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歐陽青指的是走到最近的縣城的路,可是他來的時候是天剛亮就帶著兵出來了,下午才走到這裏。現在隻有他們三個人,他還是個斷了腿需要人背著的傷員,葉榮秋也崴了腳,行進的速度比來時更慢,因此直到天黑都沒能走到縣城。


    黑狗擔心歐陽青的傷勢,天黑了還堅持走,歐陽青阻止了他:“別走了,歇一晚再走吧。下過雨,地滑,山路不好走。看不清容易出事了。”


    葉榮秋也堅持不住了。他一開始還撐著,後來越走跛得越厲害。他知道人命關天,所以不敢叫休息,有幾次他想自己停下算了,可一個人留在這荒原裏比腳疼更要命,所以他隻能硬著頭皮咬著牙跟著。


    黑狗猶豫著問歐陽青:“還有多遠?”


    歐陽青說:“照現在這速度,走到天亮也到不了。”


    黑狗把歐陽青放下,檢查他的傷口。他用布條把歐陽青的斷腿捆的很緊,雖然傷口沒有大出血,可是血並沒有止住,還在淅淅瀝瀝地往下淌,一路都是歐陽青的血跡。可是黑狗確實很累了,他自己也受了傷,而且葉榮秋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他考慮了一會兒,說:“那吃點東西,休息兩三個小時再繼續趕路吧。”


    黑狗摘了些馬尾鬆回來,用火柴把火點著了,三個人圍在火堆邊烤火。四月的天早晚溫差不小,葉榮秋隻穿了件單薄的襯衫,大衣在車上一並燒掉了,此刻早已冷了,連忙湊到火前烤手。可是那點火頂不了什麽事。


    黑狗把撿來的軍大衣裏最幹淨的一件丟給了葉榮秋。葉榮秋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小聲道:“謝謝。”


    黑狗自己也撿了件大衣穿上。歐陽青原本就穿著大衣,可是他失血太多,渾身發冷,臉色凍得青紫,黑狗把剩下兩件全裹在歐陽青身上,把他裹成了一個粽子。


    他們走了一下午,早就餓了。葉榮秋帶出來的幹糧被燒了,黑狗打開他從死人身上找出來的幹糧袋子,摸出一個被鮮血染紅的饅頭丟給葉榮秋,逗他:“餓了不?給你個紅豆餡的。”


    葉榮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從地上采了把草丟進火裏。他這一丟沒有讓火燒得更旺,反而讓火苗變小了。黑狗重重歎了口氣:“二少爺,您別搗亂了成不?”


    葉榮秋委屈地癟了癟嘴。他從來沒有自己生過火。


    黑狗撿了些樹枝舉到他眼前給他看:“越幹的東西越好燒,馬尾鬆生火好用。地上那些草不好燒,還有水氣,火一碰上水就要滅了。”


    葉榮秋乖乖點頭。


    黑狗摸著嘴角笑了:“喲嗬,怪了,你現在咋這麽好說話?你平時不是批話黑多的嘛?”


    葉榮秋委屈得都要哭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你這家夥好討厭,你就喜歡欺負我。”


    黑狗的確喜歡欺負他,看到他這副慘兮兮的樣子,還想把他欺負的更狠一點,用力揉一揉,把他揉捏成一個白花花的團子。這時候歐陽青難受地咳嗽了起來。黑狗連忙跑回他身邊,小心地給他順了順氣,對著葉榮秋嚷嚷:“快把水拿來,饅頭也拿來!”


    葉榮秋手忙腳亂地翻出水囊和糧食袋遞給黑狗。


    黑狗先挑了個還算幹淨的饅頭遞給葉榮秋,又挑了個幹淨的出來掰碎了喂給歐陽青吃。歐陽青虛弱地抬手製止了他:“我自己可以。”


    黑狗說:“你還是歇歇吧?”


    歐陽青搖頭:“我是個軍人。”


    他這麽說黑狗就沒辦法了,於是把水和饅頭遞到他自己手裏。


    黑狗又跑回葉榮秋身邊,他撩起葉榮秋的褲腿,看見葉榮秋的腳踝已經腫的像個饅頭一樣。他用手碰了一下,葉榮秋“嘶”的抽了口氣,立刻把腳收了回去。黑狗抬頭看他,隻見葉榮秋又用那種可憐兮兮的眼神看著自己。


    黑狗從汗衫上撕了一塊布下來,用水打濕,放在火上烘熱,然後敷到葉榮秋的腳踝上:“我現在不覺得你像我了。就是放在當年,我有八個仆人貼身伺候的時候,也沒你那麽嬌氣。我見過那麽多少爺小姐,都沒有你嬌氣。”


    葉榮秋沒有還擊,用力地咬嘴唇,小聲說:“我好想回家……”


    歐陽青隻吃了幾口就不吃了。並不是因為饅頭上的血腥味讓他受不了,而是因為他太虛弱了,咀嚼和吞咽都讓他覺得吃力。他非常困,可是他不敢睡,生怕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於是他開始說話。


    “我是三年前從軍校畢業的。”他說,“我當了三年兵啦,我本來想考黃埔軍校,可惜我沒有考上,就在天津讀了軍校。”


    黑狗說:“你還是歇歇吧。”


    歐陽青搖頭:“我想說,我不想睡。三年啦,我還沒有上過戰場。我換過好幾支隊伍了,整編師、新編師,步兵連、重機槍連、輜重連,我都呆過,但我從來沒打過仗。”


    葉榮秋小聲問道:“為什麽?”


    歐陽青說:“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大概是命吧。其實有好幾次,我們差點就跟日本人交上手了,去年七月的時候,我就在天津,日本人把天津――把我的故鄉都給占領了,我的槍裏卻一發子彈都沒打出去。因為我在的連隊,日本人還沒打過來,我們就撤退了,把我的天津拱手讓給了日本人。”


    黑狗和葉榮秋都安靜地看著歐陽青,誰也沒說話。


    歐陽青用力喘了兩口氣,哆嗦著擰開水壺喝了口水,又咳嗽了兩聲,接著說道:“去年九月的時候,我在山西,日本人又打過來了。我們拿的是德國人的武器,德國人的槍隻能配德國人的子彈,我們自己不會造,隻能依賴德國人。可是德國人和日本鬼子是盟友,他們故意拖延我們的彈藥供給,那時候我們手裏槍比子彈都要多。我是懷著必死的決心上戰場的,我想我就是用刺刀也要刺死幾個日本鬼子――搶了我的天津城的日本鬼子。可是我剛寫完遺書,上麵的命令就下來了,說不能讓我們去送死,要我們撤退。”


    “可是我願意去送死。我爹娘不肯在日占區做順民,雙雙投江死了。我姨娘做了順民,卻還是被日本鬼子殺了。我不想做戰場上的逃兵,我想回天津,我得給他們修個墳墓,不然他們這一輩子死了都沒個家。”歐陽青開始發抖。


    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了下來,接著說道:“後來我就被調去了運輸營,沒有再上過戰場。我已經送過一百多個士兵去前線,今天的那批人是新招的,也是要送去前線的,我知道,他們不想去,其實我願意跟他們換。”


    黑狗走上前替歐陽青把身上的大衣緊了緊。


    歐陽青喃喃道:“三年啦。當了三年兵,沒打過鬼子,好手好腳地活了三年。我以為這是命,我的命比別人厚,老天爺憐惜我,不想讓我死,要我做好萬全的準備去打一場大大的勝仗,把日本鬼子全都打跑……”然後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斷腿,帶有嘲諷之意地苦笑起來:“你說,怎麽會是這樣呢……我真希望我是在做夢……”


    葉榮秋已經開始哭泣,但是他咬住了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黑狗睜大了眼睛盯著火光,不讓眼淚從自己眼睛裏掉出來。


    歐陽青也沉默了。他說了這一通話,更加虛弱了,眼睛半睜半閉,在昏迷與清醒之中死死掙紮著。


    黑狗問葉榮秋:“你好點沒有?能走嗎?”


    葉榮秋哽咽著點頭。


    黑狗站了起來,重新把歐陽青背到背上:“休息夠了就繼續趕路吧。”


    葉榮秋撿了一根粗樹枝作為拐杖,撿起那些帶血的、髒兮兮的包袱,跟著黑狗繼續向縣城的方向走去。


    歐陽青的身體越來越冰冷,他已經被裹成了一直大粽子,但是他的體溫還在不停下降。他趴在黑狗耳邊喃喃道:“我還以為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我以為我死不了……可是我要死啦……”


    其實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可是最後,他們中大多數人到死都沒能證明自己的不一樣,就都化作了一樣的塵土。


    黑狗說:“縣城馬上就到了。”


    歐陽青說:“我死沒什麽。我的家鄉已經丟了,我的國家也要完啦。”


    黑狗說:“是我們的國家。”


    歐陽青沉默了一會兒,說:“對,是我們的國家……就算我死了,我們的國家也不會完的。我把自己看得太高啦,我不算什麽,這個國家還有很多很多的人,比我更加有理想有抱負的人……隻是我看不到勝利的那天了……”


    連跟在他們身後的葉榮秋也哽咽著說:“不,你會看到的。”


    “二十八整編師守備團步兵連下士……三十八新編師重機槍連中士……十七師步兵連準尉副排長……十七師運輸營少尉排長……”歐陽青開始念的從軍的經曆。突然,他趴在黑狗的肩頭哭了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虛弱而尖銳地叫道:“我不能死!給我槍,給我炮……給我一把刀也好!我要上戰場!為了我的國家,為了我的家鄉,為了我的人民……為了我的理想戰鬥!!戰鬥!!!我……不想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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