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這是臧克家為紀念魯迅先生所寫的詩句,用以讚頌那種可以超脫肉體的偉大精神。後來也有人借用這詩句的前半段來描述頹然的情感,體現著一種麻木的生活狀態。


    我一直以為,這語句不管是用來描寫偉大還是述說麻木,都隻是文人的一種比喻罷了。然而,今天我才知道,原來這句話的字麵意義竟是真的!這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著無法分清死活的人!


    最離奇的是……她,此刻正坐在我的麵前!


    “活死人?!”燕道傑驚異地問了一句,一雙瞪得溜圓的眼睛不住地在老婦人和牆上的遺像之間掃來掃去。


    “小猴崽子!別賊眉鼠眼的亂看啦!你沒看錯,那就是我的靈位!”老婦人撇了撇因為蒼老而有些內縮的嘴唇,接著說道:“你也別跟那兒瞎猜了,我不是鬼,也不是活屍!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是個活死人!怎麽?沒聽說過?嗬嗬嗬,你這小屁孩兒啊,還嫩著呐!”


    “嘿嘿!那個……前輩,小子我還真沒聽說過什麽是‘活死人’……”燕道傑揉著腦袋,眼神尷尬的直盯著老婦人的手。


    老婦人甩了他一眼,輕哼一聲將握在手裏的“金犼令”扔了過來,說道:“才剛拿這麽一會兒就著急啦!你們家這‘大門牙’很金貴麽?還怕我不給你是怎麽著?瞧瞧你那直不楞登的眼神兒!還真不愧是‘小九’的孫子啊,跟他一個德行!”


    燕道傑趕緊伸手接住了“金犼令”,遮掩著笑道:“嘿嘿!老前輩,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看您這一身……那個……陰氣……嗬嗬,這不是怕傷著您嗎!”


    “哼!我又不是陰魂,這玩意兒傷不著我!”老婦人捋了捋額頭的銀發,接著說道:“小猴崽子,‘拘魂’聽過麽?每個‘拘魂士’在手藝練熟之後,第一個施術對象就是自己!我們必須把自己的‘一魂三魄’拘出來灌到靈牌裏供奉,這樣才能讓自己的身體可以吸納陰氣,以便和陰魂溝通……唉~!我們這樣的人即不算死人,也算不上活人。所以啊,現在基本沒人願意學這門手藝嘍,誰願意不死不活的啊……”


    “啊?您老是‘拘魂士’?!請問……您貴姓?”燕道傑猶猶豫豫地問道。


    “嘿!小猴崽子,你發癔症呐?我不姓程還能姓什麽呀?!你不是點名兒道姓的來找我的嘛?你爺爺沒跟你說啊?哦……對了!那個小混蛋已經死了!哼!就算沒死,我估麽著他在家裏也不敢提我!是別人告訴你們的吧?我這兒還納悶呢!怎麽突然就跑來了倆傻小子!”


    老婦人的話讓我們當即有些發懵。我們一直以為“程先生”是個老頭兒,沒想到竟然是個老太太!不過想想也對,“先生”這個詞在以前是對有身份、有地位或是有學問的人所用的尊稱,也用來稱呼老師,對男女都適用。民國的時候這個稱謂所囊括的範圍變得更廣了,醫生、算命師、風水師等等都有被稱為“先生”的,甚至一些“靈通”職業在民間也是以這個詞作為代稱的,比如“陰陽先生”、“牽靈先生”等等。直到現代社會,這個詞才變成了專門對男性的敬稱。看來是我們自己太過想當然了,一聽太師伯他們說“程鳴先生”就以為是個男人,結果才鬧出了這般笑話。


    “嘿嘿嘿!那個……嘿嘿嘿!”燕道傑摸著腦袋傻笑了幾聲,顯然也已經反應了過來。他的表情十分尷尬,剛想張嘴說點什麽來掩飾他這個“術士”本不應該出現的疏忽,沒成想卻被老婦人突然問出的話給打斷了。


    “月鳳那丫頭身體還好麽?”


    “啊?哦!我奶奶啊!她挺好的,謝謝您掛念!”燕道傑回道。


    “哼!我掛念她幹什麽!這小騷狐狸,還真能活啊!”


    老婦人那對毫無血色的嘴唇中忽然蹦出了這麽一句,當即便讓我們啞口無言,不知如何作答。這話聽來著實不太順耳,但是作為晚輩的燕道傑也不好說什麽。更何況,我們既然已經知道了這位就是“程先生”,本身就是有求於她,此刻更是不好回話了。


    燕道傑轉了轉眼睛就想轉移話題,沒想到這位程婆婆卻吐出了一句更加驚人的話。


    “哼!小猴崽子!眼珠子亂轉什麽?怎麽著?我說你奶奶,你不樂意啊!我告訴你,要不是你爺爺那個小騙子當年膽兒太小,我才應該是你奶奶!!”


    堂屋之中一片寂靜,隻有這句話的尾音還在有些空曠的室內飄蕩。我隻覺得自己的腦門上瞬間就布滿了冷汗,似乎比剛才在院子裏流的還多。好麽!我說這位程婆婆怎麽一開口就管燕奶奶叫“小騷狐狸”呢,剛才我還傻乎乎的暗自琢磨了半天,怎麽都沒能把那位胖乎乎的,麵相十分慈祥的燕奶奶和這個“妖豔”的形容詞掛上鉤。感情太師伯他們所說的“燕爺爺和程先生關係非同一般”是這麽個意思啊!可不“非同一般”嗎!都這麽大歲數了還記得這些事兒呢,可見當年這二女一男之間的情感糾葛有多深了!


    正當我和燕三爺麵麵相覷的檔口,對麵坐著的程婆婆卻忽然捂著嘴笑了,“嗬嗬嗬!倆傻小子還挺有規矩的!這麽半天了都沒回老婆子我一句嘴,不錯!不錯!放心吧,我們當年那點兒事兒啊,早就放下嘍!老婆子我就是試探試探你們!能來找我的,要辦的事兒就和‘拘魂’脫不了幹係。這手藝太容易損陰德,不弄明白你們的心性哪行!剛才在院子裏頭,你們這刀啊腳啊都收的挺快,這會兒嘛,表現的也挺好!嗬嗬嗬,今兒個天兒涼,奶奶我去給你們弄壺熱茶暖暖身子,有什麽事兒一會兒慢慢說吧!”


    燕道傑聞言急忙站起身子,連說“不用”,可是程婆婆的性子卻是有些執拗,根本就沒理他的客氣,笑眯眯的就到旁邊的屋子裏沏茶去了。燕道傑見狀隻好無奈的坐了下來,衝著我一通苦笑搖頭。


    默默地等了半晌,也不見程婆婆回來。我和燕道傑等得有些無聊,於是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了閑天兒。說到燕老爺子所欠的這份“感情債”,我們很是覺得這件事兒顛覆了他老人家那種“古板、嚴肅”的形象,於是便不自覺的“嘿嘿”低笑了起來。然而,這笑聲中卻突然多了一個女聲……


    我循聲望去,當即便被眼中所見驚得心跳加速,就連嘴角還未褪去的笑容都瞬間僵在了臉上!


    隻見那個剛才在銅盤上消失的彩衣人偶,此刻正仰著腦袋立在我們之間的茶幾上,咧開大嘴“咯咯”的笑著。


    它的臉顏色慘白,形狀扁圓,兩腮的位置抹著兩塊圓形的紅色顏料,好像祭奠死人用的那種紙人一樣詭異。一雙紅豆般的小眼睛雖然並不靈動,但卻能讓人明確的感覺到在被它盯視,看上一眼,頓覺毛骨悚然!


    “我草!”燕道傑滕地一下從椅子上躥了起來,掏出“金犼令”就向那人偶打去。


    人偶尖叫一聲,“咕嚕嚕”地滾下了茶幾摔在地上,翻了幾下便玩命的向門口跳去。燕道傑哼了一聲,抬腳就欲緊追。


    “小猴崽子!你給我住手!”剛剛端著熱茶走出來的程婆婆一把將茶盤扔在地上,身子一抖,“嗖”的一聲就滑了過來,與剛才在院子裏的奇異動作如出一轍。


    燕道傑聞言愣了愣,那人偶趁此機會猛跳幾下,當即鑽入了程婆婆的懷裏。


    “你要造反呐!你那‘大門牙’打上,她還有好嗎?!你打算弄死我閨女是怎麽地!”程婆婆恨恨地數落了燕道傑幾句,隨即趕忙撫摸著人偶的腦袋,輕聲說道:“小英子啊!沒嚇著吧?瞧你這不聽話的,瞎跑什麽啊!好懸沒魂飛魄散了不是!”


    程婆婆抱著人偶坐回了太師椅上,瞪了一眼仍舊杵在原地的燕道傑,沒好氣兒的說:“傻站著幹嘛呐!把你那破牙收起來,老實兒的坐著去!”


    燕三爺被眼前的情況弄得有點兒發懵,愣愣地坐回椅子上,疑惑地問道:“程奶奶,這個‘鬃人兒’是……”


    “唉~!這小英子也是個苦命的人兒啊!”程婆婆拍了拍懷中的人偶,“幾年前我在河邊兒遛彎的時候遇見了她的陰魂,當時魂魄已經不全了,什麽都記不清了。我勸了好久她也不願意去該去的地方,就是死定定的待在河邊兒,也不知道在等什麽。我一看呐,不能讓她在那兒當孤魂野鬼啊,萬一再嚇著別人怎麽辦,所以就把她帶回來了。打從我給她做了身子之後,她倒是能陪我聊聊天兒,跟個孩子似的。太多的東西她也不會說,就是愛唱戲,尤其喜歡那出《鎖麟囊》。估摸著原先也是被情所苦,盼著能有個團圓的結局呐。可惜啊!她現在不死不活的,怕是再也沒什麽機會啦……”


    燕道傑眼見著程婆婆的情緒有些哀傷,趕忙叉開話題道:“奶奶!您都這麽大歲數了,這身手可真驚人呐!剛才您雙腿不動就能滑的飛快,這是什麽招式啊?”


    “哦……你說這個啊。這可是奶奶我的獨門手藝!”程婆婆笑了笑,抬起一條腿給我們看了看鞋底兒。隻見那布鞋的底兒上豎立著不少黑色的毛發,好像特製的刷子一樣排成了一個奇異的形狀。


    “這是……豬鬃?”燕道傑猜測地問道。


    “嗬嗬嗬,小猴崽子眼睛還挺尖,就是豬鬃!奶奶我就是用獨門身法靠它往前滑行的!”


    “媽爺子!您這不是和‘鬃人兒’一樣了嗎?這也太本事了!”


    “嗬嗬,我本來就是做‘鬃人兒’的!唉~!這門手藝也快失傳了,現在知道的都沒幾個了,更別提學了!”程婆婆搖著頭感歎了一會兒,接著說道:“這茶壺也摔了,我這兒暫時還真就沒有多餘的了,你倆小子先湊活吧!說說,今兒個來找我到底是什麽事兒啊?”


    一提到此行的真正目的,燕道傑立馬精神了起來,趕忙把我們所要求助的事情講了一遍,順道也說了說前因後果。當然,類似“血徒”這些太過隱秘的東西並沒有提,隻是簡略的說成朋友因為破案被人害了。


    程婆婆聽完所有的事情之後,摸著懷裏的‘鬃人兒’想了一會兒,說道:“我倒是能幫你們做個追人的法器,雖說不會太精確吧,但是幾裏地之內還是會有反映的。既然你們知道想追的人要去哪裏,那麽到時候至少能縮小尋找的範圍。不過……要追‘生魂’比較麻煩,我需要這個人身上帶有‘靈氣’的物件才行,比如頭發指甲,皮膚血液什麽的,要不然的話就做不出來。這些東西,你們有嗎?”


    這話問得我臉色瞬間煞白,隻覺得胸口一陣陣的發堵,悶得直欲吐血,心中暗道:完了!這回是徹底完了!我們上哪兒弄杜秘書身上的物件去?!別說頭發指甲了,就連個布片我也弄不著啊!要是能找得到他,我何必還要費勁兒來弄什麽“拘魂”啊!!


    我扭頭看了看燕道傑,他的臉色也沒比我好到哪兒去。此刻正皺著眉頭給“金犼令”的繩子重新打結,隨後木然的將紅繩掛回了脖子上。他不斷地摸索著掛繩,滿麵的愁容顯然在告訴我,他也沒能想出什麽對策。


    我默默的盯著他的手,隻覺得自己那鼓動如雷的胸口越來越涼。一股深深的絕望感仿佛化成了從地獄伸出的魔手,死死地抓住我的心髒猛力往下拖拽,直欲將我置於死地!


    忽然!我盯著燕道傑的視線微微一凝,那根顏色暗紅的掛繩好像救命的繩索一般,拉住了我快要墜入深淵的心髒。我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失聲叫道:


    “對了!我們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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