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時分,傾澤宮裏寂靜無聲。窗上的剪影修長俊挺,他微微眯著眼,不知在思忖什麽。單喜接過奴婢遞來的茶盞,上前呈上:“皇上,茶。”


    “嗯,擱下吧。”


    祁燁輕應一聲,目不斜視。


    單喜知趣的退出寢屋,合上門來。皇帝近日來都隻在傾澤宮留寢,即便寂夜無人,形單影隻也都如此。單喜不明白為什麽皇上明明知道芊澤的下落,卻不派人尋來。他是在有意等她自己歸來嗎?


    想時,兩個身著鵝黃色百合裙的奴婢前來覲見。單喜見她們眼熟便問:“你們是哪個宮裏的奴才,見皇上做甚?”


    “稟公公,我們是溪音宮的小悅和環兒,見皇上是想……”小悅有些心怯,眨眼瞄向一旁的環兒,環兒繼而說:“是溪妃娘娘身體抱恙,想請皇上過去看一看。”


    單喜老目一眯,心知肚明,便道:“你們在這候著,我進去知會一聲。”


    “謝公公。”


    兩女俯首。


    單喜輕叩寢門,裏麵未有聲響,他便小心翼翼的推門而入。皇帝正站在櫃邊,大手撫摸那疊的方正的妃子袍。朱紅綴金,繁紋巧飾,好不華麗。這一襲鵲鳳妃子袍,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為之爭的頭破血流,而她終究連碰也不曾碰一下。


    祁燁麵容波瀾不驚,拂過那衣裳時,也隻是輕蹙眉頭,遠觀,依是一副慵懶無意的模樣。單喜上前說到:“皇上,溪音宮那邊來了人,說是溪妃娘娘抱恙,請皇上過去一趟。”


    “抱恙?”


    祁燁一挑眉峰,心裏暗自笑到,這溪妃又難受了。但如今,他卻一絲也不想碰她。自從他抱過芊澤之後,他對別的女人都有種下意識的排斥感。仿佛,能不讓他感到惡心的,隻有芊澤一人。


    “不去。”他置之一哂,“朕要等朕的鳥兒歸巢。”今日已是第三天了,算算日子芊澤也該要嚐到苦頭了。他若是去了溪妃那,芊澤難受的回來找他,尋不著人,怎可以?


    單喜聽罷微訝,又問:“那老奴是不是得按規矩,把香爐送去?”溪妃向來都沒有用過香爐,這次皇上不去,他便有些遲疑。


    “你看著辦吧。”


    祁燁不理會,自顧自的坐下飲茶,他呷了一口後,嘴角便輕輕提起。單喜見他眉宇間神色複雜,分外詭譎,一時有些心慌:“那皇上早些安寢,奴才這就去辦。”說罷,他便出門打發那兩個溪音宮的丫頭去了。


    殿內岑寂,祁燁望著空靈的屋子,心裏沉甸甸的悶。


    “芊澤……”他輕喃,如同耳語:“你該是時候回來了吧,朕不想你難受。”他抬起雙臂,憑空環起,仿佛女子就在他跟前,隨之可抱一般。他故意放她逃出傾澤宮,是因為他想讓她記住,失去他的痛。一旦她牢記了,清醒了,便不會再使力逃脫自己,她就會乖乖的待在自己懷裏,一生一世。


    “啊!”


    女子緊攥床單,倏地的香汗淋漓。幼季被她驚醒,下床尋來一看,隻見床榻上的人兒麵色潮紅,雙目緊閉,像是在經曆最痛苦最煎熬的劫難。幼季嚇得喊來上官柳瑩,兩人都在床邊喚道:“芊澤,芊澤醒醒。”


    “芊姐姐,你醒醒啊,怎麽了這是?”


    床上的人聞聲睜眼,卻意識模糊的驚悚囈語。久了,那痛像愈累愈急般,洶湧尋來,芊澤難受的輾轉床側。


    “啊,啊,好熱啊,好難受啊……”她踢開薄被,身體蜷縮起來,汗水把鬢發打濕,她搖晃起小腦袋,一個勁的痛苦呻吟。上官柳瑩一時也有些慌忙,手腳冰涼的想禁錮住四肢扭動的芊澤,突然她靈機一動,抓住一旁的幼季說到:“幼季,快,快去拿香爐來,快去!”


    幼季一愣,趕忙站起:“哦,哦!知道了,奴婢這就去,這就去!”


    不出一會兒,幼季便忙手忙腳的把香爐呈來,上官柳瑩劃亮火苗,燃起熏香。頓時那幽幽的異香便彌散開來,她命幼季把芊澤扶起,自己端起香爐放在她鼻下。上官柳瑩關切的說:“芊澤,芊澤你聞一聞,芊澤。”


    “皇後娘娘……我……”她使不出力,酡紅的小臉上,迷亂不堪。上官柳瑩趕緊用手拂氣,那煙白的霧便飄入芊澤鼻中。她稍微定了定神,重重的喘氣也緩和了一拍,上官柳瑩以為有用,剛想展顏一笑,芊澤卻突地感到全身燥熱,使力把香爐一推。


    “啪……”


    “啊!”芊澤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香爐的氣味是他的氣味。她不想聞到,一點都不想。一嗅見,她仿佛就回想起他抱自己的一幕幕,她不要,不要!


    可是她好痛苦,身子裏像燃起一把火一樣,燒的四肢百骸皆疼。她的身體在傳達信號,在一遍遍聲嘶力竭的呼喊:它要他!


    它要他!


    “不,不,不!”芊澤捂住耳朵,拒絕身體裏傳來的聲音。她卷起身子,用被子一蒙,自欺欺人的躲在床角,瑟瑟發抖。


    “芊澤?”上官柳瑩爬上床去,企圖拉來她的被褥:“芊澤,我知這滋味無比難受,你這樣忍也是沒有盡頭。我也忍過,可是終究敵不過現實,你莫要折磨自己,你聞一聞這香,好歹好受一些。”她有命幼季把香爐撿起,幼季乖巧的重燃熏香,遞給上官柳瑩。


    “芊澤,你過來,不要這樣。”


    “我不要聞,我不聞,我不要!”她縮的更加厲害,這難受的感覺,如萬蟻鑽心。但越是難受,她的腦子就越清醒了,她知道聞了就意味什麽。意味著她要妥協於他,意味著她願意接受侵犯。


    絕對不行。


    不行!


    “芊澤,芊澤,你別這樣,你聞一下,聞一下就好受了。”上官柳瑩心知肚明這疼的感受,於是便不忍芊澤如此。幼季在一旁也是苦苦哀求:“芊姐姐,這香爐是藥啊,你聞一聞病就會好了。”


    “不,那是罌粟,是毒藥,我不聞,我要挺過去,挺過去!”芊澤的衣裳已濕濡盡然,時間久了,連呼吸都喘不急。上官柳瑩和幼季在旁束手無策,眼睜睜的看著女子,裹著被子,劇烈顫抖。


    “不,不,不……”芊澤像囈語一般,一遍遍的重複‘不’字。到了最後,她難受的沒了知覺,竟昏厥過去,不省人事。


    天色逐漸泛亮,雲縫裏擠出萬丈金光,霎時把人間的黑暗撕裂。這本是明媚好天氣,然,男子望著窗外的天色,眉宇間卻陰霾之極。


    她竟然沒有回來,求他。


    難道是他算錯了?不會,他的蝴蝶刻的那麽美麗,完美無瑕,她的身子已連著他的意識,他怎會不知她昨夜裏經曆過怎樣的痛苦。可是,為什麽,那樣痛,都不回來找他?她寧願忍受錐心刺骨的疼,也不願意回來見自己?


    “哈哈……”


    祁燁緩緩起身,嘴角的弧度漸漸扯起,一種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充斥他的周身。他笑的愈發大聲,最後竟一掌使力的劈爛了案幾。


    門外的奴才聞聲進來,見此情形均嚇得噤若寒蟬。單喜也趕來了,老臉上錯愕不已:“皇上?”


    祁燁低斂的眉眼,被黑發擋住,陰森森的下顎微顫。他沉默了許久,繼而緩緩仰麵,望著和煦的旭日,殘忍一笑:“甚好,甚好……她如此對朕,朕也不會姑息於她,朕會讓她知道,想要離開朕難受的不止是她一人。”


    他鳳眼眯起,陰鷙節節瘋長。他的目光有一瞬落在單喜眼中,竟讓已年僅五十的單喜,嚇的四肢發麻。


    “朕會讓她看見,離開朕,要付出的代價。”


    咬牙切齒,俊龐上本僅存的憐愛,霎時就煙消雲散。


    坤夕宮。


    芊澤迷迷蒙蒙中,又被那鑽心的疼癢感催醒。她已沒有力氣哀呼,空留一口虛弱的呻吟,斷斷續續。


    “啊……”她手向前伸去,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要伸向何方。但倏地,她感到指尖觸碰到了什麽,微有粗糲的觸感,熟悉又陌生。


    她一握,那手竟冰冰涼涼。


    耳邊有衣聲簌簌,陰影緊接著布散在眼前,一個高大的人影,起初還看不清是誰。但當他身上的異香侵略般的傳來時,芊澤驀然睜眼,赫然與之對視。


    祁燁潭眸定睛,一瞬不瞬的望著她。


    芊澤如遭雷擊,下意識的便把擱在他掌心的小手抽離,逃一般的縮到床角。祁燁眸中閃過受傷的神色,但也隻是轉瞬即逝,他便懶懶的靠了過來:“愛妃,你怎逃到這裏來了,朕找你找的好苦。”


    ‘愛妃’二字極為刺耳,芊澤咬著下牙,厭惡的回視。


    祁燁望著小鹿般易驚易怒的芊澤,一時嘴角噙笑。


    “哈哈。數日不見你,你倒是愈發討厭朕了……”他說時,俊龐烏雲密布。他一伸手,探向芊澤,芊澤便逃一般跌撞爬動,撲哧一聲,竟抱著被褥跌落在地。


    祁燁的手一僵。


    跌在地上的芊澤,視線豁然開朗,才發現整個屋子裏跪了不下百人,黑壓壓的延伸至外。她不知,整個坤夕宮的人都跪在這兒了,當然也包括幼季和巍然不動的上官柳瑩。


    “皇後娘娘,幼季!”


    芊澤下意識撲向救星,隻是男子卻從後輕而易舉的把她拎回。


    “放開我,放開我!”芊澤掙紮,祁燁卻摟著她,耳語道:“在朕的懷抱,你可就有力氣動彈了?”


    芊澤清眸圓瞠,耳邊濕濕熱熱。祁燁又說:“朕是不是很香?”


    “哇啊!”像觸及到心中最憤然的隱疾一般,芊澤大呼一聲,竭力從他身上掙出,卻狠狠的撞在地上。祁燁一蹙眉,心中怒火欲盛,但他卻遲遲不發,依舊笑顏以對:“聽說,是朕的皇後收留了你,朕這還沒好好謝過她呢。”


    他矛頭指向上官柳瑩,芊澤倏然大驚,怔怔然的望著祁燁。


    上官柳瑩卻低斂著眉眼,一語不發,不為所動。


    “皇後,朕該如何謝你,你和朕說?”他信步走向上官柳瑩,她輕輕抬目,隻道:“臣妾沒有功勞,何談賞賜。”


    “哈哈。”祁燁扶起上官柳瑩,說到:“誰說沒有,你收留了朕飛走的鳥兒,讓她安然無恙的回到朕這裏,這還不算功勞?”說時,一旁的芊澤臉色一絲一絲的蒼白,最後竟囁嚅出聲:“你想怎樣?”


    祁燁調轉視線,擠了擠眉眼:“朕想怎樣?”


    他說罷,扶按上官柳瑩的雙手用勁一捏,女子霎時慘痛一叫,大喊淋漓:“啊!”


    上官柳瑩身體一軟,祁燁卻扶著她不讓她落下。芊澤撲過來,拍打他的手:“你放手,放手啊,你別碰她,別碰她!”現在的芊澤像一隻完全沒有依靠,受傷甚重的小獸。


    “朕在謝她,為何要放?”祁燁不為所動。芊澤哭嘯的拽他,每拽一分,他用勁便多一分,到了最後上官柳瑩已疼到昏倒。


    男子才鬆手。


    芊澤扶起跌落的上官柳瑩,她意識半醒,芊澤抱著她哭:“柳瑩你醒醒,疼嗎,疼嗎?”


    她不喊她皇後娘娘了,上官柳瑩柳眉一動,睜開眼望著芊澤笑:“芊澤,我盡力了……”


    芊澤一愣,淚水撲哧撲哧的落下。


    祁燁望著這幕,心裏隻覺刺眼萬分,他揮手:“皇後娘娘暈倒了,還不趕快給朕傳禦醫?”幾個奴才聽命,忙不迭的去請人。芊澤狠狠的瞪來視線,她的不服令祁燁大為惱火。


    “愛妃可還是覺得,朕做的不夠?”祁燁陰冷的笑,又拍了拍手,門外來了三人拖著一綠衣女子前來。芊澤遠遠的便認出了此人,大喚一聲:“小珺!”


    可那人,哪還能回應她?


    小珺的綠衣上,已開出鮮紅的花朵萬千,洋洋灑灑的揮了一路的紅墨。芊澤穿過人群,上前擁住她,小珺抬目,張嘴便隻是咿咿唔唔的聲音。


    她啞了。


    滿口溢出的鮮血告訴芊澤,她的舌頭被活生生拔去了。


    “朕最討厭撒謊的人,奴才們欺瞞主子更是罪該萬死。”他上前,伸手撩撥芊澤的秀發,芊澤一頓,跪在地上的身子開始生生顫抖。


    “芊澤,你說朕說的,對不對?”他若無其事的調笑,邪佞之極。芊澤感到,身後的人儼然已幻化成最恐怖的魔鬼。她的淚珠兒凝固在眼眶之沿,落也落不下,宛如定格。


    “這麽髒的東西,就不要碰了。”祁燁拍掉芊澤擁著小珺的手,反扣把她拉入懷裏。芊澤不知道掙紮,身體隻是抖得厲害。祁燁吻了吻她慘白的臉頰,打橫把她抱起,說到:“這裏不安靜,你隨朕回去可好?”


    芊澤睫翼顫動,不言不語。


    祁燁滿意的一笑,抱著她欲要出門,而與此同時身後的床榻旁,花白胡須的太醫正傳來一聲驚呼:“皇上,皇後娘娘她有喜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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