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中焚著龍腦香,香氣馥鬱,祁燁嗅了嗅後笑道:“這個很好聞。”


    正襟危坐的芊澤並不搭話,她斂著眉眼,目光疏離冷漠。又是半旬過去了,囚禁的日子卻沒有盡頭。祁燁緩步走來,把她抱放在腿上,吻她嘴角:“手冰冰涼涼,怎不多添件衣裳?”他伸出手,包容下她的小手,喃喃輕問。


    女子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祁燁歎了一聲,把她摟的更緊,像是拚命的要把身體裏的溫度傳達過去。然,無論他如何絞盡腦汁,怎生用力,卻都無法溫暖她徹骨寒透的身子。


    “朕帶你出去走走,可好?”


    祁燁旋即想到,話剛說完,他便放她坐在床榻,擊掌邀人入內。婢女們呈上厚實的棉衣,祁燁卻不肯她們給芊澤更衣,硬是自己一件件的給她穿上。眾奴婢啞然,垂著腦袋,見皇帝自顧自的和芊澤說話:“過些日子,梅花就要開了,到時候,朕帶你去看。”


    說時,男子捋好她的袖襟,把小手的半截包在綿袖裏。


    “你是喜歡花的,對嗎?”


    祁燁揚起俊龐,溫情似水的說著。芊澤卻波瀾不驚,眉梢都未跳動半分,仿若一個沒有靈魂的娃娃。祁燁知她是不願意理自己,無聲的抗議到成了他是輸家。


    “走吧。”


    他牽她起身,在奴仆們的簇擁下,一路出了殿門,行走在長廊裏。芊澤走的極慢,懨懨的也不說話。祁燁緊握著她的手,也是一路沉默的前行。驀地,前方一些喧鬧的騷動傳了過來,引得祁燁俊眉微蹙。


    “什麽事?”


    他問單喜,單喜哎了一聲,便躬著身子上前探尋。他領了兩個丫頭回來,芊澤一眼便認出了,下意識的畏縮了一步。這個些小的動作,沒有逃過祁燁精明的黑眸,他望著眼前的兩個丫頭說到:“你們做什麽?”


    “這兩個是溪音宮的丫頭,一個叫小悅,一個叫環兒,她們的主子今天回來,便心切便要去迎接,兩人路上嘰嘰喳喳閑談罷了。”單喜據實說來,祁燁若有似無的笑道:“朕的溪妃,原是今日要回來了,怎沒有人和朕知會一聲?”


    單喜卻說:“皇上和澤妃娘娘一起,奴才未敢打擾。”


    祁燁不語,笑意更濃。他瞟了幾眼那兩個丫鬟,見她們雙目閃爍,定是因為見著了已身為貴妃的芊澤。當初的暴行,今日的膽戰心驚,她們如今最不想見的人,莫過於芊澤。隻是,芊澤對於她倆,仍有些後怕,也是不願見著。


    “走,朕也心急如焚,想見見朕的溪妃呢。”


    說罷,他抱起芊澤,向暄陽大殿走去。


    暄陽大殿外有恢宏壯闊的百階青石階梯,階梯之下便是直衝宮門的暄道。辰時末,天空陰霾欲雨,奴才們舉著巨大的輅傘,佇立巍峨,那輅傘旁金黃的須角隨風拂動,隱隱的涼意透過衣衫,刺了進身。


    宮門大開,送溪妃前去邊國的儀隊,全身而返。小悅和環兒一見溪妃朱紅色的身影,便雀躍欲喊。祁燁瞟了她們一眼,懶懶說到:“你們下去,接你們的主子吧。”


    兩丫頭歡欣鼓舞,忙不迭的提裙,跑上前去。


    “娘娘,娘娘!”


    她們的溪妃娘娘本已是龍寵甚深,如今又是助國有功,將來必然飛黃騰達,直擊皇後桂冠。這般想著,她們怎麽能不思念她們的主子?


    祀溪本是隨著儀官,亦趨亦步的走。但聞兩丫鬟的呼聲,她失魂落魄的臉上,才倏地有一絲醒悟。


    她回來了是嗎?


    祀溪掙開攙扶著她的婢女走了過來,裙裾迤邐,從遠觀之,仿似一朵從遠處飄來的海棠花。她定睛的遠眺,見階梯之上明黃色的身影,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時,才癡癡笑了起來。


    “皇上……皇上……”


    祁燁的身姿在遠處,她癡然的望著,眸裏有了神采。


    “皇上,皇上……”


    祀溪跑動起來,無視那向她奔來的兩名婢女,徑直就朝祁燁跑去。她邊跑,臉上的笑容愈甚,皓齒盡露,璀璨奪人。隻是,這笑太過耀人,倒令人感到悲慟,而祀溪銀鈴般的笑聲也倏地參雜了一絲淒慘的哽咽。


    風聲在她耳畔刮過,她腦海裏有一刻,無止盡的回放邊祀翼倒下的瞬間。那胸膛裏汩汩湧出的鮮血,熾熱的像能燃透肌膚。他絕望的喚她:溪兒……


    “我是皇後了,我是皇後了……”


    她愈跑愈快,宛如一隻撲火的飛蛾。她身後的幕景,在她洋溢的笑容下,竟演化成邊國戰火滔天的模樣。她輕靈的笑聲後,是百姓鋪天蓋地嘶喊聲。


    “我是皇後了,我是皇後了,皇後了!”


    “哈哈!”


    衣袂飄飄,朱紅似血,散若煙霞。


    芊澤望著她不顧一切的奔來,一顆心竟不由自主的提到嗓子眼,她下意識的睨了一眼身旁的男子。隻見他陰兀的臉上,掛著殘忍的笑容,下一刻他竟薄唇輕啟,吩咐道:“箭。”


    拈上一枝白翎箭,祁燁接過侍衛遞來的弓。他漫不經心的搭箭,眯眼,箭鋒直像不遠處的紅衣女子。


    他嘴角輕提,黑發隨風張揚,指節緩緩的拉滿圓弓。


    “皇後,我是皇後了!”


    祀溪瘋了一般,絲毫沒有看見皇帝正以箭相對。她麵前的男子,在她眼中依然成了神祗,成了生命唯一的希翼。她沒有一絲恐懼,飛撲而來。


    “簌……”


    鋒鏑破風而出,疾若流星,芊澤在這一瞬,倏地大呼:“不!”


    然,那箭已正中射中女子的頭顱,祀溪的身體像被什麽硬生生的擋住了一般,愕然不動了。她瞳孔一縮,這一瞬仿佛睛內有神,她望著祁燁,竟在最後一刹那嫣然一笑。


    “我是你的……皇後了……”


    慢慢幽弱的嗓音,在空中逐漸消殆。她沉重落地,敲的大地悶響一震。


    芊澤屏氣。


    “哈哈,哈哈!”祁燁霍然大笑,仿似看見了世上最有趣的事情。他拋掉弓箭,笑的酣暢淋漓,而那迎接溪妃而去的兩名丫鬟,在見此情形之時,紛紛駭然驚呼。祁燁猙獰的笑聲中,參雜了她們恐慌的尖叫,鑿在芊澤耳畔,聲聲刺痛。


    “哈哈!”


    祁燁邊笑邊揚手,命令侍衛:“把她們射成蜂窩。”


    “是!”


    侍衛頷首領命,不約而同的舉弓相對。祁燁卻斂起笑容,走近芊澤擁起她,說到:“朕說過,會給你報仇的。她們欠你的,朕會百倍叫她們還來。”他寵溺的輕吻她的唇瓣,鎖緊她的腰,讓她整個陷入他的懷抱。


    “芊澤,我們回去。”他把她放坐在自己手臂,按下她的腦袋,擱在自己肩膀。像捧一個孩子般,小心翼翼的帶她回去。隻是此刻的芊澤,已木楞怔然,身後的嘶喊聲戛然而止,但那簌簌箭聲,卻永無止盡。


    瘋了!


    芊澤一個人待在黑夜的一角,腦海裏不斷盤旋這今日的一幕。祁燁瘋狂的笑聲,尖銳刺耳,她心裏隻有一個念想。


    他瘋了!


    “我,我不能待在這,不能在這,不能,不能!”芊澤晃著腦袋,一顆心狂肆跳躍的心陷入無比的恐慌當中。她強忍著身體的顫抖,閉眼思考。


    如果有朝一日,萬事已無回旋餘地,你亦心如死灰,便來祭拜我……


    倏然睜眼,芊澤小嘴歙合:“明月,明月!”她邊想便蹦下床來,在桌邊找到筆墨,借著昏暗的燈盞,顫顫巍巍的下筆。


    “秋陵內室,右二,左五,回步八,繼而三跪九叩。”她每吐一字,手愈加抖的厲害,她反複重複這一句話,卻不得要領。


    “這是什麽意思,什麽意思?”


    她擱下筆來,抓著那薄紙,冥思苦想。


    “秋陵,為什麽是秋陵。明月明明下葬的地方是冬陵,為何生前卻篤定是葬在秋陵,為什麽,為什麽……”芊澤小手愈攥愈緊,揪在胸口,仿佛要把心都撕裂。忽的,她又像想起了什麽一般,低喃:“十二月。”


    “十二月……”


    她站起身,忙不迭的跑到殿門,開門呼到:“現在是什麽月份,現在是什麽月份?”


    芊澤情緒格外激動,玉塞姑姑聞聲而來,心中忐忑,囁嚅道:“十一月了,十一月了,娘娘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娘娘?”她老臉上,憂心忡忡,芊澤卻對她的關切置之不顧,反身叩門禁閉。


    “十一月了,還有一個月了。”


    她跌跌撞撞的望絨毯旁走去,心裏一味的念叨。然而,她卻未有注意,她懷裏揣著的薄紙,卻一個不小心跌落在了地上。紙落無聲,芊澤未有聽見。


    夜裏,陰冷寒濕,內殿的火爐劈啪作響,芊澤望著那一勾烈焰,怔然出神。小珺沒了舌頭,已無法發出任何話語,她隻是靜靜的蹲在火爐旁,添煤扇火。芊澤平靜的望了她一眼,心裏的愧疚感鋪天蓋地而來。


    她莽撞的逃了一次,害了小珺,害了上官柳瑩。


    如今她又想逃了,卻在此刻有一些猶豫。明月給她的信,是指引她逃脫噩運的方法嗎?如果她真的能在十二月的祭祀時逃脫,那麽小珺她們該怎麽辦?會死嗎?


    “小珺。”


    芊澤想時,輕喚了一聲。


    小珺放下手裏的活兒,清眸回望。芊澤猶如骨鯁在喉,斷斷續續的歎道:“對,對不起……”


    小珺莞爾一笑,隻是搖了搖頭。芊澤又說:“我送你出宮,可好?”


    女子一頓,有些愕然的凝望芊澤。芊澤卻抓住她的手袖,說到:“你不是要嫁給你遠方的表哥嗎,我給你足夠的嫁妝,你出宮嫁他去吧!”小珺的眼神裏閃過一絲異光,她頓了半晌,又搖了搖頭。


    芊澤不解。


    小珺卻用手覆蓋住芊澤的手,又搖了搖頭。


    她緊握著芊澤冰涼的小手,像是一刻也不願意鬆懈。


    芊澤定定的注視她,頓時一顆碩大的淚從眼角滑落:“你是怕我一個人,撐不住,是嗎?”


    小珺哭著點頭。


    芊澤上前擁過她,說到:“小珺放心吧,我會把你送出宮去的,你不用擔心我。我挺得住,我答應過我哥哥,無論到了什麽境地,都不能放棄希望。”不僅是哥哥,還有明月,每一個對自己好的人,都不會允許自己,過的這般煎熬。


    小珺這才擁緊她,無聲的哭。


    這幾日皇帝因為忙於邊疆戰事,並沒有夜夜來傾澤宮。芊澤借此機會,又苦思冥想那一行明月的遺言。


    “秋陵內室,右二,左五,回步八,繼而三跪九叩。”


    從字麵意思應該是在秋陵內室裏的走法,也就是說,若是入的秋陵內室,便能按照此法找到明月要自己找的東西。可是,為什麽要三跪九叩?


    芊澤搖搖頭,心忖現在沒有身臨其境,如何想象也是惘然。唯一的希翼就是能在當時,順利以此法找到目的地。


    思酌片刻後,芊澤頓時想起了自己那日寫下的紙條,她猝然一驚,猛地摸摸胸口,竟是毫無所獲。


    “紙條!”她慌了手腳,四下去找,寢殿空靈,她一時半會兒根本尋不到。而就在此時,殿外傳來內監長長的喚聲:“皇上駕到!”


    芊澤駭然退步,更是手腳冰涼,尋的更加急切。


    落到哪裏去了,紙條究竟落到哪裏去了?


    芊澤俯身搜尋,一直走到門前,恰巧門聲響起,祁燁明黃的修長身影杵在門檻之外,有些訝異的望著芊澤。他不曾想到,今日他來,她竟會站在門前迎接。


    “怎麽了?”


    他有一絲欣喜。


    他跨步而過,一腳踩了下來,而與此同時芊澤的清眸也瞄見那門檻旁,揉做一團的紙張。她小嘴微張,卻發不出聲,眼睜睜看著祁燁的腳,像被放慢了數百倍一般,踩上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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