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伏擊的日子。


    按照約定,天不亮顧修戈率領著國軍和宗豪率領的偽軍在山口的兩麵埋伏下來,等待日軍到來。


    國軍的士兵們已經打了大大小小幾十場仗了,可到了這個時候,卻是每個人的心都懸在嗓子眼裏——這次不光是要跟日軍作戰,還要跟偽軍合作,雖說是占了先機的伏擊戰,可兵力和裝備的差距卻讓人對於這樣一場戰鬥一點信心也沒有。


    幾個小時過後,太陽已經升到了正上空,烤的人汗水直流,卻沒有人敢擦汗,就連蚊蟲在身上叮咬,士兵們也不敢稍微動作驅蟲。


    有人忍不住小聲問道:“鬼子今天真的會從這兒走嗎……”


    話才出口,旁邊的人立刻瞪了他一眼,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葉榮秋也在埋伏的隊伍裏。參軍幾個月來他還沒有殺過一個鬼子,最初的時候顧修戈為了鍛煉他曾經讓他上過前線,後來葉榮秋開始研究槍械,顧修戈就把他當成了重點保護對象,最危險的地方不讓他上,給他身邊也安排了不少人保護,因為他對於顧修戈而言的價值是遠遠超過在戰場上開槍殺幾個鬼子的。可現在國軍已經打得沒剩幾個人了,所謂的後方陣地都不存在,也就再顧不上給葉榮秋什麽特殊待遇,隻能讓他一起隨軍。


    從淩晨到中午,葉榮秋一直抱著槍,目光緊緊盯著前方的道路,連姿勢都沒有換過。他的手汗已經打濕了袖口,黑狗感覺的到他的緊張。但是他沒有功夫去安撫葉榮秋,就連他自己都端槍的手也不那麽穩妥。


    突然間,顧修戈看見斜對麵的山頭上有一麵旗子立了起來,微微晃了晃。


    顧修戈立刻緊張起來,向後方比手勢,軍令依次向下傳遞——日軍來了!


    傳令兵舉起旗幟快速地向對麵做了旗語,提示對麵的偽軍做好戰鬥準備。


    過了一會兒,他們已經能夠聽見日軍部隊開進的腳步聲和汽車轟鳴聲了。


    就在這時候,斜方他們的偵察兵又豎起了旗幟開始比劃。


    由於這批殘兵敗將們並沒有受過多少正規的訓練,所以懂得旗語的人不多。但是劉文看懂了,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該死,情報有誤。”


    顧修戈自己對旗語也是半知半解,他隻看懂了一些,立刻轉身瞪著劉文,示意他給自己翻譯偵察兵的意思。


    “日軍來了一個大隊!”劉文握槍的手在哆嗦。


    根據斥候的偵查,原本的情報是今天日軍有一個中隊會從這山峽口路過,運送物資。日軍一貫的方式都是糧草先行,部隊隨後開進,因此顧修戈對情報深信不疑,打算今天來個劫道搶糧,再次震懾日軍,沒想到來的人數不是之前所說的一個中隊,而是整整一個大隊!


    日軍一個中隊的編製是一百多人,相當於國軍的一個連隊,現在顧修戈手裏也隻剩下一百多人了,再加上偽軍那邊的兵力,即使有裝備上的詫異,想在伏擊戰力吃下日軍的一個中隊並不算太難,這也是顧修戈膽敢孤注一擲跟宗豪合作的原因。可是日軍的一個大隊卻有一千多人,相當於國軍的一個完整師團,整個大隊從峽口通過都要幾分鍾的時間才能通行完畢,想要把他們全部吃下,已經不止是兵力的問題,就算彈無虛發,顧修戈手裏的彈藥都不一定夠用!


    顧修戈的臉色也變得煞白,著急地伸手:“快,快,望遠鏡給我!”


    望遠鏡立刻遞到顧修戈手裏。


    顧修戈從望遠鏡裏觀望前方的情況,但是視角有阻礙,他隻能隱隱約約地看見打頭的幾個日軍,從聲音上判斷對方有不少汽車,但應該沒有坦克等鐵甲兵器。


    劉文方才的話是貼著顧修戈耳朵說的,因此後方埋伏的士兵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他們看見自己的團座急得不時抬起望遠鏡並和副官劉文嘀嘀咕咕,也知道事情恐怕有變。不安的情況籠罩了整個山頭。


    “團座,打不了。”郭武說。他也看得懂旗語,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現在情況緊急,他已經來不及分析利弊了。打不了三個字是他全部的感受。不是他怕了,他是團中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精英的人,黃埔軍校畢業,他的出身在這個雜牌軍裏格格不入,短短的幾秒鍾時間,他腦海中已經把即將發生的戰鬥模擬了一遍,無論他們占了多大的優勢,也不可能以一當十地吃下即將到來的日軍!這些利弊,他也根本不用分析,顧修戈雖然不是正規出身,可論起戰鬥經驗,遠遠比他豐盛,隻要顧修戈不是瘋了,一定會比他更清楚接下來會發生的事!現在撤,還來得及!


    顧修戈隻用了兩秒鍾的時間猶豫,就下了結論:“我們有友軍。”


    郭武瞠目結舌。他剛才的計算,當然沒有把對麵山頭的偽軍算進去。事實上,從一開始,他就根本沒有把對方當成自己人,這場仗他已經做好了孤軍奮戰的準備。然而今天偽軍也來了一兩百人,如果把他們的戰力也加上,就不是以一當十,而是以一當三,再占上地形和伏擊的優勢,想要克化日軍一個大隊,算不上天方夜譚。


    可是……


    “來不及了,團座!”別說對方是跟自己心不齊的偽軍,就算是其他部隊的國軍,也不可能跟他們配合無間,他們要麵對的艱險太難太難,這根本就是一場絕戶仗!


    郭武把目光投向劉文,而劉文在顧修戈說出了那句話之後就握緊了手中的槍,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的道路,隨時準備在長官的命令下豁出性命去。


    郭武和劉文跟隨顧修戈已經有幾年的時間了。他們作為顧修戈的左右手,對於顧修戈這個人幾乎是盲目的崇拜著。顧修戈帶著他們打過很多不可思議的仗,最後都把他們從槍林彈雨中活著帶了出來。他們和顧修戈也不是沒有過爭執,不過那都是在上戰場前的,隻要到了戰場上,顧修戈說的話就是皇命,他們沒有任何疑慮地去遵守著。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自從認識了張小苗的那支民兵隊伍之後,劉文對顧修戈的反抗越來越多,有一段時間裏,顧修戈的任何決策劉文幾乎都會反駁。可是那時候,郭武還是站在顧修戈這邊的。因為他知道,劉文的焦慮更多的是來自顧修戈對於張小苗個人的情感上,那種莫名的親近和信賴以及不忍心讓劉文不能控製的焦躁。郭武是理智的,他對於顧修戈的不滿來自於顧修戈的不理智。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劉文又回到了當初,把顧修戈當成自己的天,對於顧修戈的瘋狂照單全收,再也沒有任何自我。


    “撤吧。”郭武的聲音已經開始發顫。這已經不是戰爭,而是送死。


    顧修戈皺著眉頭,不置可否。他僅存的理智和瘋狂正在天人交戰。


    傳令兵問顧修戈:“團座,要不要給對麵……”


    顧修戈抬手製止了他。


    就這短短的一段時間,日軍汽車的轟鳴聲已經近在耳邊了,用肉眼都能看見前方黑壓壓的日軍隊伍。


    突然間,對麵的山頭開始有些騷亂了,不少枝椏顫動著,是埋伏的偽軍開始慌亂。他們的情報並不完全來自於國軍,他們和國軍之間的信任關係是絲線維係著的,顧修戈是想打仗想瘋了才放下了對他們的戒心,卻不代表他們不會防著顧修戈。他們也有自己的斥候,更何況日軍已經開近了,有眼睛的人自己就能看見等待著他們的到底是怎樣規模的一場戰鬥。


    突然間,隻聽砰的一聲槍響,是從峽口對麵響起的,然而子彈的爆炸卻是在峽口的這邊——子彈正集中劉文前方的土堆,一陣塵土揚起,劉文驚得跌入壕中,立刻被身邊的士兵扶了起來。


    劉文不可思議:“他們瘋了?!”


    這聲槍響驚動了正在前行的日軍,日軍的排頭兵立刻做出反應,舉槍上膛,瞄準峽口的兩側,嘴裏大聲呼喊著日語,訓練有素的日軍迅速停止了前行,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偽軍射來的那發子彈,或許是自以為遭受到了欺騙而射出的憤怒的子彈,或許是慌亂之時槍支走火,究竟如何,顧修戈等人已經無從知曉了。而就在槍聲響起之後,對麵陣地的騷動迅速擴大,卻並不是向著靠近的日軍撲去,而是丟盔卸甲地從戰場上逃離。用來掩護的枝葉被潰散的偽軍丟棄,他們甚至除了誤發的那一槍子彈之外再也沒有開一槍,也失去了秩序,大批士兵從戰壕裏跳出來直接潰逃。


    日軍立刻就發現了前方的動靜,集中火力向潰散的偽軍射去,隻聽數聲慘叫,一片落後的偽軍紛紛倒下。


    “媽的,一群蠢貨!”顧修戈忍不住罵道。這些偽軍們倒是沒有臨陣倒戈,可他們一個日本鬼子都沒殺就自亂了陣腳。日本鬼子也不是傻子,一側有埋伏,難道另一側就沒有?當即無數子彈也跟著朝國軍埋伏的地方炸了過來。


    國軍雖然不像偽軍那樣直接丟盔卸甲地逃跑,但他們也慌亂了,有人直接抱著腦袋鑽進戰壕裏,有人不等命令就開槍還擊,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遭到猛烈的炮火轟炸。


    振聾發聵的炮火聲終於讓顧修戈清醒過來。他看了眼已經開始部署隊形的日軍,咬了咬牙,再不遲疑,下令道:“撤!”偽軍這樣一暴露,他們就連偷襲的先手優勢都失去了,再硬撐下去,就真的隻是送死了。


    假如他再不下令,郭武已經忍不住想敲暈了他直接扛走了。


    顧修戈的命令傳達下去,國軍士兵們立刻齊整地慢慢撤出陣地。他們畢竟是打過仗的士兵,跟那些毛毛躁躁的偽軍不同,他們撤離的時候是悄無聲息的,盡量讓日軍的注意力被偽軍吸引,以爭取離開的時間。


    一開始還是順利的,那些偽軍已經跳起來直挺挺地逃走,就如同抓人眼球的活靶子一般,幾乎將日軍的炮火盡數吸引了過去,為國軍逃走爭取了不少的時間。然而日軍很快就發現峽口兩翼都有埋伏,而且埋伏的似乎是兩支不同的隊伍,東邊的這一支人雖然看起來聲勢大,鬧出的動靜也大,但顯然是些不會打仗的,方才如果不是他們自己先亂了陣腳,也不會把自己暴露出來;但西麵的那一支人動靜雖然小,卻明顯是訓練有素的,看來是會打仗的。


    於是日軍的長官立刻下令,分出兩隻輕裝中隊去追擊兩翼撤退的中國軍人。


    黑狗落在隊伍的後麵,他在撤離時跟葉榮秋跑散了。有子彈擦著他的臉頰飛過,是後方的日軍已經追了上來。他回過頭,來不及瞄準,餘光掃到有日本鬼子的地方抬手就是兩槍,他的槍法已經練得很準,當即就有一個鬼子倒了下去。


    “砰!”他身邊槍聲響起,又一個日本鬼子倒了下去,是劉文開的槍。劉文在撤退時沒有跟著顧修戈,落到了黑狗身邊。


    黑狗拉他:“快走!”


    劉文麵色沉靜,又開了幾槍,這幾槍打空了,沒有打到人,但是幾名鬼子為了躲槍子趴倒在地,暫時拖延了追擊的速度。


    劉文轉過身跟著黑狗一起跑,黑狗餘光看著他,發現他跑動時的姿勢有些奇怪,槍托緊緊頂著自己的腹部。


    黑狗沒有多心,焦急地在前方的人群中尋找著葉榮秋的身影,然後他看到了一邊跑一邊不斷四處張望的葉榮秋,便加快了腳步向葉榮秋跑去。


    “告訴團座……”他突然聽見劉文在後麵喊。但他不知道劉文在對誰喊,因此沒有回頭,一心朝著葉榮秋跑去。


    葉榮秋終於找到黑狗,立刻鬆了口氣,那神情倒有些像是已經擺脫了在後麵追趕的日軍,不是在逃跑了。


    黑狗緊緊抓著槍,讓他跑在自己前麵:“別落下。”


    葉榮秋隻答了一個字:“好。”


    國軍的殘兵敗將們互相攙扶,一路且戰且退,用幾顆手榴彈爭取了一段時間,暫時將後方緊咬的日軍甩開了一段距離。


    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去清點自己還剩下多少人,隻知道他們跑著跑著,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有些人是在槍火聲中倒下了,有些是驚惶之下朝其他方向逃竄脫離了隊伍,顧修戈也沒有心思再去把他們抓回來。到了這份上,已經沒有紀律可言了,軍早已不成軍,最後能夠保住自己的命或許已是萬幸。這一路跑來,從西到東,從北到南,每一次的潰逃,都會將越來越多的同伴丟下,跑到最後,誰也不知道還會剩下多少人。


    顧修戈跑在隊伍的後方,一路跑一路不斷地回頭,朝著後方的日軍射擊。他手裏的槍打空了,沒有時間裝彈,他直接搶過另一名士兵的槍繼續射擊。


    郭武突然跑了過來,滿臉惶恐:“團座,劉文呢?!”


    顧修戈一愣,大喊道:“劉文?!劉文?!”


    沒有人回應他。


    顧修戈問郭武:“前麵呢?他是不是在前麵?!”


    郭武咬牙:“沒有,我已經找過一圈了!他一直跟在你身邊,除非是跟不上了!”


    顧修戈怔了怔,神情一時有些恍惚。


    郭武沒有再多的話,提起槍直接向日軍跑了過去。


    顧修戈一把拽住他,不可思議:“你瘋了?!”


    郭武直接甩開了他的手,臉上的表情是出奇的冷靜:“你知道我為什麽會留在這支隊伍裏!”他的話不是問句,而是再堅定無比的陳述。


    顧修戈啞然,伸手撈了撈,卻隻撈了個空。郭武已經跑了出去。沒錯,他的確知道郭武留在他身邊的理由,甚至這是他費勁了心機把郭武留在他身邊的手段。但是現在,他的棋子已經都沒有了。


    顧修戈跑動的速度越來越慢。


    “殺啊!”


    跑在前方的士兵們突然聽見他們的團座撕心裂肺的叫聲。黑狗回過頭去,他隻看到了顧修戈最後的一個側臉。他從來沒有見過顧修戈哭,但是那時候,他依稀覺得顧修戈是哭了。


    顧修戈的那句喊殺聲並不是命令,他沒有下令讓任何人跟隨他,他隻是自己停下了腳步,朝著自己撲來的方向反咬了過去。正在撤離的士兵們看見他們的長官竟然開始反攻,一時間茫然極了,有的人想也不想就調轉腳步跟了上去,有的人繼續泡自己的路,也有人將破爛軍裝一丟跳進田野裏藏了起來。


    葉榮秋看見黑狗停下腳步,也跟著停下,茫然無措地看著黑狗。


    黑狗猶豫了兩秒鍾,抓起葉榮秋的手:“我們跑!”


    葉榮秋一句話都沒說,跟著他繼續向前跑去。


    後方的槍聲和喊殺聲讓黑狗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往外流血,但他不知道傷口究竟在哪裏,隻是越來越痛,越來越痛。


    顧修戈等人的處境如何了,他們並不知道,但是日軍追擊的腳步似乎並沒有被拖延太久,很快他們又聽見了後方日軍的喊殺聲。


    也不知跑了多久,黑狗看見了不遠處的山崖。山崖的下麵,就是長河,這一段正是急流段,滾滾浪潮向東湧去。黑狗突然轉了個方向,拉著葉榮秋向山崖跑去,葉榮秋不解地看著他,又回頭看看遠方黃色軍裝的日軍。


    到了山崖上,下方就是湍急的長河流水了。葉榮秋已經明白了黑狗的心思:他要帶著他跳河逃走!


    就在這時候,黑狗鬆開了葉榮秋的手,將他腰間唯一一個手榴彈取了過來:“別等我了。”


    葉榮秋一怔。沒有等他想明白,突然背上一股大力,他不可自已地先前倒去,掉進了湍急的河水中。


    河水瞬間將他淹沒,迎麵而來的水流撞擊幾乎要將葉榮秋撞暈,他掙紮著浮上來,渾濁的河水進了眼,讓他看不清眼前的東西,他隱隱約約看見黑狗的身影,似乎還站在山崖之上。他張開嘴想要喊,河水直接湧入了他的口腔,他一聲也沒喊出來又墜入了水流的漩渦中。


    滾滾的浪潮將他推遠了,沉在河水中,槍火聲中和喊殺聲都聽不見了,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他突然想起很多天前,黑狗曾經跟他說過,如果他們走散了,不管黑狗去了哪裏,隻要他在原地等著,黑狗就會回來找他。


    “別等我了。”剛才,黑狗卻這樣告訴他。


    他在流水中瘋狂地掙紮著,可他除了發覺自己的力氣正在漸漸流失之外,卻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tequ和玥娘的地雷


    大家新年好~


    這幾章有點沉重哈……終於把這段寫完了,接下來就會好起來的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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