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母難為


    大公主乘船沿海,途徑各地城市,偶有停留。每到落腳之時,都不忘給父母寫信,說些沿途見聞。因大公主觀察細致,對百姓民生也肯留心,她的很多家信,都成了康熙了解沿海狀況的一個渠道。


    然而,隨著大公主家書中,越來越多提到曾紀澤,梅梅心中越發不安。就連康熙與載淳,也意識到“曾先生”這三個字,出現的頻率高的有些不正常。


    終於等到大公主回到天津碼頭,棄船上岸,乘馬車回京。十裏鋪外,禮部、外交部相應官員便攜家眷相迎。和碩公主儀仗全副擺開,沿禦街緩緩行進。戶部侍郎兼直隸總督李鴻章、戶部滿侍郎榮祿與鄭親王肅順、大阿哥載淳迎至城門外。


    肅順、載淳奉命護送大公主回宮。李鴻章與榮祿則是接了曾紀澤與眾商戶,回戶部衙門交流工作。


    大公主掀開轎簾一角,看見曾紀澤與李鴻章、榮祿二人馬下寒暄,不經意間,似乎往公主儀仗這邊看了一眼。大公主急忙放下轎簾,按按臉頰,吩咐外頭:“走吧。別讓皇阿瑪、皇額娘等急了。”


    肅順年紀大了,坐轎跟著公主轎子後麵。載淳則是騎馬護在轎旁,對曾紀澤、李鴻章三人拱手,三人急忙作揖還禮。載淳這才點頭,護送公主回宮。


    沿途百姓夾道,爭相一睹天之驕女儀容。甚至有八旗子弟坐到街上二樓,抱著茶壺,虛掩了窗扇,一個勁兒嘀咕:這位公主會挑什麽樣的額駙?要知道,到國外轉了一圈,鍍金之後,這身價——可就不一樣了麽!


    曾紀澤與眾商家恭送公主儀仗走遠,這才跟隨李鴻章、榮祿來到戶部衙門。勞累多日,終於踏上故土,將在國外所簽各項互惠通商條約呈上。李鴻章與榮祿拿回去研究審核。回外交部報備之後,太陽已經落山。跟幾位同僚約好,過幾天休沐,鑫獅麟二樓雅間聚聚。說笑一通,曾紀澤總算得以回家,拜見父母。


    曾國藩聽見長子回來,在書房見兒子。看著這孩子一身風塵仆仆,臉龐比之出使之前,略顯消瘦,心中心疼,嘴上卻不肯說出來。隻囑咐長子,修身養性、治國齊家,一日三省吾身,不可懈怠。


    曾紀澤站著聽了,恭敬應下。


    父子倆一時無話,隔了一會兒,曾國藩問:“你跟大阿哥——什麽時候有交情了?”


    曾紀澤疑惑:“孩兒從來不與皇子阿哥們來往,縱然今日見麵,也不過是君臣之禮,麵上情。並無什麽交情啊。”


    曾國藩聽了,心知兒子素來沉穩,還是放心不下,叮囑道:“這話不是咱們做臣子的該說的。前幾年,上頭立了西邊那位,多半是因大阿哥年幼,上頭又體弱。幾年過去,上頭再也沒得過大病,聽說,偶爾還能到布庫房去打兩圈兒。大阿哥年紀越來越大,雖然才能還不顯,然為人仁孝敦厚,頗有賢名。自從桂良老大人、惠親王去後,西邊權勢,這兩年越發少了起來。上頭是什麽意思,咱們做臣子的,看著就是。若是妄自揣測,就是亂仗打死,也不為過。尤其咱們是漢人,更不容易摻和進去。不管哪邊有意拉攏,你都要記住,咱們對朝廷,對上頭,都是忠心耿耿。明白嗎?”


    曾紀澤聽了,認真答應,“父親放心,咱們效忠的,自然是天子聖上。”


    曾國藩聽了,滿意地點頭,“好容易回來了,在家好好歇歇。到後堂去看看你娘親兄弟,跟孩子們吧。”


    曾紀澤應聲,又跟曾國藩說了幾句話,這才躬身告退。到後堂拜見曾夫人,幾個弟弟也早就等候著大哥。母子兄弟見麵,少不得擁抱痛哭。


    稍時,眾兄弟勸住曾夫人,母子坐下說話。曾紀澤命隨從取來捎回的各國特產,獻給父母,分給兄弟們。


    談笑間,曾夫人拉著幾個長房孫子,叫他們給曾紀澤磕頭。大的還好些,最小的那個,曾紀澤出使時候,才不過三歲。一年多沒見父親的麵,早就沒什麽印象,躲在曾夫人身邊,扭捏著不肯出來。


    對幾個孩子,曾紀澤心中有愧,柔聲細語,好一陣哄勸,小家夥這才肯張口叫爹。叫完爹,就問娘在哪兒?娘怎麽沒跟爹爹一塊兒回來?


    這麽一問,曾夫人又是一陣落淚。媳婦難產沒了。身後留下幾個沒娘的孩子,爹又常常不在身邊,看著當真可憐。


    看著天色不早,哄孫子們回去休息,曾夫人拉著曾紀澤的手,小聲問道:“眼下,你媳婦去了四年多了。房裏總沒個人管著,也不像樣。你這個年紀,找高門大戶不容易,找個尋常人家,總還行。你心裏是怎麽想的,跟娘說說,娘好給你踅摸踅摸。”


    曾紀澤低頭,想起連日來,幃帽下半遮半露那雙眸子,微微歎氣,“孩兒不孝,讓母親操心了。按理,應該再娶一個,代孩兒侍奉父母跟前。隻是,”說著歎口氣,“孩兒實在是怕委屈了您的幾個孫兒。尤其三兒,還不到五歲。畢竟,後娘再好,哪裏比得上親娘?”說著說著,竟然流下淚來。


    曾夫人聽了,陪著哭了一陣。不敢再提。


    心想過些日子,跟老伴說說。大不了,挑個厚道人家閨女娶,哪怕不是官二代,咱也認了。本來麽,老伴家裏,不也世代務農麽?


    曾夫人想的美,可惜天不隨人意。第二天一大早,天剛剛亮,就有宮裏小太監前來傳話,說永和宮麗貴妃請曾夫人進宮說話。


    曾夫人得了消息,既驚且疑。小太監則是一個勁兒催促,請夫人更衣進宮。


    曾夫人百般無奈,帶著媳婦們回內堂商議。丈夫兒子為官清廉,沒有外快,一大家子靠那點菲薄俸祿,勉強度日,哪有什麽餘錢打賞?不得已,曾國藩小妾名妙蓮,主動取出壓箱底的一塊布料,拿到外頭當鋪典當,這才塞給小太監,解了燃眉之急。曾夫人婆媳得以緩了口氣。


    換好衣服,媳婦們送出門外,曾夫人叫來妙蓮,拍拍她的手,小聲說道:“好孩子,在咱們家,苦了你了。等將來,老身跟老爺,定然不會委屈你的。”


    妙蓮聽了,咬著嘴唇滴下淚來,嘴裏笑說:“家中貧困,無糧度日,這才賣女。若非夫人,妾身如今身在何處,尚不可知。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妙蓮不苦。隻是夫人此行,務必小心在意。天家貴地,可比不得家裏。”


    曾夫人點頭,扶著媳婦上了馬車,跟著小太監一路進了神武門。


    因是貴妃傳見,到宮門口沒怎麽等,就有小太監領著進去。順著宮巷,彎彎曲曲不知走了多遠,方才進入一座宮院。曾夫人抬頭,看清匾額上寫明“永和宮”,這才屏氣斂神,小心翼翼邁步進來。


    正殿內,麗貴妃已經等候多時了。見了曾夫人,不等她行完大禮,連忙笑著親手扶起來,嘴裏道:“本宮這幾年也懶了,越發懶怠走動。上次見夫人,還是三年前呢。今日再見,夫人精神,倒比之前更加煥發了。”


    曾夫人誠惶誠恐,連道娘娘謬讚。


    麗貴妃笑容滿麵,拉曾夫人一同坐下,命宮人們取來瓜果點心,請夫人一一品嚐。


    麗貴妃如此熱情,曾夫人越發不安,有心說跟您不熟,沒那個膽子。東西也不敢多吃,也不敢不吃,伸出手指,捏了一塊核桃酥,小心翼翼掰開一塊,放進嘴裏,嚼上一嚼,趕緊咽下,嘴裏不住稱讚味道鮮美。


    麗貴妃冷眼瞧著,心中一陣鄙夷:到底是漢人南蠻子,上不得台麵,我家閨女,怎麽能嫁到你家,委委屈屈做繼室後娘?


    心中不屑,臉上可不敢露出來。人家民族再不如自己高貴,官職功勞在那擱著,比之自家白丁滿門,不知要強多少倍。平日裏,就是萬歲爺見了曾國藩,都十分尊重,皇後見了曾夫人,都親自讓座。麗貴妃就是再想給人家一個下馬威,也不能拿到明麵上來。


    能在鹹豐後宮率先懷孕並平安生女,麗貴妃除了運氣好,心智也不算差。跟曾夫呃親親熱熱聊幾句,說說家長裏短,看看大座鍾,差不多兩刻鍾了,這才笑著開口:“說起來,夫人家裏,姑娘都有人家了?”


    曾夫人急忙回答:“是,都有人家了。”


    “哦!那就好。等姑娘們出嫁,夫人身邊,有幾位少奶奶幫襯,倒也清閑不少。”


    曾夫人急忙笑答:“麗貴妃娘娘說的是,臣妻家幾位兒媳都是孝順知禮的。”


    麗貴妃抿嘴樂了,“曾大人挑媳婦的眼光,哪能錯呢!哦,對了,這次您怎麽一個人來了。幾個小兒媳尚無品級,大兒媳可是有誥封。怎麽不帶她一起來,也好跟本宮見見麵,說說話。聽說,大太太跟本宮年紀——差不多大呢!”說著,掩著帕子笑上一笑。


    曾夫人不知麗貴妃為何發笑,隻得老實回答:“回貴妃娘娘話,臣妻的大兒媳她,前幾年不幸沒了。”說完,低頭不吭了。


    縱然君臣有別,曾夫人也是有脾氣的。麗貴妃那股不屑神情,掩的再好,也有一絲泄露。曾夫人低頭抿嘴,一個勁兒慶幸:幸虧我們家小妾妙蓮是個實誠孩子。要都跟麗貴妃這樣的,後院兒還不早就鬧翻天了。唉,真難為皇後娘娘,整天跟這些個狐媚子鬥氣。還是大公主她娘呢?哼!


    麗貴妃聽見曾夫人這麽說,捂著嘴“呀”一聲,不住惋惜:“唉,可惜了小曾大人正值壯年了。”


    曾夫人聽了,心中更加不屑:又不是你男人守寡,你可惜個屁!


    曾夫人背光低頭,麗貴妃看不清夫人表情,還以為老太太傷心,耐著性子勸慰一番。等曾夫人神色如常了,這才切入正題:“夫人啊,都說給人說親,乃是積德。本宮今日既然遇上了,也想積回德。我娘家有個侄女,今年剛剛十八,模樣、性情都是頂好的。我的意思是——”嫁你家大兒子吧,省的我們家大公主成天惦記著。昨天奶嬤嬤來說,公主為他寢食難安,可不心疼死我了。


    瞧瞧,親生女兒嫁過去舍不得,侄女就舍得了。那也是,麗貴妃娘娘侄女,不過是沒落八旗家女兒,若能嫁到曾國藩這等書香大官家,還算高攀了呢!


    麗貴妃還未說完,就聽外頭有人通報,說永壽宮總管書海泉傳皇後口信來了。


    麗貴妃心下遲疑,當著曾夫人的麵,立刻笑著說,“請。”不等書海泉進屋,自己先站起來。


    曾夫人不敢怠慢,趕緊跟著站起來。


    書海泉隨永和宮宮人入內,小心看一眼麗貴妃,再看曾夫人好端端站著,這才笑著對麗貴妃打千兒,嘴裏說道:“麗貴主吉祥!奴才傳主子娘娘口信兒,問問貴主可有空?說大公主做了一道菜,請您去嚐鮮。”


    麗貴妃聽了,連忙笑著點頭,“有空,整日閑著,怎麽沒空?公公且先回去,本宮隨後就到。”


    書海泉笑著應下,再看一眼曾夫人,打著哈哈上前見禮,“給老夫人請安。剛才主子娘娘還說,您老可是有日子沒來了。正想著什麽時候請您跟承恩公府兩位夫人一同來,給二公主講講賢文古訓呢!”


    曾夫人款款回禮,“勞主子娘娘惦記著。這些日子忙了一些。等改日有空,定來叨擾主子娘娘。”瞧瞧,到底是正宮皇後身邊兒的,說話就是好聽。哪像某個偏房,哼!


    書海泉嗬嗬笑著點頭,對著麗貴妃彎腰,“既然如此,奴才先回去了。外頭天冷,麗貴主您多加件衣服。”對著曾夫人拱手,恭敬退出門外,自行走了。


    不等麗貴妃開口,曾夫人留下一句:“臣妻先行告退。”恭恭敬敬行個禮,婉拒麗貴妃留飯,快步出了永和宮。


    麗貴妃無奈,知道嫁侄女怕是不成了。好在經過這麽一出,大公主對曾紀澤那份不該有的心思,八成也要死了。麗貴妃歎口氣,對著窗外合掌,“兒啊,額娘都是為了你。你可不能耍孩子脾氣呀!”


    永壽宮內,書海泉到正殿回話,說麗貴妃答應,馬上就來。曾國藩夫人已經出宮去了。


    梅梅淡笑著點頭,瞧瞧身邊大公主。見她嘟著嘴不說話,好笑似的拍拍大公主胳膊,“兒啊,這件事,我跟你額娘是一樣想法。不管怎麽說,曾紀澤比你大了十多歲,又娶過兩位太太,家中嫡出兒子,就有四個。大妞啊,後娘——不是那麽好當的。聽我一句話,啊!”


    大公主聽了,心中一時酸澀難忍,不敢哭出來,隻得對著梅梅行禮告退。


    梅梅是過來人,知道她一時難以想開,叫來奶嬤嬤,命宮人們小心伺候著,好好囑咐一番,這才放大公主回去。


    等到四下無外人,梅梅這才托著腮幫,看著桌上菜肴,苦笑著搖頭:“滿漢一家,不過是嘴上說說。滿族統治者至於漢族百姓,那就是後娘跟前兒女的關係,哪能那麽容易就理順的?”


    正說著,就見麗貴妃哭著從外麵跑進來,拉著手苦求:“皇後姐姐不好了,大公主她——她私自出宮了。”


    裏間炕上,三位小公主互相對視一眼:哇,老四他世孫女果然厲害,光天化日大白天的,竟然當眾鬧私奔去!嗷嗷,走,瞧熱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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