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聲轆轆,碾得積雪吱吱作響,明黃的車隊行蔚為壯觀的伸展了一路。這是皇室去邊國迎親的隊伍,對象是邊國國主的小女兒……邊祀溪。


    而此年正是天燁九年。


    風燈掛在車前,在夜色裏發出朦朧晦澀的光芒。隔著那厚厚的簾幕,明月的眼落寞的投在一處。車裏的另一個俊邪男子見他如此,輕問:“怎不睡覺?”


    “還有幾日才到?”


    明月不答祁燁的問題,卻反問了回去。


    祁燁皺起俊眉,隻說:“你這般心切,所謂何事?”


    “沒什麽。”


    明月一閉眼,轉身躺下,把裘狐毯子拉上蓋住自己。他窩起身子,蜷縮的像一隻受傷的兔子。祁燁輕眯潭眸,意味深長的盯著他的背影。許久他別過視線,掀開那窗簾的一角,望向遠處默在黑暗矮矮一片的山丘。


    “還有三日了,三日後他來接駕。”


    他低沉的嗓音,驀地響起。那背過身睡去的人,在這一瞬竟張開眼來,他睜來半晌,又緩緩闔上,至始至終都沒有發出半絲聲響。


    三日後,大漠天色明媚。


    明月探出腦袋,見那金色的沙子在遠處布成一個又一個的矮丘,像絲綢被風卷起一般,弧度優美。天與大漠練成一片,在遠處幻化作一線淡波飄渺的煙。他笑的提起唇角,眼神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清澈。


    “好美……”


    夜裏,終於到了祁胤漠西,溫度也隨著天色黯淡,而驟然下降。風鼓鼓的吹著簾幕,明月躲在車內聽見遠處錚錚的馬蹄聲,正漸行漸近。


    他的心倏地一提。


    車聽了下來,有人滾身下馬。


    “臣祁明夏參見皇上。”


    鎧甲的摩擦聲從車外穿入,明月正襟危坐,一雙眼瞪的極大。身旁的祁燁瞥了他一眼,旋即伸手掀開簾幕,衝著地上黑胄男子說到:“有勞將軍前來接駕。”


    “起身吧。”


    祁燁一伸手,那地上的人才緩緩起身。


    而隨著他起身,那風燈下俊削的臉也一點一點的展開。


    他有一頭烏黑的長發,綰了半截,俊美而英氣。他有古銅色的肌膚,極黑的瞳仁和強壯的體魄。他站起來,大氣而凜然,宛如一頭迎風而立的雄獅。


    而他起身的瞬間,意外的與明月四目相接。明月披了件黑色的頭蓬,迎上他的目光時,有些光芒才眸底燃起。而明夏卻隻瞧了他一眼,便若無其事的撇開了視線。那目光像看一個陌生的路人一般,波瀾不驚。


    明月的瞳仁一黯,霎時沒有了光輝。


    “讓臣給皇上引路吧。”


    祁明夏請示到,祁燁頷首,以表同意。


    明夏接旨後便跨上馬去,以長劍拍了拍馬身:“駕!”


    車隊再次啟程,明月的身體也隨著顛簸,微微晃動起來。風還是如一的凜冽,簾幕的一角被又一下沒一下的吹起。那黑色的身影便在他的視線內,若隱若現。


    跳下馬車時,單喜扶住了祁燁。而不等單喜再扶明月時,明月便自行跳了下來。可他卻崴著了腳,踉踉蹌蹌的欲要跌在地上。一旁的黑甲男子見罷,跳下馬來伸手一扶,才發現那黑色鬥笠下的人竟是一個女子。


    他微有訝異,卻不問。


    明月直起身,站在他跟前。他的身高隻到了他的胸前,明夏站在他身前,宛如一堵結實的牆壁。


    一絲落寞伸過眸底。


    “她是朕的婪妃。”


    祁燁見明夏神色一詫,便自行解釋了一句。明夏聽罷,表情又恢複昔日的沉穩,隻把人扶起後,便要甩開手來。


    “原是婪妃娘娘。”


    他輕描淡寫的一說,手就要脫離開去。可就在鬆開的一瞬,那女子卻反手一握,拽住了他的手臂。


    明夏一怔。


    而祁燁卻意味深長的一眯眼。


    祁明夏想開口說什麽,卻又發不了聲。麵前的女子低著頭,表情不得而知,而她蒼白的蔥指正緊緊的攥住自己,和手臂那深沉的黑,形成鮮明對比。


    祁明夏一蹙眉,怔然的神色轉變成一種近乎反感的厭惡。他一伸手,竟不顧她分毫的麵子,甩脫了她。


    決然,絕意。


    那黑色的臂影,從明月的瞳仁裏越過,留下一抹揮之不去的陰霾。


    而他的手被冰冰涼涼的遺棄在空中。


    “娘娘要小心。”


    男子毫無溫度的聲音,略帶輕蔑的回蕩在他耳畔。


    他不眨的眼,才緩緩閉上。


    幾個丫鬟圍簇上來,紛紛攙扶住明月。他站直身,表情已恢複了婪妃的千嬌百媚,他看著祁明夏說:“謝謝將軍關心。”


    祁明夏冷冷瞥了一眼,卻未說話。


    “將軍常駐漠西,不知這漠西有什麽新鮮,好玩的東西?”他嬌美的笑,祁明夏卻厭惡的投來視線。


    “臣下不知。”


    “聽說邊國的一年一度的祀會,就是在這臘月裏開的,是麽?”


    他不依不饒的一問,明夏卻已別過身去。單喜聽罷,在一旁附和:“是啊,祀會是臘月十八開的,在邊國可是盛世一日。”


    “臘月十八?”明月一翹眉梢,神色頓時雀躍:“臘月十八呀!”


    他望向祁燁,祁燁隻是恬淡的笑。


    “好,明日去看。”


    他寵溺的衝著他笑,明月這才銀鈴般的笑出聲。


    祀會上,盛世空前。


    他披著一身黑色的鬥篷,篷帽壓的極低。那喧嘩的熱鬧聲,在耳邊響徹,一聲高過一聲。他卻不抬眼,他卻不看。仿佛那看台上的隻是一群原始的野獸,在猙獰的呼喊。他們睜著猩紅的眼,望著地上一群又一群被野牛踩死的奴隸。


    血肉橫飛,空氣裏竟是殺戮的腥味。


    明月以為自己會很高興。


    他應該喜歡人被踩成肉醬的一幕,可這血腥的味道,怎會令他作嘔?


    如煙的帷幕裏,祁燁華麗的斜躺,他望著台下的一幕幕,驀地卻轉過視線瞥了那一旁的黑色身影。


    他眯眼,若有所思。


    仿佛是感知到了祁燁的視線,明月神色一正,竟恢複意興闌珊的模樣,抬起眼來,饒有興致的看著台下的一切。他勾著唇角,仿佛在欣賞沒一個死去人的悲慘模樣。


    他甚至輕笑出聲。


    祁燁見他如此,隻是一蹙眉,緩緩別過視線。


    而明月卻沒有再低頭了,視線裏的紅,看的久了便變成灰蒙蒙的一片。他目光黯淡的看著,機械的看著。


    但倏地,又一抹璨然的光芒從那架台頂上發出。他望過去,原是一個女子。


    她嬌柔單薄,卻硬是不撒手的拖著架下的另一名女子。那個女子身下還吊著一個麵目猙獰的老婦,那老婦嘴角含血,似要把那女子活活吃掉一般。


    他眸光一閃,嘴角揚起。


    有趣……


    “羽……晴……”


    已是麵色發紫的她,還是對著底下的人不放手。


    她難道不知道,她是不可能把兩個人吊上來的麽?更何況那老婦還想要了那人的命?


    她是想連自己也葬送去了麽?


    愚蠢的生物。


    明月露出嗤之以鼻的神色,但卻依舊目不轉睛的看。


    出人意料的是,由於那女子的堅持,幾番爭搏下,那底下的女子竟踢下了老婦,然後接力攀爬上來。雖然代價是那架頂的女子,已然斷了一條手臂。


    整個祀會上的人,都沒有料到,瘋狂的牛群踩死了所有人,竟然讓一雙孱弱的女子給逃脫了。


    而明月也訝異非常。


    但隨即,更大的危機襲向這兩個女子。高架由於頂不住牛群的撞擊,而開始分崩離析。兩個女子中間裂出一條溝壑,隻消一會兒,兩人便會紛紛落下高架摔死。


    “嗬嗬……”


    不過如此。


    明月心想,這有趣的生物,再怎麽努力也不逃不過悲慘的命運。何苦要活的這麽累,不如放棄掙紮吧……


    明月露出頗為憐憫的高傲神情,卻不料,在一刻,那架上斷了一條手臂的女子,卻以一己之力與那母牛搏鬥。即便她一手幾欲殘廢,雖然她害怕的顫抖,雖然她淚如雨下,可她在舉刀那一瞬的神情,竟是出人意料的凜然!


    “她殺了那牛!”


    綺麓台上已有人驚呼出聲。


    明月亦是瞳孔一縮,那抹在金光下綻放的身姿,深深刻在他眸底。有一股被釋放的暢快感,在胸膛間迸發,他霍地從座上站起,竟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


    他掀開他的鬥篷,絕色之姿震撼全場。


    他笑了許久,笑到後麵,竟覺得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憤怒燃燒起來。


    那女人活了,她竟然活了?


    她竟拚過了命運,她愚蠢的行為,竟沒有讓她死去?


    明月陰鷙的眯眼。


    “把她帶上來。”


    他朱唇輕啟,冷冷吩咐。


    那女子被帶了上來,她跪在他身下,顫抖不止,看上去已無半絲先前的凜冽氣息。明月目光複雜的打量她,驀地說到:“把她給我殺了。”


    她不該活。


    她是這場景裏唯一鮮豔的顏色,他討厭鮮豔。


    地上的女子驀地抽氣,小臉上已無半絲血色。明月見她誠惶誠恐的失神摸樣,頓時心中暢快。可一旁的祁燁卻像瞧穿了什麽一般,突兀阻止。


    “慢著。”


    他打斷了明月。


    自十三歲起,他第一次阻止他的意願。


    明月微有錯愕,側臉去看祁燁。但見他饒有興致的盯著地上的女子,輕輕一問:“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淚眼朦朧,半晌不答話,最蠕動著嘴唇。


    “芊……”


    芊……


    明月的眼驀地一睜,他凝視那女子梨花帶雨的麵容,聽著她把那記憶裏被塵封的字眼說出。


    月兒,這花美麽?


    柔婉的聲音,輕輕的問著。


    記憶裏,麵前開了一朵純白的花朵。它美的透徹,美的毋庸置疑。


    美……


    他奶聲奶氣的答到,興奮的把小手伸出,觸及那六片清婉的花瓣。


    嗬嗬,月兒知道嗎,這花呀叫芊……


    “芊澤……”地上的女子抽泣不止,卻把名字報了完整:“我叫芊澤……”


    它叫芊澤花……


    記憶裏,女子抱起他瘦小的身子,和他說:這是娘最喜歡的花,是和明月一樣美的花……


    芊澤花……


    衣袂翻飛的他站在匍匐在地的她前麵。


    這一刻,時光仿佛停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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