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言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阿傾,那是在宮中爭權奪勢的道理。可是給水源下毒, 你首先麵對的,是普通百姓。”


    “我給了貢冉升解藥。”晏傾君噘了噘嘴, “換在平時,我可不會有那麽好心。”


    “不是所有中毒者都來得及上報,即便朝廷下放解藥,也不是所有百姓都能拿到。可能會有人借著解藥滋生事端,譬如仗權徇私者私藏解藥,再炒出高價,百姓如何能輕易拿到?”


    晏傾君聽出殊言話語裏微薄的怒氣, 同樣怒道:“我從小便是這般心狠手辣未達目的不擇手段, 不管他人病痛不顧他人死活,在你看來是錯,在我看來就是理所當然!你與我講這些大道理又如何?從來沒有人能在我麵前證明這些道理是對的!你想用十幾日的時間來改變我十幾年來的想法,不覺得可笑麽?”


    她從來不會自詡單純善良, 也不需要費腦子去想那些麵麵俱到為他人著想的法子, 她隻要分析如何對自己有利,如何能保住自己一條小命罷了,她不是解救世人的神仙!


    殊言咳嗽起來,咳得蒼白的臉上帶了詭異的紅紫色。晏傾君固執地撇過腦袋不去看他,任由他的咳嗽一聲聲加劇,又慢慢停下。


    殊言總是說母親為了讓她在宮裏更好的生活下去才會教她那麽極端的生存法則,使她在處理一些事情的時候太過偏激。他說他要補償她, 要好好地教她,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可是她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錯,十幾年來她都那麽處事,所以她還活著。她嚐試過放棄,下場就是被背叛,被丟棄!


    耳邊的咳嗽聲漸漸微弱,甚至連呼吸都慢慢的微不可聞,晏傾君意識到這一點時,心頭驀地一空,猛地回頭見到殊言慘白的臉緊閉著的眼,突然不敢動也不敢說話。


    不得不承認,即便殊言講的話她不太喜歡聽,可是半月來,她是享受他的“教導”的。從來沒有一個人強撐著虛弱的身子,不知疲倦地與她講道理,一遍不聽講兩遍,兩遍不聽講三遍……也從來沒有一個除了母親之外的人,讓她放下全部戒備,沒有懷疑地聽他分析那番道理。


    接受與否不重要,對錯與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這麽一個人,在關心她。


    這麽一個隨時會死去的人,她找不到除了“關心她”意外的理由,使得他幾乎是燃燒生命的餘暉來與她講世人都明白,卻不見得會去遵守的道理。


    是的,他隨時會死的。


    晏傾君看著那張消瘦到皮包骨的臉,為何這個早便認識到的事實,今日想來竟會讓她心頭發虛?她就站在那裏,不動不出聲,至於原因,她自己都不清楚。


    “阿傾,你還恨娘麽?”殊言的唇突然動了動。


    晏傾君睜大的眼這才眨了眨,“不恨。”


    她的聲音有些虛,轉過首,將雙手放在膝頭,竟發現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時掐到手心了。


    “怨麽?”


    “不怨。”


    “那我呢?”殊言睜眼,側目看著晏傾君。


    晏傾君沉默起來,垂著眼瞼看著自己被掐出血痕的手心,半晌,不語。


    殊言眼底的希翼漸漸消散,透出幾分苦澀來。因為自己被丟在皇宮,因為沒有娘而徘徊在生死間,也因為他這個哥哥無法有著正常公主的人生……她對他,無法不介懷吧?


    晏傾君突然站起來,幹笑了兩聲,“將來,說不定。”


    殊言怔了怔,晏傾君又道:“你若就此死了,我寧願你從未活過。”


    “阿傾……”


    “你若就此死了,我寧願你早些裹著那些你暗地裏做的事滾到黃泉地府永遠別讓我知道!”


    “阿傾……”


    “你若就此死了,永遠別說你是我晏傾君的哥哥!”


    “阿傾。”


    “你還想問什麽?死了就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什麽愛什麽恨什麽怨,什麽都沒有了,還有什麽好問的?”晏傾君背對著殊言,抬步便要走出馬車。


    “阿傾,‘五色’。”


    “你還……”晏傾君還欲再說什麽,怔了怔,回首看向殊言,“你說‘五色’?”


    “我服下‘五色’,一定能找到法子給你解毒。”殊言接住晏傾君的眼神,微笑,“即便找不到法子,一定能從晏璽那裏拿到解藥。”


    晏傾君轉過身子,眉頭不住的上揚,笑了起來,“若找不到法子呢?晏璽不給呢?”


    “踏平東昭。”殊言蒼白的臉上染了夕陽的緋紅色,聲音低靡卻有力。


    “你剛剛還說不可為一人性命傷及無辜。”晏傾君嗤笑。


    “自然會找到不損無辜,又能踏平東昭的法子。”


    晏傾君第一次在殊言臉上找到了幾分生動的狡黠表情,不由地笑得燦爛起來,“好。”


    ***


    既然殊言同意服用“五色”,剩下的事情便好解決了。晏傾君直截了當地與晏璽說自己取出的黃律已經不能用,必須遣人快馬加鞭回貢月再取一次。晏璽自從月神山上下來後便甚少見人,接見晏傾君也是隔著一道簾幕,一個在馬車內一個在馬車外。


    “父皇應該看得到,殊言的身體撐不到回南臨,還請父皇派出幾名高手,三日內將黃律取回。”晏傾君跪在明黃色的軟墊上,側前方的馬匹動了動馬蹄,踢起些許煙塵。


    “你給他服用‘五色’,咳咳……你不解毒了?”晏璽的聲音蒼老低沉。


    盡管晏璽看不見,晏傾君仍舊老老實實地垂首斂目,輕笑道:“父皇這是說的什麽話?待我帶父皇見到娘,父皇當然會將解藥給我。”


    晏璽幹笑了幾聲。


    晏傾君垂首沉吟片刻,開聲道:“父皇若是覺得不妥,便當傾君沒說過這番話,傾君告退。”


    “君兒……”晏璽叫住晏傾君,“你既然來了,便是篤定我會應允你的要求可對?”


    晏傾君未有遲疑,沉聲答道:“是的。傾君以為,若父皇要殊言死,便不會讓他活著從月神山上下來,也不會故意安排傾君與他同輛馬車。”


    “沒錯。他要死也該死在他白家人麵前。”晏璽低笑。


    晏傾君的眼皮跳了跳,不由地微微抬眼瞥了馬車一眼,正好一陣風將車簾撩起一角,她見到躺在馬車內的晏璽,完全虛軟無力的姿勢,他又病了?


    “你下去吧,三日後來取黃律。”


    晏傾君收回眼神,行禮退下。


    ***


    回南臨這一路,本就因為殊言的重傷速度較慢,這次又因為要等著黃律,晏璽下令停靠休息三日,待拿到黃律再重新出發。


    晏傾君以為他肯輕易答應去取黃律已經是格外開恩,再加上這種安排,簡直是出乎意料的有人性。


    曾經跟在殊言身邊的那批高手從月神山上下來之後便消失不見,晏傾君問過,殊言卻是笑而不語。於是趁著這難得的休息時間,晏傾君與祁燕一起將殊言小心翼翼地從榻上轉移到輪椅上,在毗鄰南臨的安靜小城裏看了一次日落。


    霞光萬裏,緋紅滿天。


    晏傾君搓了搓殊言蒼白的麵頰,彎下身子側首看著他,笑得眼角彎起,“這樣你的臉就好看了。”


    殊言的臉因為晏傾君力度恰好的揉搓浮起晚霞般的色彩,清透的眸子裏蒙上一層淺淡的笑意,無奈地看向晏傾君神采飛揚的臉,嘴角的弧度不由地向上揚起。


    “傾君……該回去了。”一直沉默地靠坐在大樹邊的祁燕突然用極細的聲音說了一句。


    晏傾君眯眼看了看隻剩下片片華光的西天。雖說四月底的天氣已經算是暖和,白日裏甚至有些濕熱,但殊言的身子還是少受點半點夜晚的涼氣為好。


    她收回眼神,卻在轉首間瞥見殊言垂下眼瞼的瞬間,眼角泄露的一抹失落。


    “這裏離營地不遠,燕兒,你看好他,我去拿點衣裳過來,待夜涼時再生個火堆,今夜我們看星賞月如何?”晏傾君就要脫口的“回去”在見到殊言那副神色的時候變了詞,臉上的笑容讓祁燕無法開口拒絕。


    殊言可待在常溫下的時日本就不多,自從受傷後日日待在馬車內,今日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定是想多待些時候了。


    晏傾君也不等祁燕回答,對著殊言揚眉笑了笑便跨著大步往營地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時,她回頭,見到半山坡上,祁燕清麗的身影斜倚在殊言身側,殊言淨白的衣衫掩住她半個身形,乍一看去,竟是相依相偎相扶持的模樣。


    或許這世上,有些感情,當真是幹淨而美好的,一如這個傍晚在她腦中定格的這幅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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