裹,“著人一同帶了去。”


    “是。”劉海兒過去拿起來。


    劉詡沉吟了下,走到案邊,素手執筆,勾勒了一幅月下策馬圖。一個少年將軍,坐在馬上,彎月如鉤,灑下的銀光,匯在將軍肩頭,在地上勾勒也淡淡的暗影。


    “嗬,真神了,活了似的。”劉海小聲叫好。


    劉詡放下筆,衝著那圖出了會神,“送去吧,給雲揚。”


    “是。”劉海兒愣了下,聖上可從來不在人前單獨提起雲公子的名字。就是上了前線,來往書住也是由飛鴿悄悄地傳了過去的。這回……


    他轉頭,猛地看見一幅構圖幾乎一樣的圖,就掛在案邊椅後。那圖,用筆更蒼勁些,墨尾分著叉,仿佛冰碴凍過一般,豪放又蒼涼。他心中一驚,回目望向獨自走進內室的劉詡。明白了。原來,陛下,是想人了。


    及至到門口,劉詡頓下,“跟著慎言的人來沒?”


    “慎言大人才睡下,他身邊的長喜剛到。”劉海應。


    “參見陛下。”一個中年太監跪在簾外。


    “你從宮裏,一直跟著慎言到這裏,慎言身子虛,是不是一直用那藥調理著?”劉詡問。


    “是。”那太監從簾子下膝行進來,手捧著一個冊子。


    劉詡拿過來翻了翻,全是醫案。


    “現調理得不錯。”劉詡還給他。腦子裏想起當日在小四合院,自己頭回給慎言用藥調理的情形。


    “也遭了不少罪吧。”劉詡輕歎。


    “是。”長喜是宮中最擅男科的,他低聲應,“您不許慎言大人多泄,怕傷身,這大人也明白。所以每月至多兩次,每三日用回藥,大人全身都汗透了,也硬挺著的。”想到慎言的硬氣,每次脹到不行,也是咬著牙硬挺,倒是不用長喜用手幫著扼著的。


    想到頭一回,自己狠著心扼了他好幾次的高、潮,劉詡手指尖動了動。


    “他的身子,著不得寒了。”上回的傷,到底傷了根本,劉詡吩咐,“以後出門,要穿戴好。”


    “是。”長喜叩頭。


    “這是聖諭,若是再輕忽,先罰你,再罰他。”劉詡加重語氣。


    “奴才遵旨。”長喜不驚反喜,連連叩頭。


    “你這精靈兒。”劉詡輕笑。想是平時慎言也不大聽他的,這下有了聖諭,侍候起來也有了底氣。


    “嗬嗬。”長喜憨笑。


    這長喜是劉詡父皇手下得力的人,時下京城貴族都好男風,象這樣的男科高手是不少的。難得長喜是先皇信得著的人,又不貪功,所以,劉詡用得也放心。


    揮手讓他下去了,月已經偏了。劉詡疲憊地臥在床上,一下子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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