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榮秋被蘇櫻一通看著客氣實則厲害的話刺了,嚇得又出去晃了半個鍾頭,回去以後就徑直竄上了樓,把自己關進房間裏生悶氣。


    葉榮秋生了一會兒氣,拿出黑格爾的哲學看,卻看不下去,煩躁地來屋子裏來回踱步,又不想出去見人。最後,他走到了窗邊。


    從他的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外麵蹲守的黑狗。黑狗坐在馬路邊上,手裏拿著兩個白麵饅頭正在啃,突然有一隻髒兮兮的流浪狗跑了過來。葉榮秋滿以為黑狗會一腳將那隻灰毛的小狗踢開,但是黑狗並沒有這麽做,他掰了塊饅頭丟在地上給那隻流浪狗吃。


    流浪狗隻吃了一小塊饅頭並不滿足,圍著黑狗汪汪叫了起來。於是黑狗自己不再吃,而是把饅頭一點一點掰碎了喂給那隻流浪狗。


    葉榮秋站在窗邊看了五分鍾。黑狗跟在他身後已經幾個月了,但他從來沒有見過黑狗現在這幅樣子。黑狗喂完狗之後,把那條流浪狗抱了起來,笑著梳理它身上的毛發,笑容幹淨,眼神甚至可以稱得上溫柔。有一瞬間,葉榮秋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在他心目中的黑狗討人厭到了極點,殘暴、冷酷、瘋狂,視人命如草芥,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溫和地對待一隻柔弱的小動物。


    那條流浪狗似乎還是沒有吃飽,當黑狗將它抱進懷裏後,他伸出舌頭舔了舔黑狗的嘴,把他嘴邊殘餘的饅頭渣舔去了。黑狗笑著用手背抹了抹嘴,把小狗放回地上,拍了拍它的頭。小狗殷勤地對著黑狗搖了會兒尾巴,然後轉身跑開了。


    流浪狗離開以後,黑狗抬起頭,看向葉榮秋房間的窗戶。葉榮秋立刻閃身躲到了窗簾後麵。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驚慌什麽,或許隻是不想讓黑狗知道自己在看他,就好像顯得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麽厭惡黑狗似的。並不是,他非常厭惡黑狗,隨時隨地希望天上會落下一顆炸彈來將黑狗炸死。


    黑狗方才給流浪狗喂食的舉動也讓葉榮秋心裏有那麽點不是滋味,他希望黑狗是個大奸大惡之徒,不該有一點點的良善之舉,免得自己對他的厭惡不值當。他仿佛安慰自己似的哼了一聲:“因為他們是同類他才會做那種事。”這樣一想,使得他的心情好了一些。


    過了一會兒,葉榮秋聽見外麵有汽車開了進來,他知道是葉華春回來了。


    葉榮秋走下樓,迎接自己的大哥,卻在看見進來的人時愣住了:葉華春帶著黑狗一起進來了!


    黑狗看見葉榮秋,高高興興地向他彎下腰:“二少爺,我替黃三爺問您晚上好。汪汪。”邊學狗叫邊扭了扭屁股,就像學著真正的狗搖尾巴似的。


    葉榮秋不可置信地瞪著眼:“哥?!”


    葉華春聽見黑狗的話後微微皺了下眉頭,轉過身對著黑狗客氣地笑道:“不知該怎麽稱呼您?”


    黑狗聳肩:“叫我黑狗就好。”


    葉華春頓了頓,道:“黑……先生,我先請人帶您去休息,喝口熱茶暖暖身,一會兒晚飯好了,我差人來叫你。”


    黑狗沒有異議,跟著葉華春指派的仆人向客廳走去,路過葉榮秋身邊的時候,葉榮秋一臉嫌惡地後退了兩步,黑狗笑容誇張地對他擠眉弄眼、扭腰擺臀:“汪汪汪。”


    葉榮秋氣得頭頂上直冒青煙。


    黑狗被帶走後,葉榮秋立刻衝到葉華春麵前:“哥,你瘋了?你怎麽把他帶進來了?”


    葉華春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疲憊,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低聲道:“這寒冬臘月的,他整天整天坐在外麵,臉都凍青了,也有些可憐。”


    葉榮秋眼睛要從眶裏瞪出來:“你可憐他?那條惡狗是黃三的人!又不是我們讓他等在外麵的,他愛滾隨時都可以滾!”


    葉華春示意他稍安勿躁,輕聲解釋道:“是,我知道,我讓他進來,就因為他是黃三的人。我去打聽過了,黃三似乎很器重他,他在黃三手底下算是說得上話的。”頓了頓,苦笑道,“黃三太厲害了,最近我們鋪子裏的生意很難做。我想,我們要和黃三硬拚也不是辦法,也許能想點別的辦法。所以我請他進來,看看能不能從他嘴裏套點話,也許能對我們稍有幫助。”


    葉榮秋陰陽怪氣地說:“他?他可是黃三忠實的狗,黃三讓他砍人,他連眼睛都不眨!”


    葉華春歎氣:“死馬當活馬醫吧,請他吃頓飯,他幫不幫得上忙也不過一頓飯。將心比心,他也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的,我們為難他也沒有用。”


    葉榮秋不屑道:“我們哪裏難為過他?是他一直在難為我!”


    葉華春脫下外套交給仆人,攔著葉榮秋往樓上走:“好了好了。一會兒吃飯的時候,你的態度好一點。起碼問問他,黃三那裏是不是真要逼得我們魚死網破,事情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如果給黃三爺包一份大的孝敬或者替他做點什麽事能夠為你、為我們葉家解了這個難,那就再好不過了。”


    葉榮秋沒有再吭聲。他今天已經去過店鋪了,他知道黃三爺的本事有多大。要硬拚,他們是拚不過黃三爺的。


    過了半小時,廚房派人來說晚飯已經做好了,於是葉榮秋不情不願地下樓到客廳用膳。這晚葉向民不在家,蘇櫻因為身體不舒服已經提前睡下了,其他女眷和孩子葉華春讓她們避嫌,於是一桌菜隻有三個男人一起享用。


    葉榮秋走到桌邊,黑狗已經坐在那裏了,他一看見葉榮秋,就像一條看見主人的狗,興奮地要扭起來,葉榮秋在他開口之前就一臉不耐煩地抬手製止道:“免了。”


    黑狗笑得一臉燦爛。


    葉華春假笑著緩和氣氛:“黑先生……”


    黑狗立刻學著葉榮秋剛才的樣子一抬手:“哎,免了。做狗做習慣了,做不來先生。”


    葉華春的笑容僵了一僵,黑狗這兩個字實在叫不出口,隻得幹笑道:“來吧,不要客氣,簡陋小食,還望黑……不嫌棄。”


    黑狗倒是不客氣,筷子也不拿,直接用手抓了個鴨腿就往自己嘴裏送。


    葉榮秋一臉鄙夷地哼了一聲,黑狗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做了個汪汪叫的口型,葉榮秋立刻把視線挪開了。


    葉華春在桌下輕輕踢了踢葉榮秋的腳,然後問黑狗:“敢問黑兄今年貴庚?”


    黑狗啃著鴨腿道:“我出生那天,正好死了個陸建章。”


    葉華春掰著手指算了算:“陸建章……那是民國七年了……到今年……呀,黑兄,你今年隻有十九歲?那可真是年輕啊,比舍弟還小幾歲。”


    葉榮秋也有些吃驚。黑狗個子長得高,長手長腳的,眉間總是帶著戾氣和玩世不恭的痞氣,眼神事故滄桑,還真看不出他竟比自己小了三歲。


    黑狗一笑,又用手抓了塊排骨進自己的碗。


    葉華春還在寒暄:“那你念過書嗎?”


    葉榮秋覺得好笑。他雖然見過黑狗念字條,但認得那幾個字並不算什麽。凡是有點文化的人,都不屑於去幹黑狗那個行當,更不會像他這樣殘暴冷酷。


    黑狗聳聳肩,看了眼葉榮秋,笑道:“沒學過什麽孔孟之道,倒是讀過幾本雜書。《金|瓶梅》《燈|草和尚》《肉|蒲團》,好看得很。”他笑嘻嘻地看著葉榮秋,“二少爺看過沒有?”


    葉榮秋耳根一熱,怒道:“你!”


    葉華春倒是一驚:“這麽說,黑兄念過書?那……那怎麽不在學府裏繼續深造了,卻……卻……”


    黑狗的表情有些嘲諷:“人要吃飯,狗要吃狗糧,念書有什麽用?”


    葉榮秋從坐下到現在一直沒開過口,這時候終於忍不住出言諷刺道:“書能給人涵養,充實人的內心,教會人什麽是禮義廉恥。至少讀書人不會助紂為虐,盡做些下三濫的事!”


    黑狗挑眉,笑嘻嘻地看著葉榮秋:“可惜書本不能幫人賣屁股。”


    “你!”葉榮秋猛地站了起來,重重將筷子往桌上一拍,臉色鐵青。


    葉華春的臉色也不好看,沉聲道:“黑兄,請你放尊重一點。”他去拉扯葉榮秋的袖子,拉了好幾下,才拉著葉榮秋又坐了下來。


    飯桌上一時沒有人再開口,葉家兄弟沉著臉坐著不動,隻有黑狗哼哧哼哧吃得歡快。又是葉華春先打破了沉默,他說:“黑兄,我也明人不說暗話了,你是三爺麵前的紅人,我想問一問你,三爺對舍弟……他究竟想要什麽?”


    葉榮秋惡狠狠地瞪著黑狗,隻要那張討人厭的嘴再說出屁股兩個字他就把麵前的碗砸到黑狗臉上去。黑狗則是一臉“還用我說嗎”的表情。


    葉華春咬了咬嘴唇,有些為難地說:“舍弟……年幼不懂事,也不知哪裏得罪了三爺,叫三爺這麽作弄他。我們葉家畢竟也是有頭臉的大戶人家,這種事情實在……黑兄能否為我們指條明路?隻要能讓三爺高抬貴手,我葉家必定答謝三爺的恩情!”


    葉榮秋重重地哼了一聲。


    黑狗啃完了鴨腿和排骨,將骨頭隨手一丟,又給自己盛了碗湯,這才不緊不慢地翹起二郎腿,歪著頭打量葉榮秋。


    葉榮秋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不禁白眼直翻。


    黑狗吊兒郎當地問道:“想知道黃三爺為什麽看上你嗎?”


    葉榮秋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黑狗收起二郎腿,彎腰湊近他。葉榮秋立刻往後退了一些。黑狗玩味地盯著他的眼睛,摸著下巴一字一頓道:“因為你太討人厭了,看到你不舒服,能讓人舒服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說完之後,他捧起湯碗一口喝幹淨,抓起桌布擦了擦嘴,道:“多謝大少爺款待。”說罷起身就走。


    葉華春和葉榮秋驚得目瞪口呆,直到黑狗走出客廳,葉華春才起身追了上來:“等等,你等等,一會兒還有點心,還有熱茶,你再坐會兒。”


    黑狗轉過頭,看著依舊坐在椅子上的葉榮秋,對他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然後甩開葉華春就走。


    葉榮秋隻覺得被那個眼神刺了一下,他好像看懂了黑狗的諷刺,於是他猛地跳起來,攔住了不甘心的葉華春,道:“哥,我去!”說罷自己追了出去。


    葉榮秋在院子裏追到了黑狗,大聲道:“你給我站住!”


    黑狗便聽話地停下了腳步。


    葉榮秋氣喘籲籲地跑到他麵前,問道:“你什麽意思?”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你憑什麽說我討厭?”葉二少爺活了這麽大,從來沒有一個人敢瞧不上他,他相貌生得好,功課也是頂好的,一直被人當星星月亮一般捧著。但是現在,他被一個無惡不作的惡棍說成討人厭,並且這個惡棍是第二次說這話。上一回被黑狗壓在馬路上罵的事情葉榮秋還記得,並且耿耿於懷。


    黑狗沒有理他,繞開他繼續往外走。葉榮秋被他激怒――他看得出黑狗就像他自己說的一樣,討厭他,看不起他。是的,堂堂葉二少爺居然被一個流氓看不起。於是葉榮秋又追上去把他攔下來:“你講明白?你憑什麽罵我?我哪裏做錯了?”


    於是黑狗再一次停下腳步,看著葉榮秋,問他:“從三爺看上你到現在,你做過什麽?”


    葉榮秋一愣。


    黑狗冷笑一聲,說:“你爸天天在外麵跑,你哥天不亮出去看店攬生意,他還去找三爺求了兩次,不過三爺根本沒見他,放下話除非你親自去,其他人都不見。馮甄被抓了,你去見三爺,三爺說不放人,你轉身就走。”


    葉榮秋辯白道:“我去求過別人幫忙!”


    黑狗說:“哦,你去求別人幫忙,結果呢?你隻要跟三爺說句好話,讓他親個嘴兒,摸下屁股,他就把馮甄放了。”


    葉榮秋漲紅了臉:“憑什麽!”


    黑狗聳肩:“你覺得你被黃三爺看上,你沒有錯?”


    葉榮秋怒道:“我當然沒有!”


    黑狗說:“可能吧。不過馮甄、你哥、你爹比起你更無辜。你問我為什麽看不起你?我看不起所有拖累別人的人。當然啦,我這條狗不配看不起葉二少爺。”說著又嬉皮笑臉起來,對著馮甄汪汪叫了兩聲。


    葉榮秋臉上一陣青一陣紫,哆嗦道:“你!你!霸王言論!”


    黑狗嗤笑一聲,摸出一根煙點上,對著葉榮秋的臉吐了個煙圈。他說:“對了,你想知道怎麽樣讓三爺對你失去興趣嗎?我吃了你哥一頓飯,我就告訴你。你就把自己當成樓裏的婊|子,脫光了跪在地上求三爺上你。三爺就喜歡得不到手的東西,你送上門去,他就看不上你了。”


    葉榮秋隻覺腦袋一陣嗡嗡的響,黑狗每一個字都是在侮辱他聖潔的靈魂,於是他不等黑狗說完就舉起拳頭狠狠給了黑狗一拳。黑狗被他打得頭偏到一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叼上煙繞開葉榮秋徑自出了葉家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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