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略微更亮了一些。


    老和尚在床上喘著氣,呼嚕呼嚕的聲音從他的胸腔裏頭擠出來,像是那裏有個破風箱。


    “你回去罷,那條蛇你好生帶著。它與你有一段孽緣,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怕也是為了應上這段冤孽。這世上的事情,都是有頭,有尾,有因,有果。”他指著易久道,“你就當是你前世欠了它罷了。”


    他對易久說,歎著氣。


    “它與我……究竟有何孽緣?”


    易久猶豫了片刻,還是沒忍住問道。


    他早就察覺到老和尚並不是普通人,但從剛才老和尚說的話來看,怕是老和尚知道的比他還要多。


    什麽叫孽緣?


    什麽叫“帶你一程”?


    ……


    一時之間,易久整個人都變得亂糟糟的,滿腦子都是疑問。


    但是,話問出口後,老和尚卻並未回答易久。而是伸手輕輕地拍了拍的肩膀道:“時候到了,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以往易久在書裏看到高人們對主角說這樣故作玄虛的話,倒是覺得沒什麽問題。但是當他自個兒真真怯怯被這樣敷衍一番,才知道心中是多憋悶。


    然而,老和尚這一晚上實在是不輕鬆,這個時候瞅著,臉色難看得簡直像個死人一般。


    話音落下之後,他便往後躺下,雙眼緊閉,像是在思考著什麽似的。


    易久看著衰老而疲憊的老人,猶豫了半響,終究是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而且,他莫名有種直覺,就算自己真的問了,怕是也得不到回答。


    過了半會,老和尚忽然睜開眼睛,盯著易久,讓易久回到山下去。


    其實易久是想要在老和尚這裏多待一晚的,老和尚卻隻是搖頭。


    一晚之間他仿佛比之前瘦的更加嚴重了一些,暗淡的天光透過窗子射在他臉上,讓老和尚的臉呈現出一種宛若木雕佛像般的似笑非笑出來。


    “你帶著那東西在我這裏才是要我的命勒!”


    有了老和尚這句話,易久也隻能茫茫然地被趕了回去,懷裏揣著一隻半死不活的小蛇。


    天色越是亮,那條蛇就越是不動彈了。


    天冷,路上結著霜,易久走得慢,才走到半路,天便已經變成了鴨蛋殼般的青色。


    易久慢慢在路上走著,心中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悵惘。


    他覺得而有些昏昏然,不明白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麽。然而另一方麵,胸口的布袋子裏沉沉的――那條食人鬼變成的紅色正躺在那裏,重量其實是不重的,可是就那麽丁點的重量,竟然也像是快重石似的把易久飄乎乎的魂兒壓在了那裏。


    走了幾步之後,易久總覺的不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懷裏的那條蛇。指尖觸到那冰涼的鱗片之後,易久心中陡然一驚,發現它竟然就這樣一點兒聲息都沒了。易久趕忙將小紅蛇掏出來死命抖了兩抖。


    那條蛇顏色在陽光之下顯出了一種幹涸了的血汙似的紅色,小紅蛇眼眶裏嵌著的那紅寶石似的眼睛閃了閃,愣愣與易久對視了片刻。


    驟然間它張開嘴,彎過頭來一口咬在易久的指頭上。


    易久的手一抖,瞬間,他的手指上便沁出兩顆血珠來。小紅蛇這才慢吞吞地用尾巴卷著他的手腕,小小的一顆頭靠在易久的指頭上,張嘴舔了兩舔,將易久指頭上的血珠舔到了肚子裏。然後又不動了。


    易久的心兒跳的很快很快。


    他看著那條蛇血紅的眼睛,心中再確切不過,這條蛇,原身乃是最可怕不過的妖怪。


    按道理來說,這樣喝人血的玩意兒,實在是應該丟掉的--更妥帖的方法,是撿起石頭將這長蟲碾成肉泥才好。


    可是偏偏易久瞅著小紅色那副懶洋洋,有氣無力的模樣,眼前卻總是浮現起另外一隻與它極為相似的小花蛇的模樣來。


    “你若是再這樣,我可要給你點苦頭吃了。”


    易久板著臉,將傷了的手指含在了嘴裏。


    他有心想要震懾一番,沒想到話說出口之後,音調卻不由自主軟了一些。


    紅衣鬼幻化而成的那條蛇懨懨地冷冷地瞅著他,半天之後,垂下頭繼續開始裝死--隻是易久卻不知道它究竟是真的快要死了,還是隻是單純的被凍成這樣的。


    --對著這條酷似小花蛇的紅色,他天生心就要軟許多。


    就像是對著花花一般,心中一半是愧疚,一般是心疼。明明知道這玩意隻是借了小花的一張皮,然而……


    易久呆立在原地,猛地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臉頰上傳來的刺痛和著北風帶來的寒冷,讓他從那紛紛擾擾的思緒中回過了神。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隨後硬起心腸將小紅色打了個結,不顧那小長蟲憤怒的目光,徑直把它扔到了隨身帶的破布口袋裏,拎在手上帶到了山下。


    若是到了山下這蛇活生生凍死了,那就好了。而若是沒有凍死,那就養著罷了。反正如今它蛇皮都被燒了,恐怕也翻不出大風浪。


    易久在心中暗自安慰著自己道。


    就這樣一半糾結一半忐忑,心兒七上八下地回到了山下。


    尚未到易家大宅,他便看遠遠看到路口竟然有個小小的身影石頭似的楞在那裏。


    視線觸及到那個小小的身影之後,易久差點沒敢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尚在猶疑之中,那身影便急急朝著他衝過來――一張焦黃的消瘦的臉,幾單薄的骨架子……不是阿蛇又是誰?


    若是說起來,阿蛇現在朝著易久奔過來的樣子可真是不好看。他本就生的不好看,跑起來因為步子邁得急,背脊一聳一聳的,背後過長的衣擺啪啪地打著小腿,偏生他那眼睛極亮,目光直直地釘在易久身上,遠遠看上去,他簡直就像是一隻見到主人後情緒激動的柴狗。


    縱然滿腔熱情,終歸有些好笑,是要被人敷衍地一腳踢開才好的。


    恐怕連阿蛇自己也知道這點,跑到易久身前兩三步的時候,他就猛然停住了腳步,不說話,隻抬起一張在寒風中凍得發青的臉,直愣愣地看著易久。


    四下裏十分安靜,隻有風吹過路邊野草發出的沙沙聲。


    先前也說過,阿蛇生得不好看,又瘦,所以顯得眼睛格外的大。


    此時他仰頭這樣直直地看著人,便讓那本來就大的眼睛顯得格外的大了一些――他的瞳孔本身就極黑,眼白中泛著森冷的青,專注砍人的時候,竟然有一種宛若野獸般的可怕來。


    就算是易久驟然對上那孩子專注的目光,也忍不住覺得胸口一跳。


    但是隨後少年和尚卻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對著阿蛇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阿蛇,你怎麽跑來了。”


    他一邊苦笑著說,一邊往前走了兩步,蹲下來,把站在那裏的阿蛇往自己懷裏摟了摟。


    隻不過是一個晚上的功夫,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易久卻覺得阿蛇好像比之前大了一些,當然也瘦了一些。易久將阿蛇抱入懷中之後,很快就發現這小可憐鬼竟然隻批了單衣就出來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路口這裏等了易久多久,觸手可及的肌膚就像是死人一樣冰得讓人打戰。


    這下,易久心中剛才還在的些微快活一瞬間就被驚惱給占據了。


    “怎麽這麽冰?你穿這麽少竟然也跑出來挨凍!“


    也因為阿蛇全身上下是在是太冰涼,一時之間易久被嚇的連語氣都重了幾分。


    雖然他這是打心眼裏為了阿蛇擔心,可是這帶著幾絲惱意的話語落在阿蛇的耳朵裏,卻正好戳中了他的死穴,一時間簡直要從胸口湧出血來。


    阿蛇還記得自己發現易久不見了的時候,那種宛若將心肝都放入油鍋裏煎的恐慌。


    自他出生以來,他便是這樣冷冷冰冰地過著,偏生卻在這個時候遇到了易久――溫柔的,暖和的,像是熱湯一樣能讓他全身上下都暖起來的易久。


    隻不過短短一段時間的相處,阿蛇就發現,自己寧願丟了手腳,也不願意與易久分開。


    偏偏這一次易久走得急,並未與他告別――哪怕三丫好說歹說易久會回來,阿蛇還是肝膽俱裂,簡直要裂開一般的驚恐焦急起來。


    而這一次,易久說的這幾句略帶惱意的話語,就像是火星子似的,一下子就將阿蛇心中的憤苦憂愁給點燃了。


    易久這邊還沒反應過來,胸口就被人捶了兩拳,隻是這兩拳頭捶得輕輕的,卻是捶人的那人臨時又收了力。


    再低頭,易久就見到阿蛇麵無表情的臉上流出兩道清亮的淚水來。


    四目相對片刻之後……


    “阿蛇?”


    易久又是嚇了一跳。


    阿蛇哭起來也是無聲無息的,沒有什麽表情,可是偏偏就這幅樣子,格外讓易久心疼。


    “你哭什麽哭啊……”


    易久隻覺得自己頭皮都快麻了,趕緊伏身將扭動個不停的阿蛇摟得更緊了一些。然而像是阿蛇這樣的孩子總歸是要別扭一些的――先前易久語氣重了,讓阿蛇忍不住哭了出來,這時候他語氣放軟了,這邊阿蛇卻更覺得自己丟臉得要命,他可沒想到自己竟然又在易久麵前露出這幅哭哭啼啼的模樣,隻想趕緊從易久麵前溜走。


    然而易久的懷抱偏偏又暖又溫柔,阿蛇小小的心就像是被扯成了兩半,陷入了糾結之中――一半是羞憤欲死隻想溜走,一半是親親熱熱隻想與易久撒嬌。


    矛盾中,阿蛇簡直要爆炸了,正好易久那白白的脖子就湊在他嘴邊,阿蛇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鬼使神差地,湊在易久脖子上咬了一口。


    易久被阿蛇咬地哀叫了一聲,身體一抖鬆開了阿蛇,手裏的布袋一張開手,一下落在了地上。


    一個布袋子就那樣啪一聲摔了下去,片刻之後,一拱一拱地開始往邊上爬去。


    易久和阿蛇幾乎是同時伸出腳踩在了布袋子上。不過易久踩的是口袋口,阿蛇踩的卻是口袋中間。


    一看到阿蛇腳印子的地方,易久就覺得自己胸口一緊。頓時顧不上別的直接衝過去將布袋子撿起來,然後心驚膽戰地打開了口袋往裏望去。


    好在,預想中的血肉模糊沒有出現,小紅蛇幾乎被凍成冰棍,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破草繩一樣地被易久撿了出來。


    阿蛇視線一落在那條蛇身上,呼吸頓時就重了。


    也就他是個啞巴,不然這時候該是尖叫出聲了:倒不是怕蛇,而是怕這蛇傷到易久。


    兩滴眼淚還黏在他的臉頰上,阿蛇立刻就伸手想要將小紅蛇從易久手上拍下去,結果卻出乎意料的被易久給躲了過去。


    “沒事,沒事的。”


    易久這裏是想岔了,真以為是阿蛇怕蛇。他將小紅蛇舉高了一些,趕緊安撫起阿蛇來。


    阿蛇滿心都是易久手裏那條看著就不壞好意的蛇,惶恐中喉嚨裏竟然發出了野獸一般呼嚕呼嚕的聲音,倒是讓易久不由自主的一愣。


    乘著這眨眼的功夫,阿蛇猛然間一跳,白森森兩排牙,咬了那條蛇一口。


    說起來,食人鬼變成的那條蛇先前的一口氣其實已經去了半口,布袋子裏凍了這般久隻差一點兒就要凍僵成死蛇,不然之前易久那樣折騰它也不會隻是裝死。這時候倒是被某個死小孩這一口咬得把那吐出去的半口氣又抽了回來。


    隻見小紅蛇猛然張開嘴,彈簧一樣挑起頭,眼看著就要一口回咬回去,電光火石之間是易久伸手猛地卡住了小蛇的頸部。紅蛇的身體在他手裏大力扭動了幾下,好半天才慢慢又軟下去。


    易久拿捏著分寸,滿身的冷汗這才慢慢得滑下來。


    “阿蛇!”


    他氣得有些狠了,一時之間竟然大腦空白,隻能斷然喝一聲。


    阿蛇倔強地抿著嘴,嘴角有一線血絲滑下來。


    易久隻得又伸手掐他的下巴,讓他張口與他看。


    阿蛇見到易久忍不住又關心他,立刻又神氣活現將自己尖尖一口白牙顯給易久看,同時伸手指了指小紅蛇的尾巴――那裏有個明顯的血印子。明顯他就是在同易久顯擺他可沒受傷,口裏的血是小紅蛇的。


    若不是易久神經早就鍛煉出來了,這時候麵對這小孩怕是得暈過去。


    “阿蛇……你……你……”


    他又氣又急,趕忙從路邊草尖上團了一小團幹淨的白雪塞在阿蛇的口裏示意他洗趕緊口裏的蛇血,另一邊又捏著已然快死掉的小紅蛇來看。


    阿蛇咬得它幾乎見骨,鮮血淋漓一道傷口簡直可怕。它軟綿綿耷拉在易久手裏,模樣異常可憐,倒是又讓易久忍不住心中一軟。


    罷了罷了,養起來吧。


    本來易久還說讓這破蛇自身自滅,奈何這般都到了村口了,小紅蛇還是沒有死,還被個人給咬了一口,實在是倒黴透頂。易久心裏本就糾結,這時候也下定了結論。


    至少要等到小紅蛇尾巴上的傷養好才行。


    他這樣想著,實際上已經決定將紅蛇養起來了。


    雖然對此,阿蛇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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