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恕罪!”楚月驚得麵色發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祁天弈的反應顯然也出乎扶汝的意料,她眯起眼,開始細細地打量楚月。不過片刻,她麵上浮起了然的笑,卻迅速拿手上的錦帕掩去。


    隻是那笑容裏的一絲幸災樂禍,縱然一閃即逝,仍是落在了晏傾君的眼裏。這祁國皇宮裏的,一個個都是演戲高手啊。她也不甘落後,忙起身自責道:“皇上,是阮疏教導無方,楚月剛剛進宮,不懂宮裏的規矩,又千裏迢迢徒步而來,身體虛弱,阮疏心疼便未加緊教導。冒犯皇上之處,阮疏願代她受罰。”


    祁天弈緊緊地盯著楚月,驚詫、猶疑、欣喜、陰鷙,各色的表情隻是在麵上一閃而過。晏傾君幾乎以為自己花了眼,因為不過眨眼間,祁天弈已經一臉無辜的愕然,略有歉意道:“快快起來,是朕一時失禮。”


    說著抬步,慢慢到了楚月身邊,麵上掛起溫和的笑,伸手勾起楚月的下巴,揶揄道:“都怪美人太美,讓朕一時忘形了。”


    楚月的臉刷紅一片,垂著眼不敢看祁天弈,隻喏喏道:“奴婢……奴婢謝皇上盛讚。”


    祁天弈仍是笑著,幹淨得像個孩子,轉首對晏傾君好奇道:“紹風郡主可是要去興華宮?朕隨你們一塊兒去。”


    晏傾君一聽,心知璋華太後那兒,恐怕還有一出好戲,祁天弈提出一同前往,總比她一人應對璋華來得好。


    “皇上請先行。”晏傾君垂首斂目恭順地行禮,又對著扶汝道,“阮疏先帶楚月拜見璋華太後,明日再專程來向太後賠罪。”


    扶汝未有阻止,也未有不滿,微微笑著頷首應她退下。


    璋華太後所在的興華宮比扶汝的丞千宮華麗許多,占地也顯然比丞千宮廣。兩位太後的強弱,晏傾君在見她們第一次爭鋒時便窺見一二。再加上套著思甜的話知道前朝的情況,便更加明白了。


    璋華出自祁國邱氏,大家嫡出長女,入宮便是皇後。而扶汝所出的越氏,在祁國的地位本是與邱氏不分上下,可扶汝那位受寵的姐姐,也不知犯了什麽錯,被先皇賜死,隨之越氏的勢力也一落千丈。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越氏還是憑著牢固的根基給扶汝爭了個太後的封號,隻是比起璋華太後,終究是差了幾分。


    再加上祁天弈偏幫璋華太後太過明顯,兩者的地位明眼人一看便知。但兩者的爭鬥也從未停息,或者說,不可能停息,除非哪一方完全失勢。


    晏傾君頂著封阮疏的身份入宮,扶汝偏袒她,璋華自然就不待見她,因此晏傾君每次過來,都萬分小心,不出差池讓人抓住把柄。可今天卻因為晏卿親手送了一個把柄給她抓!


    晏傾君隨著祁天弈到了興華宮,行禮之後一眼瞥見在璋華身側的晏卿,心中不快,麵上卻是笑得溫婉。


    “皇上怎地又回來了?”璋華手上套了金指甲,顯得手指纖長,華貴非常。


    “孩兒從丞千宮裏出來,想到母後,發現想念得緊,當然得過來再看看您才行。”祁天弈語調頑皮,帶著孩子般的執拗。


    璋華對他這麽明顯的討好之辭不知是當真受用還是有意裝出母子和諧的模樣,麵上一片春風,隻是側眼見到晏傾君,變了臉色。


    “聽說紹風郡主昨日又帶了名身份不明來曆不明的女子入宮?怎麽,哀家那般可怕?郡主先去了丞千宮,這是哪裏來的規矩!”璋華前半句還帶著譏諷的笑意,後半句則是陰森森的冷喝。


    晏傾君早知道不會有好果子吃,與楚月一起齊齊跪下賠罪。祁天弈忙笑道:“母後息怒,莫要為不打緊的人傷了身子。”


    “都入宮一個月了還這般不守規矩!讓哀家如何不氣?”璋華怒道。


    祁天弈又道:“母後,這事是孩兒不對……孩兒去丞千宮時,正巧碰到她二人,我見那丫鬟體弱,便帶著她們先去了丞千宮休息片刻,這不,怕您生氣,所以……”


    璋華聞言,這才注意到晏傾君身後的楚月。她穩了穩氣息,笑道:“皇上長大了啊,居然會體貼一個丫鬟……來,你過來。”


    楚月未得吩咐,不敢起身,戰戰兢兢地挪著膝蓋慢慢上前。


    璋華微笑著,套著金指甲的手抬起楚月的下巴。


    晏傾君本以為逃不了一番責罰,未料到祁天弈會幫她說話。聽到璋華太後的話便略略抬眼,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隨即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怎樣一種表情?晏傾君肯定,她十五年的人生裏,從未見過如此複雜而精彩的表情。憤、怒、哀、憐、怨、惜……各種相互對立的表情居然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臉上,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而那個人,是麵對扶汝的尖銳麵不改色、穩坐後位數十年、手握祁國大權的璋華太後。她眼角的細紋突然滄桑起來,連眼眶都紅了一圈,卻不知是為她臉上的哪種表情而紅。


    璋華定定地看著楚月,挑起她下巴的手顫抖起來,突然她一個轉身,到了晏傾君麵前,低聲道:“這是服侍了你十年的丫鬟?”


    晏傾君一聽她略有陰鷙的語氣便暗道不妙,卻也隻有答道:“回太後,是的。”


    啪——


    猝不及防的一個耳光,扇得晏傾君耳邊嗡鳴一片,臉上火辣辣地疼痛,一滴血順著臉頰滑下。


    璋華卻是轉身就走,沒有再看晏傾君一眼,亦沒再看楚月一眼,丟下滿屋子的人快速地走了。


    晏傾君迅速垂下眼瞼掩住眸中短暫的茫然,伸手擦去臉頰沁出的血,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雖然不知原因,但是結果很顯然,這次她是徹底把璋華太後得罪了。不過不要緊,皇宮裏,笑得最早的,通常,死得最快!


    “紹風郡主可還好?母後這……這……”祁天弈為難地看著晏傾君捂著的傷口,最後看向晏卿,像見到救星似地,“晏哥哥,你快扶他起來,再來看看她的臉,哎……母後這……朕也不知該如何說了……”


    祁天弈無措的模樣在白嫩的臉上顯得格外逼真。晏卿帶上是一貫溫煦地笑,還有對祁天弈毫無破綻的敬重,微微頷首,到了晏傾君身邊,躬身,伸手,扶她。


    晏傾君弱弱地感激一笑,搭上晏卿的手臂,掩在他墨色長袖裏的兩指抓起一把皮肉狠狠地掐了下去!


    晏卿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彎起嘴角,笑得更甚,一瞬不瞬地看如晏傾君眼裏,眼神裏是不易察覺的威脅,“放開”。


    晏傾君仍是感激地笑著,不示弱地回視,“不放”!


    晏卿的眼神淩厲了幾分,“放開”!


    晏傾君笑得更歡,眼神裏是堅定,“就不放”!隨即單手一轉,幾乎用盡了力氣將那皮肉擰了一圈。


    晏卿仍是笑,微薄的怒氣隱在黑色的瞳仁裏。若不是這麽多人在場,早便用內力將晏傾君震了開去!


    “皇上,剛剛不是說有事要與晏卿商議?眼看便接近午時了。”兩人的眼神一來一回不過是晏卿扶起晏傾君的瞬間,他放開晏傾君,極自然地拱手對祁天弈道。


    晏傾君這才不得不鬆開手,佯裝怯懦地立在一邊。


    “晏哥哥不說,朕倒是忘了!”祁天弈拍了拍腦袋,簡單吩咐道,“都退下吧。”說著,打頭出了興華宮。


    晏卿跟上,回頭對著晏傾君溫文有禮地笑,笑容裏是隻有晏傾君看得明白的陰冷。晏傾君也笑,笑得柔弱羞澀,末了,趁旁人不注意,給了他一個“活該”的刀眼。若不是他要弄個楚月進宮來,她怎麽會被拖入這淌渾水?楚月到底有個什麽用處,他還隻字不提!


    ***


    楚月順理成章地在宮中做了名普通宮女,留在宜灃殿服侍紹風郡主。


    晏傾君的臉被璋華太後一個耳光甩出幾道傷口,祁天弈當日賜了不少傷藥過來,又賜了各種綢緞首飾,還有些平日裏見不到的稀奇物什,算是安慰。晏傾君看來,這對“封阮疏”已經是極大的恩寵了,畢竟人是璋華太後親手打的,皇帝這番賞賜,多少有點默認她行為不當的意思。


    豐厚的賞賜已經是恩寵,隔日,祁天弈居然親自到宜灃殿了。


    晏傾君溫順地坐在下座,一麵低眉喝茶,一麵不經意地掃祁天弈幾眼。這個祁國皇帝,從她受封紹風郡主入住宜灃殿,從未來過。可現在,他正帶著陽光的笑容,無比溫和而好奇地問起她的起居。


    晏傾君扮演的封阮疏,溫柔、善良、少語。於是宜灃殿內很自然而然地冷場了。祁天弈幹咳了好幾聲,思甜不停給他倒茶、換茶,卻未見他喝上一口。


    晏傾君暗暗地給思甜使了個眼色,讓她去喚楚月出來。她實在想不出祁天弈突然對她這宜灃殿好奇的原因,除了能讓他一時失態的楚月。


    果然,楚月一臉病容地出現在殿內時,晏傾君很輕易而清晰地在祁天弈臉上捕捉到一抹心疼,伴隨著詭異的興奮一閃而過。


    從小母親教她察言觀色,皇宮裏誰真誰假、誰在做戲誰是真性情,她耳濡目染,總能看出幾分來。而祁天弈見到楚月時的表情,不是裝出來的。


    “給朕斟茶。”祁天弈一口喝掉半個時辰未動一口的茶水,對著楚月吩咐道。


    楚月喏喏地應了,緩步到他身邊,垂首,斂目,伸手,倒茶。


    整個過程祁天弈的雙眼未曾離她半寸,眼底清亮的愉悅光芒很是逼人。


    楚月麵露羞澀,淺淺笑著倒茶。


    茶香清冽,似酒香醉人。楚月許是被醉倒了,放下茶壺退下時一個不穩,嬌花般往地上倒了下去。祁天弈眼疾手快,將她一把摟住。四目相對,說不出的曖昧纏綿。


    晏傾君隻當什麽都未看見,垂首,拿手指一圈圈玩繞紗裙。


    原來楚月進宮,是這個目的。對外宣稱她體弱,且正在病中,是為了配合之前她從邊境徒步到祁都的說法。她此時正巧在祁天弈麵前“臉色蒼白、虛弱無力”地倒在地上,當然又是做戲了。


    祁天弈對她毫不掩飾的好感,眼裏的情意綿綿,隻憑著這個,她多“跌”個幾跤,或許兩個人就“跌”得難舍難分了。


    晏傾君在心底輕笑,若在平時,皇帝寵幸個宮女不是什麽大事。可在這個關頭……


    祁天弈馬上成年,到了立後親政的關鍵時刻。


    親政,意味著兩位太後要交權了,在此之前,最重要的恐怕就是立後。立誰為後,必然會有一場兵不血刃的明爭暗鬥。


    偏偏這麽關鍵的時刻,晏卿弄進一個楚月,一個或許與祁天弈有什麽“淵源”的女子,一個讓扶汝太後幸災樂禍的女子,一個讓璋華太後當眾失態的女子……


    晏傾君恭敬地起身侯在一邊,悄然看著祁天弈一把抱起楚月,還喚著“傳禦醫”,匆匆走向裏間。


    她微微擰起眉頭,實在是好奇,楚月是什麽人?或者,她代表的是什麽人?


    ***


    夜濃,宮闈深深。偏僻的宮殿內,燈燭昏黃。


    “嗬嗬……”扶汝捂著唇角,咯咯地輕笑,比起白日裏的端莊柔順,透出一股難言的妖豔,“連這麽個妙人兒都被你找到,真不枉我信你一場。”


    立在一側的男子笑得溫潤,斂目道:“晏卿承諾過,定不會讓太後失望。”


    扶汝半躺在貴妃塌上,滿意地打量了晏卿一眼,笑得滿麵春風,“那下一步,你想做什麽?”


    “太後心思細密,聰慧異常,自然是想到法子了。”晏卿微笑,一句話說地淡淡然,卻無法讓人懷疑其中的誠意。


    扶汝婉轉一笑,雙眼微亮,略略驚詫道:“她有那麽大能耐?”


    晏卿淺笑,不置可否。


    “此次選後,隻能在越家或是邱家選出一女來,定不可再讓那老妖婆得逞!如今出來這麽一名女子,真是再好不過!哀家是再也等不得了,忍辱這麽多年,這次定要將她連根拔起!”扶汝秀美的眼裏浮起違和的陰毒,看向晏卿時又變作溫柔地淺笑,“五皇子,不知你有何看法?”


    “如今璋華太後對皇上的戒心淡去許多,您與皇上部署多年,母子連心,必然馬到功成。”晏卿麵上不一層不變的溫純笑容,“晏卿當然竭盡所能,助太後得大業。”


    “好。”扶汝快意地拍手,眼神漸漸沉下來,許諾道,“那老妖婆得權一日,必不會放你回東昭。此事若成,皇上大婚之日,便是你回東昭之時!”


    “謝太後。”晏卿笑道。


    “封阮疏……”說到晏傾君,扶汝為難地蹙起了眉頭。


    “太後不想拉她入局?”晏卿試探著問道。


    “她畢竟是他唯一的血脈……”


    扶汝垂下眼瞼,意味深長地歎口氣。晏卿沉默。扶汝抬首看向窗外,眼裏突然閃起狡黠的光,嘴角的笑容詭異,“不過,欠他的,下輩子再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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