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一早就要跟著他們下山了,我師父、我師兄、我師侄,還有劉卿顏。我是舍不得常問夏的,即使已經明確這分離不是因厭倦導致的拋棄,而是永久的未來裏在一起的前提。但我依舊無法安心,誰知道我這一去能否學有所成,或許不久以後,不才的我就喪命於魑魅魍魎,於是追悔莫及飲恨九泉,明日的揮手變成了永遠的別離。誰又知道我學有所成後是否甘願回來,或許我有了成就,四處耀武揚威,早忘了還有個要為曾經的曾經相處區區半年的蝶妖梳一輩子頭的約定。又有誰知道我學有所成又自覺回來了以後,常問夏是否還記得我,是否還等著我,是否還能夠接受那個很久很久以後的我,或許她有了新的梳頭娘,或許她有了比梳頭娘更值得親近信賴的人,比如貌美如花的妻子,又一個與那常念雪有幾分相像的女人。我希望我們都不要變,腦海裏的對方依舊鮮活如此時此刻,心裏因對方所起的目的也不會因時間的衝刷模糊。


    “楚盼娘,我會在這裏等你百年。”


    我和常問夏並排躺在山穀的蓮台上,仰望的,是穀外的夜空。滿天的星子和朦朧帶著光暈的月,或許明天會是個雨天。


    “才一百年,真是無情啊。”我朝天感慨。


    “一百年,你若是成了,就該回來。若是不成,便是已死了。”她講完喪氣話,又轉過臉來用戲謔的眼神看我,笑道:“若是成了還不回來,這無情之人便是你,楚盼娘。”


    “哎喲到時候我在外頭降妖除魔成了一代宗師受萬萬人敬仰,還能稀罕回來跟著你在這小寨子裏梳頭當個跟班兒?”我送她個白眼:“寨主,您太天真了吧!”


    她嘴角一抽,古怪的笑容裏帶著小憤怒,抬起爪子便用食指狠狠戳我腦門兒,戳啊戳啊戳:“我看天真的人是你吧!一百年的功夫你當你能怎麽滴?什麽一代宗師受萬萬人敬仰,我告訴你,碰到厲害的妖怪躲遠點兒,凡事別強出頭,別不要命地往前湊,留給別人去,他們都比你資曆深,你隻管練長生的本事,當個求保護的軟妹子就好,降妖除魔什麽的,嗤,還是算了吧。成事兒後就找個機會回來,那什麽什麽門,走走過場,百來年回一次也就夠了,以後還是得住在我身邊的,明白麽?”


    “誒誒誒,別戳了!”我被她戳得腦殼兒疼,連忙拽住她不辭辛勞的爪子,道:“你也忒霸道了,還教人不學好。什麽求保護的軟妹子,我幹得出那事兒麽?”姐分明是個狡詐與善良並存外加堅韌不拔的女漢子啊!


    “你知不知羞?女漢子?這種大話虧你還能在心裏喊得這般朝氣蓬勃。”常問夏抬了抬腦袋,將雙手枕在腦袋下麵,眯著眼望著天,突然變了氣場,歎道:“哎,明日你便走了,或許我會很想你也說不定。”


    我學著她的樣子,也用手枕著腦袋,對天長歎:“哎,真是感動,但如果你說的是,你一定會很想我,我會更感動。”


    “嗬嗬……我一定會很想你。”她說這話的語氣意外的溫和,我似乎有些受寵若驚。


    “想著想著呀,就不那麽想了,不那麽想著不那麽想著,然後就不想了,你也別太憂心忡忡。”誒?我這話怎麽有點兒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意思。


    “那我不想你了,你願意麽?”


    “不願意。”我老實回答。


    “嗯!~~~”她這嗯字念得是百轉千回,不知幾個滿意在裏頭。“既然我答應了會想著你,那禮尚往來,你也需得想著我,懂麽?”


    這貨腦子壞了吧……


    “我自然會想你,每天想你一回。”忍著吐槽的衝動,我撿好聽的說。


    “嗯,那便好。”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又道:“楚盼娘,就算你沒練成長生之術,白了發掉了牙,身形傴僂老態龍鍾,皮膚皺得甚至讓人認不出你年輕時候的模樣,也要記得回來找我。”


    “回來做什麽,遭嫌棄麽?”我聽她這麽說,就覺得未來很可怕。人老了連血親都要嫌棄,更何況是……是她常問夏。


    “我不嫌棄你。”她盯著天上最黯淡的那顆星,似乎要用盡一切心神將它看得清晰:“你回來,老死在寨子裏,我會隨你下到陰間,要個慧根深厚的肉胎,再買通孟婆,免去你一碗茶湯,待你轉生,我引你去修道成仙,直到長生不死。”


    “陰間?孟婆?還能收受賄賂?……”我覺得無論是哪個世界,都太可怕了。“你能怎麽買通孟婆?”


    她笑笑,諱莫如深:“世間生靈都有欲念,就如同花草渴求陽光雨露,動物渴求食物水源,俗人求榮華,聖人求真知,她孟婆,亦是不能免俗。若將來真有同下陰間的一天,我自有辦法滿足於她。”


    說了半天常問夏還是沒告訴我答案,盡說些有的沒的,是要幫作者湊字數麽?


    “若我回不來就死了呢?”我提出另一個可能,以保障將來的絕路逢生。


    常問夏聽我這話,皺著眉頭思慮半晌,才答:“那便死了吧。混蛋,所以才叫你好好學,別逞能,別輕易喪命。若不是死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怕我找不到你的來世啊……”


    “會找不到麽?你這麽大本事。”


    “你不一樣……”


    常問夏說我不一樣,我反應不過來,自己有什麽不一樣?


    “為什麽白澤看不出你的前生?”原來說的是這個,果然,我這時空穿得似乎也不那麽一無是處,除了那份不甘於為奴為婢的自由主義,總還給了我些算不得長處的特點,讓我在常問夏眼裏顯得比他人與眾不同一些,盡管大家都是肉體凡胎就能力上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差異。


    常問夏坐起來,居高臨下看著我,目光柔軟,幾縷發絲落入我的脖頸間,竟搔得我心癢難耐,當真奇怪。


    “這世間凡人的前世今生,沒有哪個能逃過白澤的眼睛,你卻不一樣。她告訴我,她看不見你的前生,但我看見了……”她一手支地,一手撫上我的額:“在這裏,我在你的記憶裏看到過,我不曾見過的地方,不曾見過的人,不曾見過的物。我知道,那是你的前生……那麽你的來世呢,會去向何方?”


    “不知道。”我搖搖頭,坦誠對自身命運走向的無知。


    “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所以活下去,長生不老,就是死了,也要死在我麵前。這樣,我才能抓住你的魂魄,不至於飄到天外去。”


    我對她突然間的柔情感到摸不著頭腦,往深了想,為了一個給她梳頭調製頭油的女人,費這麽大工夫整這些,即使是發生在常問夏這蝴蝶精的身上,也不科學。這得是對頭發懷了多大的執念,才能生出的想法作為,但事實上,我覺得她在食物上的執念明顯要更勝一籌,那麽,是不是留住那些個能做出絕世美味食物的小當家的命才是更要緊更有意義的呢?我想,她為的並不是什麽頭發與食物,親情、友情、愛情,常問夏的態度定不出這世間三種最要命的情。


    “常問夏,你有過凡人朋友麽?”我試探她。


    她一愣,興許跟不上我跳來跳去的話題,卻還是答了,十分認真地說,有。


    “請舉例並作詳細說明。”在我的認識裏,她有時候就是那種能自負到一廂情願的人,所以卑鄙的我小人地猜想,她說的朋友不一定是真正的朋友。


    “你真是麻煩,這好奇的什麽亂七八糟的。”她無奈搖頭,將手放回擱起的右膝上,目視前方回想當年:“我有過很多朋友,有的隻相處幾日,有的相伴了幾十年,久了,便也忘了一些。有這樣一個人,她叫箬竹,是個醉心醫術的女大夫,十七八年前,她毒死了臨縣的黑心縣官,為逃避追捕,來白水寨投奔。那時我有個妻……”她看了我一眼,又繼續道:“生得極美,與雪兒有幾分神似,隻是身子不好,我收了箬竹,為她治病。她醫術好,人也與我極是投緣,奉為知己。可惜有一年冬天,我那夫人得了重病,肺癆,箬竹為了醫治她,也染上了這病……第二年春,兩人都走了,哎……”


    “你救不了她們?”即使是在這個時代死亡率將近百分百的肺癆,我依舊不覺得常問夏會對此束手無策。


    “給她們去找仙藥麽?”她反問我,又道:“大多時候,我不願意改變人的生死。”


    “你卻想改變我的生死,為何?”我立刻接住她的話,直覺告訴我,此刻提出的這個問題能夠換來不曾聽見過,卻是更接近真實的答案。


    果然,常問夏聽我這話,靜默非常,我知道,這是要表露心聲的前奏。她看著我的眼睛,目光複雜深沉,卻不失溫情的光彩。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啟唇,對我說:“這幾日我一直在想,或許,該給你我一個機會。”


    這話很含糊,在我耳中卻明確無比。看著麵前這般深情美好的常問夏,我的腦海裏卻出現了一個醜陋的鬼,那鬼用他那依舊隻能用醜陋來形容的嘴,告訴我:


    “這樣吧,我送您一段永世的姻緣…………一段永世的姻緣……………永世的姻緣……………”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我想我最近應該勤快點兒。兩天一更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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