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久與小花蛇在山間過著算的上是隱居的日子,並不知道月前掌管這一地的守備已經換人。新守備曾經在西疆的軍隊裏幹過,人卻與鐵骨錚錚四個字相差甚遠,貪贓枉法暫且不提,還是個阿諛逢迎的鑽營之徒,若隻是這樣還好,他偏偏有因在軍裏頭過了段染血的日子,砍人砍得過了頭,便將心頭存的那丁點良善盡數丟在了西疆的戰場上,平日裏行事極為草菅人命,不留半點餘地,乃是個小兒夜啼的角色。


    他上頭的靠山,如今在皇城裏頭說一不二的“九千歲”因為去勢時慘叫過了頭,傷了肺腑,到了秋冬季節便總有些胸痛腹痛的小毛病――卻也是給底下人供奉金銀名藥的好機會。如今雖然離那冷天還早,守備卻已經早早的留意了――說來也巧,也不知道是誰將山中有神蛇的事情告訴了他,守備的狗頭師爺也算是讀過幾本野書,聽人說了那蛇的外貌,扇子束成一束拍了手心,笑道那蛇莫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巴蛇。


    山海經裏頭說,“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


    盡管不過是雜書裏的無稽之談,這所謂的巴蛇還是讓守備留了心。他直接便派了人入山,準備將蛇捉來,留待冬天獻到京城去。隻是未曾想,山中幾個村莊的人聽到他的算盤,連連勸阻,將易久和小花花的事情給滿臉陰霾的守備說了好幾遍,到了最後,就連入山給人帶路的人都沒出來一個。


    山民們心思純樸,並不知道恰恰是自己的行為讓多少年來一直順風順水慣了的守備發了狠,原先隻想將蛇捕來,現在卻已經打算將那所謂的蛇侍也直接獻上去。為了逼人入山帶路到蛇穴,他直接捆了村中人施了鞭刑,這其中,就有“黑泥鰍”在內。“黑泥鰍”眼瞅著同村那幾個人有點守不住口,又聽幾個嘴巴不嚴的官兵們嚷嚷說要將神蛇和“蛇家的”掏心掏膽給人做藥,心中大急,拚死找了個機會逃了出來,隻為了給易久帶口信。然而他剛逃沒多遠便被追上來的官兵砍了好幾刀,接著又在山裏頭被官兵放的狗咬了幾口狠的,傷得實在有些過於嚴重,等好不容易在山中找到易久,通知他快些逃跑之後,便在易久懷裏抽搐著咽了氣。


    當然,這其中的背景,此時的易久是一無所知的。


    他隻死死地抱住了那個逐漸冰冷下去的莊稼漢子,胸口疼得幾乎要破開來。


    “哥……哥……”


    易久沒甘心地喊了他好幾聲,對方卻已經怎麽樣都不可能再睜眼看他了,隻有那已經變白的嘴角開了裂,有一縷褐紅色的死血順著口子流下來,殷殷地滴在易久手腕上,也已經冷了。小花蛇不明所以地爬上易久的肩膀,茫茫然地看著自己喜歡的人類低垂的眼睫上凝了一滴淚。而那唯一會在送食物上來後在蛇穴門口多逗留一會的黑皮人類,屍身像是塊離了太陽的石頭一般,漸漸地便變得又冷又硬。


    易久抱著他,梗住脖子,衝著天空無聲地張開嘴,卻因為對方之前留下的信息,甚至連痛苦的喊叫都不能發出來,不,別說喊叫了,就連給“黑泥鰍”,這個在這個時空唯一一個始終將他看做是親人,關懷並愛護著他的人挖個簡單的墳塋來,都是不可能的――在林間盤旋的風從山下吹過來,帶來了那隱隱的人類的喧嘩,和刺耳的狗叫聲。這與寂靜大山格格不入的聲音隨著時間的流逝愈發清晰,在山中住了這麽久,再怎麽樣也知道那些人離自己隻怕是越來越近了。


    低頭看了一眼始終茫然,一派天真的小花蛇,易久閉上眼睛,吸了一口氣,死死咬著牙將“黑泥鰍”的屍體背到一處樹蔭下,用落下的樹葉覆蓋住。凝視著逐漸消失在枯葉之間的,因為死亡而變得陌生的臉,易久的耳膜中鼓動著血液流過血管的悶響,手指顫抖,用了許久他才勉強取下了束發的白麻繩,一圈一圈,細細地係在了屍體之上的樹杈上。


    “哥,我晚點來接你……”


    強行壓下心中沸騰的悲憤和緊張,易久將探頭探腦的小花蛇塞到了胸前的布口袋,輕捷而快速地朝著蛇穴奔去。


    小花蛇的蛇皮還在那裏。別的人不知道,可是易久卻是再清楚不過,沒了那一身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蛇蛻,小花蛇恐怕連山間的野蛇都敵不過――它被易久養得太好了一些,愛麵子又愛漂亮,深怕打鬥的時候會讓地上的沙石把自己身上的鱗片磨出印子。易久到來之前,它的原身最多能欺負欺負山中野雞,易久來了以後……它也不過是欺負欺負更大一些野雞。


    隻是易久還沒有來得及趕到蛇穴,空氣中已經彌漫開了煙味和臭味,濃鬱的氣味幾乎要形成實質,巴掌般拍在了易久的口鼻處,幾乎能讓人直接暈過去。


    察覺到異樣,易久猛然停下了腳步,凝神看著不遠處的樹林,茂密濃蔭的間隙跳動著不吉利的橘色光芒,還有富有水分的樹枝劈裏啪啦迸裂的聲音,晴朗的天空被一道黑色如活物般的粗大煙柱切割成了兩半,大量的鳥雀驚慌的嘶叫,在空中惶恐不安地盤旋。整個山林裏都湧動著極度的躁動的氣息,易久的臉色也猛然變得蒼白起來。


    不,不會……


    他強忍著顫抖,屏住呼吸,以前所謂有的慎重一步一步挪到了蛇穴旁的樹叢中,接著掩映的樹枝朝著黑黝黝的洞口望去。


    然而,事情依然按照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呼嘯而去。


    在山民的帶領下官兵在傷痕累累的“黑泥鰍”找到易久之前,就已經趕到了蛇穴。他們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發現堆積在洞中的巨大蛇蛻,隻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想到,在整個山民中口口相傳的蛇神的巨大身形都來自於這段死物,而真正的蛇神不過是草繩般大小的小花蛇。那些人沿途已經找過一遍所謂的蛇神了,好不容易翻山越嶺來到蛇洞,想象中的巴蛇卻依然杳無蹤影,隻有一段蛇蛻。性情向來暴虐的守備便直接下了命令,在蛇蛻上倒了幾桶香油,直接拖出洞口就地燒了,想要以此將那條能給他帶來升官發財路的巴蛇給激出來。


    易久死死地看著眼前颯颯的火光,身體裏每一根血管裏頭都仿佛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也不知道是因為太過於激動,還是火光過於炙熱,在扭曲的空氣之後,守備和官兵們的身形如同惡鬼般扭曲地倒映在了青年漆黑的瞳孔之中。


    “刷――”


    一聲破空聲響起,易久額頭一條,手疾眼快地往前一抓,將將抓住了一根細細的蛇尾巴――小花蛇全身都繃得直直的,嘶嘶吐著蛇信,扭過頭來瞪著易久,原本可愛純真的豆子眼中逐漸浮現出了豔麗的血紅,最後如同兩顆紅寶石般亮了起來。


    即使已經因為激烈的心情而幾乎無法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易久依然用顫抖的手,將憤怒的小花蛇一寸一寸地拉回來,強硬地準備將它塞回胸口的布袋。


    小花蛇長大了嘴,擺出小而白亮的利齒作勢要咬它,易久沒有理會,它吐了口口水,氣呼呼地鑽到了袋子裏。


    易久一隻手捂著胸口,捂著那條柔軟的,該死的小東西,心髒跳得幾乎要撞碎喉骨,卻依然像是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從樹叢中退了出去,等到樹叢的縫隙中已經看不到官兵們麻色的布衫,他才猛然從肺部呼出一口氣,然後像是一頭被狼追的絕望的鹿一般,朝著更深,更偏僻的茂密樹林中逃竄而去。


    他得逃跑,必須要逃跑。


    強烈的危機感洶湧地衝刷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那些惡鬼一樣的官兵和守備讓易久產生了極大的危機感――而事實上,他也是對的。


    幾乎沒多久,易久便聽到了樹林中隱約傳來的狗吠。那些人在燒完了蛇蛻之後依然沒等到巴蛇現身,便開始又一輪地搜山。他甚至開始希望自己真的是一頭被狼追的鹿――至少,鹿有四條腿,而山林裏狼也並不會驅趕成群的獵犬瘋狂地圍捕獵物。


    最開始的幾天,情況還沒有到太糟糕的地步,盡管小花蛇的蛇蛻被燒了,易久卻因為先一步的逃跑而尚有餘力。他畢竟在這裏住了這麽久,對山中的熟悉遠勝於官兵。


    然而又過了幾日,按道理應該退下去的搜山行為卻變得愈發緊迫起來。易久簡直不知道那些人是從那裏弄來了那麽多的狗,那麽多的人,群山的寧靜被粗暴地撕碎了,幾乎每一個山頭,都回蕩著刺耳而瘋狂的狗叫。但凡有一點不對勁的動靜,便會有一隊一隊的人馬提著刀和弓箭過去查看。每一隊的官兵麵前,都有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而後背被鞭打得鮮血淋漓的山民作為向導。


    為了躲避鞭打的疼痛,即便是最淳樸的山民也忘記了對蛇神的崇敬,他們幾乎已經跟那群喂了藥又餓了很久,不停向下滴著口涎的狗一樣,找易久和小花蛇的身影已經找得紅了眼。


    在這樣的圍捕下,易久迎來了人生中最為狼狽和絕望的時光。他身上滿是血,來不及幹涸,便又會留下新的傷口。偶爾幾次幾乎被人抓住卻又逃走的僥幸,並沒有保佑到他背後和大腿的箭傷。他撕下了半塊前襟纏住了傷口,然而疼痛卻愈發鮮明地彌漫開來,漸漸的,便有某種極端不祥的腐臭從傷口處彌漫出來。


    可是現在的易久,卻連揭開布料看看傷口的情況的時間都沒有――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麽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群官兵和那些向導會變得跟那群狗一樣,陷入瘋狂的境地。


    ――他並不知道,那個貪婪又殘暴的守備,在實際中也已經到了絕境。


    聲勢宏大的圍山的消息在周邊蔓延開來之後,便漸漸地失去了控製。無數雙眼睛盯上了守備,原本隻是想要獻禮的計劃,到了現在卻變成了橫在守備喉嚨前的利刃。如果在這樣圍山之後守備沒有辦法變出一條驚世駭俗的巨蛇和一個傳說中修煉了許久的蛇侍的話,他就會徹底淪落為一個笑話。


    而一個笑話,又怎麽能繼續呆在他現在的這個位置上來呢?


    事關自己的身家性命,守備不得不用了十輩子的凶狠和殘忍驅使著官兵和山民,像是一頭絕望的豺狼一樣紅著眼搜尋著易久和小花蛇。


    短短幾天之內,易久便在這樣可怕的圍捕中消磨掉了大部分的生命力。他幾乎脫了形――那群人並沒有留給他任何停下來吃東西的時間,也沒有餘裕能讓他閉上眼睛睡一覺。


    為了避免被狗聞道自己的氣味,他甚至不得不在冰冷的山溪裏爬過整個山頭。


    可即使是這樣,那些人――官兵們,向導們,狗,還有天上飛個不停,隻在戰場上才會用的鷂子,卻依然死死地咬著他,如影隨形。


    易久的心像是栓了鉛墜,冰冷而沉重地壓在胸口。


    ……


    ……


    ……


    “花花,你的蛇皮被燒了知道嗎……你變不成大蛇了,如果你跟著我,被人發現的話,隻需要一個鋤頭,一根竹竿,你就死了……”


    他筋疲力竭地坐在山溪變上的石頭旁,將懨懨的小花蛇撈了出來――每次在易久幾乎要力竭的時候,小花蛇便會吐出一段稀薄的靈涎來喂在易久的嘴裏,他才勉勉強強地活下來。小花蛇卻也因為這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萎靡了下去。


    現在把它丟在地裏頭,甚至沒有人會認出這條歪歪扭扭的小東西是條蛇,哪怕是條爛草繩呢,都比它要體麵許多。


    “你聽我說,你現在隻是一條……普通的蛇。”易久用手指撫摩著它黯淡的鱗片,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對著小花蛇說,“你沒必要跟著我,跟著我,你隻會被人跟著追,這又是何苦呢。”


    小花蛇沒動,也沒做聲,它偏著頭,用溫潤的豆子眼瞪著易久。


    同樣的話,易久已經跟它說過很多很多遍了……


    “你看,你現在都不漂亮了。”


    知道它最愛漂亮,易久甚至忍下心來,用它最會跳腳的事情來增加說服力。


    “快走吧,躲在哪個樹洞裏也好,縫隙裏也好,你看你這麽有本事,一定可以跑掉的。”


    ……


    “花花,聽話,去吧。”


    ……


    易久忍著極度的疲倦,一聲一聲地哄著它。然而,當他踉蹌著往另一邊走的時候,手腕卻被個涼絲絲的東西給纏住了。


    小花蛇奄奄地耷拉著眉眼,身體卻死死地纏著易久不鬆。


    一人一蛇,在冰涼的溪水裏無聲地對峙著。


    嘩啦啦的溪水打濕了他破爛不堪的褲腳,衝刷著他血肉模糊的腳底,刀子一般將小腿上的傷口衝開,刮著裏頭的嫩肉。


    易久的額頭鼓鼓直跳,眼前蒙上了一層斑塊狀的紅翳,那種強烈的,幾乎要滅頂的絕望“噗”的一下衝破了易久胸口的那個小小的關口,脹滿了全身。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為什麽這個該死的小畜生不懂呢。


    按照這樣的趨勢下去,被抓到已經是必然的事情,那些瘋狂的人會如何對待他們,即便是傻子都能想象得出來。


    他會死,而如果它跟著他,它也會死。


    他拚命地想要讓它活下去,為什麽它就不明白呢?


    明明,隻需要假裝成一條最普通的蛇便可以輕易地活下去,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跟著他去死?


    易久狠下心,霍然伸出手,將那條虛弱無力的小笨蛋惡狠狠地丟了出去。


    “啪”的一聲,小花蛇砸到了溪邊的一顆小樹杈,掙紮都沒掙紮,軟趴趴地就掉下去了。


    易久站在原地死死地看著它,終於看到它趴在那裏,在濕潤的泥巴裏抽動了一下尾巴,才猛然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我走啦,你別跟過來啦!”


    他背過身子跟小花蛇說,然後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胸口好像插了一把刀,一刀一刀戳著它的心。


    接過他好不容易才摸著石頭過了溪水,還沒來得及走上兩步,就覺得身後的溪水中好像多了些奇怪的聲音。


    盡管知道不應該,易久還是情不自禁地回了頭――


    有條破草繩還不如的細花蛇姿勢僵硬地啪啪拍著水,竭盡全力地朝著他的方向遊過來。隻是它之前摔太狠,就算想遊都遊不動,氣息奄奄好不容易爬上塊石頭,轉眼間就被溪水嘩啦啦地拍到了水裏。


    眼看著就要被水衝到下遊去了,它還在傻乎乎地往易久身邊爬。


    易久顫抖著嘴唇看著它,腦袋瞬間便空白了,踉踉蹌蹌地一把撲過去,十分危險地將那條已經快要翻肚皮的蠢蛇從水裏撈出來。


    ……


    一個血糊糊的人,一條濕漉漉的蛇,就這麽倒黴地對視著。小花蛇都快被水泡發開了,一接觸到易久的手,卻還是死性不改地用尾巴去卷他的手腕,隻不過脫力以後,就連這個動作都做不好啦。


    它總覺得卷不住易久,這個沒良心的人類就會把自己給丟了,心中又急又委屈又難過,幹脆張開嘴……


    “嘶――”


    易久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小花蛇死死的咬著他,豆子眼裏竟然也有一絲絕望。


    就算……就算是這樣咬著他,也不準他再把它給丟了。


    小花蛇自暴自棄地想道。


    被咬的受害者沉默了一會兒,等他想明白它究竟在幹什麽,幾乎被這蠢貨氣得快吐血。可是,吐血歸吐血,嘴巴卻自己動了:“你這是死活都要跟著我啦?”


    小花蛇耷拉著頭,聽到他這話,嘴上又用力了幾分。


    易久看著自己一手的血,終於絕望地放棄了抵抗。


    他捏著小花蛇的嘴讓它鬆了口,然後把那根軟塌塌的家夥放到了胸口的口袋,又把口袋塞到了中衣內側,緊靠著心髒的部位。


    “算了算了……大不了……就一起死。”


    他慘笑著拍著小花蛇,看著逐漸逼近的影影綽綽的人影,踉蹌著朝著樹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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