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悲慘人間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陸遊


    曾想和你牽手到白頭,奈何世事難料,一紙休書永分別。張靈甫心中憂傷地道。


    從南京大牢中放出來後,經朋友介紹,沒錢、沒地位、沒工作,屬“三無”人員的張靈甫與西安名門閨秀高豔玉相識、相戀、結婚。


    據說,高家的祖上還做過清朝的陝西將軍呢。


    結婚時是張靈甫最落魄的時候,將軍沒有職業,背負道義罵名,尚未在抗戰中建功,高豔玉,嫁給他圖的就是他這個人。


    婚後的兩年,將軍與高女士是打算一起牽手到白頭的。二年後,高氏不相信西醫,隻知道燒香拜佛,沒有及時送一名患病的幼兒就醫,讓一名幼子喪生。


    高女士又染上大煙癮,最後因躺在床上抽煙看書,不慎燒著蚊帳,導致一個幼兒不幸喪生。


    這種行徑,讓他無法容忍。


    本有老婆,重新另娶,道德瑕疵乎?風花雪月乎?


    在張靈甫所知道的名人中,文官隻有胡適之、武將隻有何應欽可作道德楷模,再把軍座王耀武算上,僅此數人而已,連畢生反對納妾的梁啟超,最後也為續香火,娶侍女為妾;而號稱打碎封建枷鎖、追求婚姻平等的gcd方麵,多人還不是多次結婚。


    最有豔福者,當屬胡瑛,同娶兩女,一時傳為佳話。


    七十四軍從鬆滋轉移到桃源的當天,蔡仁傑告訴大家:“桃源出了兩大名人呢,一個宋教仁,一個胡瑛。”胡瑛?張靈甫心中的記憶就這樣被勾起來。雖然,他先後也娶過兩任老婆,但畢竟沒有生活在一起。稱不上共事一夫,如果要將婚姻劃一條道德底線的話,則大被同眠、依紅偎翠是為淫蕩。當然,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有種種性幻想,三宮六十二院七十二妃都可意yin一番,無傷大雅。不過。現在他連想象的這份心都沒有了,傷腿因受風寒而越來越痛……


    長夜未央。


    無眠的人。還有陳公勇。今年剛過26歲的他,竟開始有了白發。雨點疏一陣,密一陣,落在屋頂上,沙沙作響,隻有沅江水在窗外的夜雨中默默流淌。秋意漸濃,百花凋零,又是一年要過去,是否自己也要與歲月一起老?害怕早生華發,害怕某個時刻的來臨。可它終究會到來。國恨未恥,家仇未雪,連戀人都被仇敵奪去,而自己卻徒生白發,這種酸楚常常徘徊在心底深處。夜不能寐。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每每想起陸遊這首《訴衷情》的宋詞,他都禁不住熱淚縱橫。


    靠坐在床前,挑亮桐油燈,從掛在牆上的刀鞘裏抽出軍刀,陳公勇端詳良久。這把寒光凜然的軍刀,就是他在上高會戰中繳獲敵大佐聯隊長的佩刀,不僅鋼火好,鋒利無比,尺把厚的馬糞紙,一刀下去就是兩半,而且裝飾華貴,以珠粒細密的白色鮫魚皮包裹刀柄,護格雕有菊花,金色的刀穗表明持刀者的顯赫身份,一看就不同凡響。


    手指輕輕拂過軍刀,陳公勇迸發出強烈的求戰激情,鄂西會戰才結束4個月,而他卻過得比4年還要長,他渴望廝殺,渴望硝煙,隻有滿天的戰火、震耳的殺聲才能讓他忘記一切,縱情馳騁於槍林彈雨之中,殺得痛快,才能睡得酣暢。而對於陣亡的恐懼,他想都沒有想過,幸生不生,必死不死,他要一直戰鬥到最後勝利,還要攢錢給燦燦,將來給燦燦尋一個好婆家。雖然燦燦寄養在蔡副師長家裏,卻也是勉強度日,1擔米從抗戰初期的8塊錢暴漲到2800元,菜油、棉花、食鹽也是漲得厲害,而在另一方麵,由於戰時交通阻隔,工業蕭條,其它的農產品又買不出去,聽說過去1擔桐油可以換295斤鹽,現在隻能換30多斤,他這個做大哥的總要盡心幫襯吧?


    想到燦燦,他的心更痛了。在他眼裏,燦燦永遠都是那個像貓娃一樣在他腳下蹭來蹭去撒嬌的小妹妹。


    幾聲雞啼,他的心裏陡然升起無盡的悲哀


    燦燦長大了,已經13歲了。


    13歲的她,過早地品嚐到生活的艱辛,眼睛裏常常有一種霧一般迷蒙的東西,這種迷蒙,是說不清的憂思還是淡淡的鄉愁?在她7歲那年,大哥耿雲飛陣亡於南京,一年後全家又毀於戰火,二哥、三哥分別死於流亡途中,好容易在劫後餘生的長沙城裏找到成成多多,她和媽媽才安頓下來,被送到蔡叔叔的常德老家暫住,可好景不長,媽媽又積勞成疾,撒手西去,留下孤苦伶仃的她一個人。好在蔡叔叔的妹妹蔡嬢嬢最痛她,認她做了幹女兒。蔡嬢嬢雙目失明,條件好的看不上她,條件差的她不願意委屈自己,一直沒有嫁人,無兒無女,把燦燦當成了自己的心尖尖。


    挎上小竹籃,去村後摘菜,菜園裏姹紫嫣紅,小尖椒紅彤彤一片,圓滾滾的南瓜藏在綠油油的草叢裏,紫色的扁豆花、皎黃的絲瓜花互相纏繞著掛滿籬笆牆。每天,燦燦都盼著大軍回家;一進菜園,她就會想起成成多多喜歡吃南瓜,蔡叔叔喜歡吃辣椒,張叔叔喜歡吃絲瓜,還有那個叫鐵蛋的哥哥喜歡吃扁豆,可他們好長時間都沒有回來了。


    正是雨過天晴,晶瑩剔透的水珠凝結在毛茸茸的菜葉和青草上,一碰就滑落下來,很快打濕她的褲腳和係著紅繡球的草鞋。


    菜園外,有一條河,燦燦摘了幾根絲瓜後,坐在河堤上,看著沅水從上遊靜靜地流下來,一群鴨兒嘎嘎叫著,舉止優雅,在碧澄清澈的河麵來回蕩出層層漣漪。她知道,坐上烏蓬船,隻要大半天,往這條小河的上遊走,就可以到一個叫桃源的、聽說是人間仙境的地方,成成多多他們就在那裏練兵。每天早上摘完菜,她都要在河堤上坐一坐,看一看,每一天她都盼著能夠像今年他們第一次回來那樣,她正在河堤上打豬草,一艘飄著國旗、坐滿士兵的小火輪忽然“突突”地開過來,當她回首眺望的時候,成成多多背著長槍,站在船頭上,高高地招著手喊她的名字。


    記得自己當時不知怎麽的就哭了,丟下鐮刀,沿著河堤,追著小火輪,往碼頭奔去,往那一群多年不見的伯伯叔叔哥哥們奔去,直到一頭撲進那一個熟悉的懷抱,反反複複哭訴的都是一句話:“恨死你們了、恨死你們了,現在才回來!”


    她喜歡成成多多。從小,她都喜歡這位大哥哥,喜歡伏在他的背上,讓他背坨坨,喜歡讓他拉起自己的手騰空轉圈子,就像坐飛機一樣,隻是如今她長大了、懂事了,不好意思再背坨坨、坐飛機了,而且當著眾人麵,也不能再像以前奶聲奶氣說話,“哥哥”和“多多”不分了。但在私下裏,她依然喜歡叫他“多多”,一聲“多多”,會有多少兒時的歡樂溢滿她小小的心田?


    那一天也是剛剛下過雨,河水也是這麽青青,遠山也是這麽青青,自己的褲腳和草鞋也是這麽樣的被露水濕透。今天,景物依然,為什麽再不見那條飄著國旗、坐滿士兵的小火輪“突突”地開過來?


    其實,燦燦還小,不知道什麽叫望斷秋水,什麽叫物是人非,她隻知道自己現在很傷心,一傷心又會想到死去的媽媽,死去的大哥、二哥和三哥。媽媽臨終前,拉著她的手囑咐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老家,老家在長江邊的武昌,將來勝利了、安定了,一定要找到哥哥的遺骨,和媽媽一起合葬在蛇山上……


    長江、武昌、蛇山,對於她來說,是一個多麽遙遠而有記憶憂新的夢啊。仿佛就在昨天,大哥和成成多多在蛇山上捉了一隻小鬆鼠,她用鳥籠裝著,再撿幾個斑斕的石塊放進去,寶貝似的天天捧在懷裏,就像有錢人家的小姐抱著洋娃娃一樣。然而,這種無憂無慮的歡樂持續不長,就被萬惡的日本鬼子無情奪去,千千萬萬中國人背井離鄉,家破人亡。


    整整五年過去了,燦燦至今記得自己的家,記得兒時的歡樂。她還知道,眼前這條小河會一直流到洞庭湖,然後流進長江,再順著長江往下走就是武昌。家園被炸了,還有土地;媽媽沒有了,還有蔡嬢嬢;爸爸沒有了,還有蔡叔叔;哥哥沒有了,還有成成多多。將來長大了,也一定要當國軍,跟著蔡叔叔、張叔叔、成成多多他們打回湖北去、打回老家去!


    遠處,傳來蔡嬢嬢顫顫巍巍喊燦兒回家的聲音。每當她在外麵耽擱一些時間,不放心的蔡嬢嬢總會拄著拐棍摸到村口,四處喊她回家,生怕她被別人拐跑了、被野狗咬著了,被土坎絆倒了。燦燦抹了抹臉上的淚珠,站起身來,雙手攏在嘴邊應了一聲,向遠處的河麵上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然後提起籃子,奔向那個和她相依為命的瞎子媽媽。人永遠都希望有快樂,遠離痛苦,可世界上的事情不如意的太多,悲慘的也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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