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徐徐地刮了起來, 卷走晏傾君話末的餘音。


    烏雲恰好在此時散開,清幽的月光由上而下傾瀉而出。星光閃爍, 奕子軒的眼裏卻是黯沉死寂。


    衣翻飛,發繚亂, 他沉靜得好似要融入夜色中,凝視著晏傾君,不言不語。


    晏傾君退後了幾步,輕笑道:“如此說來,你可明白了?此番回東昭,我不為報複。今夜那一出,不過是配合父皇。我沒有你與晏傾雲那麽好運, 背後有家族為倚靠。我要在父皇眼皮底下活下來, 就必須是一顆有用的棋子。現在我不想做棋子!要麽你放我走,要麽你抓我回去再次置我於死地,你選吧。”


    奕子軒凝視著眼前女子三分嬌柔三分妖嬈的笑臉,眼神幾番變幻, 最終, 空洞無底般的黑色眸子隱去一切情愫,他側過身子,撇開眼,輕笑道:“你明知道結果,何須讓我來選。”


    “那麻煩奕公子快些送我下山!”晏傾君的這句話裏沒有揶揄,她是當真想快些下山,晏璽不知何時會發現她出逃, 拖延一刻便多一份危險。


    奕子軒再次看了晏傾君一眼,伸出雙手將她攬住,行著輕功下山。


    山間樹影婆娑,枝葉沙沙作響,奕子軒一路不語,晏傾君嗅著曾經熟悉且讓她安心的蘭花香,微微闔目。


    今非昔比,往事成灰。


    從山上往下看去,可以看到大批禁衛軍正往北麵聚集,想是追捕商闕而去。剛剛還繁華熱鬧的靜蘭湖已經一片慌亂,隱約可見細小的人影四處逃竄。


    直至下山,淒迷的夜色中好似一切平靜。


    奕子軒放下晏傾君,背過身子,淡淡地道:“今夜大批禁衛軍抓捕宮中刺客,你要走,明日吧。四個城門口,我會打點。”


    話剛落音,抬腳便走。


    晏傾君抬眼看著他很是削瘦的背影,眨了眨眼,無言。正要離開,那背影突然停下來。


    奕子軒轉過身子,又折回來,從袖間掏出什麽,掛在晏傾君腰間,未等她反應過來便翻身離去。


    晏傾君垂首,見自己腰間多了一串微弱的光亮。月光下折射出五彩的芒光,夜色裏清亮透眼。


    是五彩琉璃珠。


    晏傾君摘下來,放在手裏看了看。被她砸碎的五彩琉璃珠,奕子軒不知用什麽東西一塊塊地粘了起來,表麵不再瑩潤,如凹凸不平的地表,可那五彩的熒光並未減弱,照亮晏傾君微濕的手心。


    禁衛軍幾乎盡數聚集在都城北麵,晏傾君往南走,街道空曠,了無人煙。


    這個時候城門已關,之前是想著有祁燕在身邊,可帶她出城。可現在,也不知祁燕可有順利逃脫。莫非真要等到明日再出城?


    雖說奕子軒說他會去打點,可自己的行蹤,她不想被任何人知曉。


    晏傾君小心翼翼又漫無目的地走在靜謐空曠的街道上,琢磨著還有什麽法子可以讓她這個時候出城。夜風有些冷,晏傾君抱緊了雙臂,加快了腳下動作,卻是脖間一疼,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


    晏傾君摸了摸後頸,風不大,掛不起沙石才是,環顧四周,也未發現什麽人,她凝神,繼續加快動作,腰間又是一疼。


    這麽被砸一下,倒不會特別疼,可剛好砸到穴位,全身都像被刺了一下,分外難受,晏傾君隻當什麽都未發生,繼續向前。


    “誰?”這次晏傾君眼疾手快,將砸過來的東西接了個正著,是枚被啃過一口的野果,晏傾君一眼掃到,嫌棄地扔下。


    野果還未落地,她的人便被擁在溫軟的懷裏,隨即耳邊是許久未曾聽到的揶揄調笑,“妹妹很冷?”


    那隻擁住她的手正好順著她的手臂停在她胸口,晏傾君心中一惱,抬腳重重地踩了下去,“你不是死了?還回東昭做什麽?”


    “妹妹生氣了?”晏卿欠扁的笑容出現在晏傾君眼前,未等晏傾君踩上他的腳背,雙手一動,已經將晏傾君打橫抱起。


    晏傾君深吸一口氣,拖長了尾音笑道:“沒有……哥哥沒死,妹妹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生氣呢……”


    “哦?”晏卿笑得溫煦,湊到晏傾君耳邊低聲道,“你看看我們正去向哪裏?”


    晏傾君這才抬起埋在晏卿懷裏的腦袋,眯眼看去,自己正離著大批禁衛軍聚攏的靜蘭湖越來越近。晏卿帶她去那裏,送羊入虎口?


    一顆心雖是懸了起來,晏傾君臉上的表情卻未露出破綻,仍是微笑著,往晏卿懷裏鑽了鑽,柔聲道:“我們去那裏做什麽?”


    晏卿低笑,“看戲。”


    二人在偏北的一家民宅屋頂落下,周圍火光閃耀,民宅下甚至還有舉著火把的禁衛軍。晏傾君本還略有緊張,見晏卿一副悠哉模樣,坐在屋頂上啃野果,便隨著他身邊坐下,又想想,萬一被人發現了,他扔下自己逃跑可就糟糕了,反正便宜早被他占過了……


    晏傾君笑得溫柔,往晏卿懷裏鑽,緊緊地拉住他的胸前的衣襟。晏卿對她這一動作毫不反感,笑眯眯地擁著她,還往她手裏塞了個野果,房屋下劍拔弩張,房屋頂上兩人真似看戲一般。


    晏傾君沒有晏卿那麽好的眼力,努力眯眼看著前方才瞧出端倪來。


    商闕幾人已然在一隻大船上,幾千禁衛軍雖說將他們持弓圍住,可是倘若他們出逃速度夠快,應該可以順著靜蘭湖到塢溪。但目前的局勢看來,商闕並未行動。


    晏傾君轉眼看向禁衛軍這邊,密密麻麻的火把裏,從持弓的那一對人裏,清晰地看到一人出列,手裏還挾持了一人。


    出列的那人,應該是奕承,奕子軒的弟弟。而他挾持的人,是封阮疏。


    難怪奕子軒明知道封阮疏並非晏傾君,仍是帶她出宮,原來……另有所圖啊。


    “如果是你,救封阮疏,還是自己出逃?”晏傾君窩在晏卿懷裏,話剛剛問出口便覺得自己失言,晏卿不會有什麽“心愛”的女子,即便是有了,這個局勢,自己不逃也未必救得下封阮疏,他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晏傾君幹笑兩聲,“你當我沒問。”


    晏卿掏出一枚野果,堵住她的嘴,低笑道:“那如果是你,希望商闕救你,還是出逃?”


    “留下一個封阮疏,一步受製,步步受製。如果是我,寧願商闕殺了我算了,要麽不被人發現弱點,一旦被人發現,還是盡早解決了以免處處受人威脅。”晏傾君拿下野果,笑看著前方對峙的兩方人馬。


    “你不會怨他?”晏卿眸中閃過幾抹光亮,含笑看著晏傾君。


    “淪落為他人手中人質,是自己無能,怨不得別人。”


    夜風清徐,吹散晏傾君話中的譏誚,此時她含笑看著他人兩難抉擇,輕言生死,卻未料到有朝一日,時過境遷,今日這一番對話,一語成讖。


    “商闕!快些把東西交出來,否則莫怪佳人香消玉殞!”奕承比奕子軒長得更為清瘦,眉眼與奕子軒還有些相似,隻是顯得太過青嫩,且話一開口,便能辨出此人性情暴躁。


    封阮疏掩麵的紗布早已不在,殘陋不堪的臉生生露在他人眼前,她顫抖著雙唇,卻是說不出話來。


    商闕立在船頭,雙手背後,湖風輕柔,衣發紛亂。


    四目相對,十年青梅竹馬,往昔歲月如過眼雲煙在二人之間蒸騰,消散。


    商闕薄唇微動,封阮疏噙著淚,微微搖頭。


    奕承的劍就在封阮疏頸窩邊,見她還敢動,將長劍逼近了幾分,封阮疏卻是趁此機會將整個身子向前傾,長劍割喉。


    晏傾君隻見到封阮疏突然倒地,商闕突然飛離船頭,投入靜蘭湖中。她猛地從晏卿懷中坐直了身子,驚詫道:“封阮疏……死了?”


    前方的禁衛軍迅速分為三隊,一隊開始射箭,一隊奔上船舫,追逐商闕先前所在的大船,一隊投入靜蘭湖,想要抓住商闕。


    “他剛剛讓她等他。”晏卿低聲道。


    晏傾君撇過眼,雖然剛剛自己說封阮疏死了的好,可看到她再次送向刀口,心中還是沒由來的不舒坦。


    “戲看完了,走吧。”晏傾君拉了拉晏卿的手臂。


    “還有尾聲呢。”晏卿拉住她的手。


    晏傾君再次眯眼看去,三隊人馬已經紛紛向著湖麵追過去,封阮疏的屍體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好似沉睡一般。靜蘭湖邊突然浮上一名男子,渾身濕漉漉的,一步步地走近那屍體,將她抱著,擁在懷裏,隨即起身,僵直著脊背向著東麵離開。


    晏傾君撇過眼,不再看那背影,將腦袋埋在晏卿懷裏,低聲道:“困了。”


    “妹妹此番出宮,想去哪裏?”晏卿戳了戳她的腦袋,調笑道。


    晏傾君不耐地打掉他的手,悶悶道:“哥哥既然那麽疼妹妹,不如將我送出南麵城門?”


    “好。”晏傾君話剛落音,晏卿便毫不猶豫地答應,隨即二人如輕燕般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風和日麗,春光正好。


    晏傾君斜眼睨著正與人買馬車的晏卿,見他笑容儒雅的轉過身來,連忙換上一副溫婉笑容,“哥哥好不容易來了東昭,快些進城吧,不用管妹妹了。”


    晏卿搖頭道:“不可不可,妹妹孤身一人,哥哥當然得送你一程。”


    晏傾君笑道:“我去南邊小鎮而已,三日便到了。”


    “這麽巧,我也要去南邊,正好順路。”晏卿笑著對晏傾君眨了眨眼。


    晏傾君咬了咬牙,繼續笑道:“那哥哥去南邊做什麽?”


    “護送妹妹啊。”晏卿掀開馬車車簾。


    晏傾君冷下臉來,“孤男寡女,多有不便。”


    “妹妹何須與哥哥見外?”晏卿一個跨步先行跳上馬車,笑眯眯道,“哥哥保證送妹妹安全抵達目的地,分文不取!”


    晏傾君瞪了他一眼,她算是明白了,他是賴上她了!


    晏卿見晏傾君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無奈搖頭道:“哥哥本是去南臨,好心好意送妹妹一程,既然妹妹不領情,你我分開也可。隻是聽聞東昭南方地霸土匪尤其多……”


    “走吧。”晏傾君為待他多語,自行上了馬車。


    他真是去南臨也好,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才說去南臨也好,一路有個高手的確安全許多,況且,她對南臨諸多不熟,晏卿卻不一定。而且,從他嘴裏還能套一套白玄景的消息,說不定對找到母親會有幫助。


    “你如何知道我要去南臨?”上了馬車,晏傾君直接問道。


    晏卿笑了笑,眼神停在她腰間。


    “無恥……”晏傾君罵。那張紙箋便放在她腰間。


    “你為何突然到了東昭?去南臨做什麽?”晏傾君又問。


    晏卿半躺在馬車內的小榻上,雙手作枕,兩腿翹起,像是未聽到晏傾君的話。


    “既然不回東昭,你裝作‘晏卿’作甚?”晏傾君不放棄。


    晏卿仍是不答,睡得露出些許笑容來。


    “你接近我,有何目的?”晏傾君再問。


    晏卿突然起身,一把拉過晏傾君,側個身子將她壓在身下,低聲道:“幾月不見,如此多話。”


    晏傾君還想說什麽,被晏卿一個吻封住唇。她推了推晏卿,不管用,正要一口咬下去,晏卿已經離開她的唇,偏著腦袋閉眼睡下。晏傾君被他壓得無法動彈,努力閉眼,再睜眼,扯出一抹幹笑來,是她忘了,還沒研究出一個能比晏卿更流氓而不使自己吃虧讓他占便宜的法子來!


    馬車飛快南行,晏傾君假意低咳,晏卿動了動身子,放開她,側臥一邊。


    晏傾君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盡管一夜未眠,此刻她仍是毫無睡意。


    南臨。


    若將五國比作女子,東昭是舉止有禮的大家閨秀,祁國是溫柔可人的小家碧玉,商洛是英氣豪邁的鐵骨巾幗,貢月是異域迷人的妖嬈舞姬,南臨,則是飄然出塵的無爭仙子。


    那樣一個與世無爭的國家,會有怎樣的秘密?母親為什麽拋下她詐死出宮?為什麽四年來對她不聞不問?為什麽在這個時候突然給她消息?


    許許多多的為什麽,都在南臨,等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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