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開始哭,無聲地哭,淚水如珠,連綿不斷。看著她哭得淒淒慘慘戚戚,我直覺自己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是違和,便索性不再開口,隻將她手裏捏著的瓷碗放在凳子上,再送給她一個真心的擁抱。


    我想常問夏定然有過這種時候,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段時間,或許幾個月,或許幾年,或許幾十年,又甚至是幾百年。她心裏有一個至今依舊放不下的女人,那女人卻早已在這世間消逝無蹤。她有明亮濕潤的眼眸,就像劉卿顏的一樣。就在昨日,那個天真單純又滿口毒汁而不自知的常問夏,她就在這裏,一臉甜蜜地向我炫耀,她的妻——常念雪是怎樣怎樣美得武林第一。然而今日,一夜之間,仿佛昨日之事皆是水中月鏡中花,笑靨不再,常問夏,又變成了另一個常問夏,那個在常念雪死後一天一天滿心疼痛的癡情人。


    對於常問夏,隻這兩天,我又了解了許多。興許,仙人醉於妖來說,便是再度前塵的心路。如此比起來,我的跳水欲……也實在上不了台麵。


    “你想哭便哭,哭多久都好,隻要我還活著,都可以陪你。”我抱著她輕而易舉地許下殃及下半輩子的諾言,一者我不信她會醉得比我這輩子還長,二者,就是她真醉那麽那麽久,也不該在那麽那麽久的日子裏成天隻抓著我陪她哭。


    她的雙臂攬著我的腰,在我肩上點頭,下巴的力道猛然讓我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


    “我是不是……見過你?”她用極其溫順的語氣問我,問我這個不知道如何作答的問題。


    我該告訴她怎樣的答案?是說,‘對,你見過我,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我們每天見麵耍貧‘?還是說,‘我們從來沒見過,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會有一段奇怪的打劫與被順便打劫的緣分‘?又或者是說,‘見過啊,曾經我親了你一下,你就要我負責,當你的小妾‘?我不知道她是想起了哪一樣,便隻得將問題拋回給她:“你不是將很多人給忘了麽?怎麽,又想起我來了?”


    “你身上的香氣……好熟悉。”她微微轉了轉臉,將鼻子湊近我的脖頸,繼續道:“我似乎夢見過你,就在這個地方,說要娶你作妾。”


    我看著她醉得認不清現在過去,她卻將我當作一場夢,這實在是個有趣的事。


    “為什麽會想娶你呢?我那麽愛雪兒……”她兀自回憶著,明顯是無法理解自己當時的思維,當然,是個像話的人都應該無法理解,所以問我也沒用。


    我很想用她昨日那句‘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來回答她,但似乎這會兒的她並不會將這句話奉為至理名言。


    “你都說了那是夢,夢便是沒有邏輯可言的,你也別太在意。”我順著她拿做夢說事兒,她卻搖頭,告訴我:“我是蝶妖,蝶妖不輕易得夢,一旦得夢,夢境終將成真。就像雪兒魂飛魄散的前一夜,我在療傷之時恍然入夢……”她頓了頓,又有淚水淌在我的肩上,濕了衣裳。我一邊慶幸那個小妾夢根本不存在,一邊又聽她哽咽著繼續道:“夢裏,我聽見她聲嘶力竭地喊‘問夏!問夏!‘,看見她的身軀和靈魂都被三昧真火焚燒。她一肉體凡胎,縱有長生靈藥護體,可一把三昧火,隻是平白添了痛苦。她生生在火裏煎熬了一柱香的時間,肉身成灰,七魄成燼,天魂不得歸天,地魂不得入地,命魂不得徘徊人世,最終混於灰燼,化作一粒丹藥,卻是用來續那昏君的狗命。”


    我不料常念雪會死得那麽慘烈,本想著如何的死法都不過如此,於我這踏踏實實經曆過一回的人來說,不過是在致命一擊時的元神出竅,爾後麻木到仿佛生時經曆的一切苦痛都不曾存在過。想起來那時真是死得可笑,一個因目睹了一場謀殺而被禍及的路人。我看著那個喪心病狂的變態在我的身體上砍了一刀又一刀,即便肉體已是麵目全非,我亦是如旁觀者一般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發瘋,繼而將兩具淒慘的屍身埋進泥土,結束一場血腥的報複。與我一同被殺的那個男人,他的魂魄簡直是個醜八怪,與那具屍體被毀容前的模樣有著天壤之別。他笑著對我說:“嗬,抱歉,小姐,我不知道會有人經過,不然這次就換個地方死了。不過說起來,您的元神真是美麗。”我朝這醜八怪點頭,平靜地接受他怪異的道歉,心裏想的卻是哪裏有鏡子,讓我瞧瞧我美麗的元神。但明顯醜八怪堪比長舌婦,不僅不給我鏡子,還囉裏八嗦個沒完沒了:“小姐,為了向您表示我的歉意,我將送您一件禮物,希望您能接受。”我看看他,不禁要翻白眼:“一個鬼有什麽禮物好拿出來,免了吧。”他聽我這樣說也不放棄,笑得更醜了:“這樣吧,我送您一段永世的姻緣,隻是這段姻緣在異界,您要到那邊去取。”我連看都不想看他了:“不稀罕,換一個可以考慮。”可他一攤手,道:“我一個罪神,被上蒼貶下凡間曆經九九八十一世慘死,能做到的隻有那麽多,您就接受吧。”說完,也不管我願不願意,抬手一戳我的眉心,直接將我戳進了我現在那個娘的肚子裏……我至今還記得那醜八怪抬手間惡意的詭笑,哎,什麽永世的姻緣,自打我知道自己是個丫鬟命開始,就沒信過。


    光顧著憶苦思甜,我都忘了還在哭哭啼啼的常問夏。雖說心裏暗爽她也有今天,在我麵前淚流得像個苦爆了的弱女子,但好歹我天生善良一顆聖母心(?),要說憐香惜玉之情,就是麵對常問夏這般平日裏橫行霸道彪悍慣了的女人,照樣能生得出來。


    “別哭了,死了,便不用在世上受苦了。”我拍著她的後背安慰:“都說一對夫妻,受苦多的,總是被留下的那個。想來常念雪死前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一人活在世上,該有多孤獨。”


    “是我害了她……縱使改了她的命數又如何,縱使為她尋來長生藥又如何?最終隻是引來一場讓她神形俱滅的災禍。早知是如此,我便該任她生老病死,由她投胎輪回,最起碼,她還能活著。”她擁緊了我的腰,又是一片水跡滲入我的衣衫。我撫著她的背脊,一下,兩下,三下,待得懷中人呼吸平穩,又聽她道:“那個昏君,我滅了他的軍隊,殺了他的臣子,在他的不死之身上割了整整三千刀,曝曬在他的皇宮正門,不給飯吃,不給水喝,直到血流盡,肉成幹,再將他的魂魄引出,用微弱的三昧真火焚燒七七四十九日,讓他日日受那魂魄灼燒之痛,直到燒得連灰燼都不剩。隻可惜天殺的賈天玄,那個對雪兒下毒手的蛇妖國師,我拚死重傷了他,卻給他逃了。我找了他好久,兩百年啊,至今還是沒有音訊。有仇無處報,我如何對得起雪兒……”


    嗯?我是不是又聽到了一種變態的死法?我沒想過常問夏曾經殺過那麽多人。山寨裏有規矩,就是劫富濟貧,也不得傷人性命,誤殺者,鞭刑伺候。定出這般規矩的匪首,竟不分善惡地殺光一國君臣,滅了一國軍隊……實在可怖。


    “既有大仇未報,又為何想忘了她?”我企圖將她往正途上撥,既然她想忘記,便是說,她有放棄仇恨的想法。


    “嗬嗬……”她竟笑了,笑聲如此悲傷:“因為我知道,就算除了蛇妖,雪兒也無法複生……無法複生……無法複生……嗬嗬。”


    她一遍遍地重複無法複生,我怎覺得倒是要將她逼瘋了。


    “哎……這樣吧,你幹脆去喜歡別人吧。忘記舊情人的辦法是移情別戀,不管怎樣,總會有些效果。”我又開始將她拐到歪路上去。


    “移情別戀?”她似是特別驚訝這個詞,忙從我的肩頭抬起臉來,滿麵淚痕卻難掩困惑:“移情別戀到哪裏去?你麽?小妾。”


    “………………………………”我這是……給自己挖墳麽?


    作者有話要說:我簡直動用了自己所有的邪惡細胞…………唉唉唉……真是個純潔善良天真可愛一點兒壞心思都難有的小作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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