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當中有渤人子弟嗎?”


    “那我可沒留意,給錢的我都讓住。”


    “他們是一起走的嗎?帶了什麽東西?向什麽方向去了?”


    “一起走的,帶什麽東西我就沒注意了。他們有兩輛大車,一輛可以放很多東西的,另一輛是特製的,讓那個誇父坐在裏麵。他們似乎是往北邊出城去了。”


    “七八天的時間,有大力的礦工在,足夠他們挖出那條地道了,而且那麽巧今天早晨離開,一定是他們昨天夜裏挖通最後一段,盜走了槍。”戴鵬分析道。


    “應該是,”阿布凱道,“我老婆說昨晚睡覺前,那槍還在的。”


    “那麽,”戴鵬道,“我們隻能追出去了。”


    “我們?”


    “當然是我們。”


    收拾行裝的時候,阿布凱才發現一個事實,其實自己進入北京城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生命曾經是顛簸不息的馬車,在天涯海角飄搖不定,但當進入北京城後,就莫名的生根不再動彈了。


    這樣的離開也是被逼的,阿布凱本來打算委托給戴鵬,戴鵬卻一定要阿布凱隨他同去。


    “我又不認識你家那杆槍的真偽。你們能想到作假,別人同樣能想到。要是找回一杆假貨,誰來擔這損失呢?”戴鵬這話說得確有道理。


    老婆的眼光轉向阿布凱,令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不斷的縮小。我為什麽要去找那杆破槍?他想。沒有這槍,我們就活不下去了?


    但老婆的表情告訴他,也許他能活下去。但老婆是活不下去的。飛火連珠槍和德莫野的牌位一樣,不隻是吃飯的家夥,還代表著一種泡沫般的虛榮。這虛榮會在陽光下隨同老婆臉上的痦子一道熠熠生輝,讓她享受到比陽光更加縹緲、比痦子更加廉價的驕傲與自豪。


    可是我才是姓德莫的,阿布凱想,為什麽我隻感覺到麻木?德莫家祖先的熱血,到了我身上。早已冷卻如冰了。


    他默默的跟在戴鵬身後出了門,耳聽得老婆掩上門後壓抑的哭泣聲。老婆其實對我很好。阿布凱想。


    從鄰居家借來了馬並答應三日內歸還後,阿布凱與戴鵬一同離開了北京城。戴鵬低聲說:“你覺得三天能夠?”


    “我不知道,”戴鵬說,“剩下的事情交給我老婆處理。”


    兩人出了城北門。阿布凱回過頭。似乎隻是無意識的看了一眼,那城市依然繁華而喧囂,如同西洋人製作的計時鍾表,循規蹈矩的運轉著,不會因為一柄槍的丟失而發生什麽改變。他驀然間有一種預感,自己可能很長時間都不會回到這座城市了。


    “我們應該怎麽找?”兩人來到了官道的第一處分岔口,阿布凱問。在這方麵,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跟著車印子走,”戴鵬回答說。“礦工是大力士,其軀體必然沉重,承載他的馬車必然用料也多。那麽車轍印會比一般馬車都深,所用車輪也會寬一些。”


    “你真厲害!”阿布凱佩服地說。


    “這隻是吃飯家夥而已,”戴鵬聳聳肩,跳下了馬。阿布凱茫然的看著地上的爛泥和其中無數交織在一起的腳印、蹄印、車轍,看著戴鵬蹲下、站起、上馬,隨後聽到他說:“走吧。他們折向東南方向了,真夠狡猾的。”


    兩人拉轉馬頭。跟著那兩道與眾不同的車轍向東南而行。經驗豐富的戴鵬一路行走一路不斷觀察,告訴阿布凱說,這個車隊包括了兩輛車,六七匹馬,看起來人多勢眾。


    “我們就算追上了,也很難把槍搶回來。”戴鵬麵有憂色。


    阿布凱看了看戴鵬似乎能在風中飄起來的瘦弱身軀,再看看自己長期沉迷酒色而堆積起來的肚腩,再想想對方陣營裏大力士雄偉的姿態,默默的點點頭。他忽然發現自己和戴鵬就像兩隻愚蠢的老鼠,執著的跟蹤著一群貓,似乎是惟恐自己死得不夠快。


    “我們怎麽辦?”他問。


    “走一步算一步,”戴鵬答道,“他們能偷,我們能搶。別忘了我們是渤人。”


    這話讓阿布凱得到了一絲慰籍。


    夜色漸濃,兩人來到了一處集鎮。


    “先睡一覺吧,”戴鵬說,“現在追上去也沒什麽用。反正他們的車轍在,跑不了。”


    於是阿布凱前去投宿,找了一家客店。


    此時方值寒冬,氣候寒冷。兩人吃了些幹糧,胡亂把身子裹住,躺在火炕上,各自都是心緒不寧。


    “這一次連累你了。”阿布凱滿臉歉意的看著戴鵬。


    “沒事,你隻要到時候履行諾言就行。”戴鵬說道。


    聽到戴鵬提到這一次助他追回祖傳寶槍的條件——把飛火連珠槍借他“考證”一番,阿布凱不由得有些好奇。


    “我和你認識這麽多年,隻見你擺弄些古董珠玉,什麽時候開始對這老槍感興趣了?”


    “也沒什麽,不過是想了卻先人的一個心願而己。”戴鵬歎了口氣,似乎是不願意多講,阿布凱也就沒有再問。


    畢竟看也看不壞,槍追回來後,隨他看個夠好了。


    不多時,戴鵬發出了有節奏的鼾聲,阿布凱卻在黑暗中不停的抓撓著身體,他畢竟睡慣了老婆的暖被窩和翠錦樓的軟玉溫香,還是不習慣這樣簡陋的環境。


    第二日兩人繼續趕路,自北京城向東南,緊隨著那巨大馬車。雖然二人晚出發半日,但畢竟馬車速度較慢,眼見前方的車轍越來越新,阿布凱心中也漸漸覺得有些寬慰。與心情的輕鬆相比。則是身體的痛苦——阿布凱過去從來不曾在馬背上顛簸那麽長時間。他的大腿被磨破了,屁股也十分難受。戴鵬不得不放慢速度。


    “休息一下吧,”戴鵬說。“你要是暈過去了,我還更麻煩。”


    阿布凱把到嘴的“不用”二字生生咽下去,尷尬的一笑。兩人正好路過一個街邊的茶水小攤,便一同下了馬。


    喝著茶水的時候,戴鵬向攤主詢問他們追趕的對象。攤主的臉色一下就白了:“剛才差點嚇死我了!他們把麵餅往車裏塞的時候,我看到好大一隻手掌,布滿了黑毛……”


    “他們大概過去多久了?”


    “沒太久。也就兩個時辰左右吧。”


    阿布凱呲牙咧嘴的站起來,說:“咱們趕快追吧。”


    “你行麽?”戴鵬懷疑的看他一眼。


    “我要是找不回槍。會比現在這樣慘百倍,你又不是沒見過我老婆,”阿布凱嚴肅地回答道,“其實我個人更希望那把槍丟失……”


    戴鵬無可奈何的看著他。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你這種人,竟然會為了去找尋一把破槍而四處奔波,要不是親眼所見,打死我也不會相信!”


    阿布凱歎息著說:“我自己都不相信呀。要不是我老婆以死相逼的話……”


    “女人的以死相逼也能信嗎?”


    “我老婆可一向是玩真的。從前她逼我和翠錦樓的小紅分手,真的一頭撞到了桌角上。幸好她的頭也不比木頭軟多少……現在她一說尋死,我就得趕緊聽著!”


    阿布凱在摩擦的劇痛中咬著牙顛簸著,那柔軟的衣物此刻卻仿佛粗糙如砂紙。他不斷的調整著坐姿,但每一次調整隻能令他更加難受。


    但很快,兩人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眼前出現了一條河。大車的痕跡到此處消失。


    戴鵬找岸邊的船家詢問了幾句,回過頭來對阿布凱說:“他們沒有找這裏的渡船,而是早已自己預備了一條船。渡河而去,看來是去往北岸的鎮上了。”


    阿布凱和戴鵬乘船過了河,來到了小鎮上,戴鵬到了鎮子裏第一件事便是去尋賭場,阿布凱以為他賭癮犯了,便不讓他去。


    “在那裏要問什麽很方便。”戴鵬解釋說,“隻要你給錢就行。”


    阿布凱於是掏腰包。臨行前。老婆特地叮囑他多帶錢,以備路上所需。


    戴鵬進了賭場,不久之後出來,告訴戴鵬那幫人在這裏采購了一批物品,包括一些北陸良馬,折向東北,說是要去往關外。


    “那我們豈不是也要去關外了?”


    “不,我們可能得去天津城。他們說去關外隻是個幌子。我在那賭場裏有熟人,他認識那隊人的首領。他是天津城中的一名巨盜,門麵上卻開了個古玩鋪子,專門銷贓。”


    “天哪,天津?”阿布凱歎為觀止的吸了一口氣,“難道我們要跟著去那裏?”


    “你當然可以選擇不去,”戴鵬看了他一眼,“回去被你老婆揍扁就是了,在此之前別忘了付清應付的費用。”


    “老兄,你千萬別以為我是什麽大富豪,如果跑到天津城還找不回槍,再到關外什麽的鬼地方去兜一圈,我就鐵定破產了。”


    “那樣的話,說什麽我也得把飛火連珠槍賣了來抵債。”


    兩人正說笑時,阿布凱突然感覺有人輕碰他的包袱。回頭時,見到一個枯瘦的背影正在往遠處疾走。他心知不妙,忙伸手到包袱裏一摸,叫出聲來:“糟了!那家夥偷了我們的錢袋!”


    兩人趕忙追過去,那竊賊意識到自己被發現,撒腿便跑。


    商人們信奉著決不招惹麻煩的信條,紛紛讓出道來。竊賊倒是腿腳利落,很快跑到了小鎮邊緣,戴鵬大步跟在後麵,阿布凱則跑得氣喘籲籲。


    竊賊跑過一駕馬車後,腳步似乎放緩了。阿布凱大喜,正要撲上去揪住對方,卻被戴鵬一把攔住。愕然間,阿布凱看見戴鵬從背上取下一張弓,突然用他幾乎看不清的速度連發了三箭。


    大車裏傳出了兩聲慘叫,阿布凱這才看見,原來有兩支箭穿過了馬車的廂壁。正釘在車窗的下部。無疑那裏麵藏了人。


    第三支箭則射中了竊賊的右腿。竊賊倒在了地上,倒是頑強的一聲不吭。


    這是阿布凱第一次親眼見到戴鵬的箭法。他實在沒想到戴鵬出箭會如此之快,一時間有些愣神。


    “我的箭很銳利。”戴鵬不緊不慢的說,“再不出來,我就把你們都釘在裏麵。”


    車廂裏傳出幾聲壓抑的悶響,箭羽也顫動了幾下。很快馬車裏鑽出四個人,看相貌便不是善類,其中兩個身上鮮血淋漓,顯然是方才被戴鵬所傷的。剩下兩人手中持刀。色厲內荏的瞪著戴鵬。


    “你們是什麽人?”阿布凱站到戴鵬身邊,狐假虎威的問。


    對方卻隻是和他凶狠的對視。並不答話。阿布凱悄悄拉了拉戴鵬衣袖,示意他威逼一下,戴鵬卻揮揮手:“你們走吧!走慢了別怪我的箭。”


    阿布凱目瞪口呆的看著送上門來的線索就此斷掉,想要上前阻攔。又深知自己沒有這個本領。他甚至隱約想到,老婆在這裏也許都會好些。


    竊賊把錢袋扔到地上,也一瘸一拐的跟他們一起走了。等到他們走遠,阿布凱顧不上去撿拾錢袋,便準備追問戴鵬,戴鵬搖搖頭:“你以為我不想問個究竟?剛才在我們斜後方的小屋裏,至少還藏了三個人。離得遠還行,那麽近,我可沒辦法同時對付五個。”


    阿布凱無言以對。過了許久才想起應該誇獎一下對方:“你的耳朵真靈……箭法也很好!”


    戴鵬歎了口氣:“把你的錢袋撿起來,咱們快走吧!”


    此後的行程開始被不安的氛圍所籠罩。阿布凱漸漸意識到飛火連珠槍對對方是多麽的重要。戴鵬知道他不能長途騎馬,讓他坐上了那輛被遺棄的馬車。自己駕車,他便坐在車裏胡思亂想。


    飛火連珠槍不過是一把戰陣上的利器,當然,由於他偉大的先祖的緣故,還能算得上價值不菲的文物,放在德莫家的廟堂裏。也能賣出不少門票。但為了這把槍,同時動用這麽多人的力量。甚至還專門安排殺手伏擊他們,這未免有些過分了。


    他甚至軟弱的想,就把這槍給他們好了,犯不上把命送在這裏。這一把古舊的老槍,如果知道自己今天那麽吃香,大概也會偷笑的。


    對方發現自己形跡敗露後,反倒是不慌不忙了,行進速度也慢了下來。戴鵬知道對手已有所提防,反而無法下手了。


    “難道飛火連珠槍裏……藏了什麽大秘密?”這一夜兩人夜宿的時候,阿布凱忍不住說。


    “什麽秘密?”


    “比如,武功秘笈啊,藏寶圖啊一類的。”


    “你是聽說書先生講故事聽多了吧?”戴鵬仰天翻了個白眼。


    月光不知何時從烏雲中探出頭來,照亮了大地。


    “說起來,你不是說,有可能衙門會對幾個德莫家的後代進行甄別麽?現在我們一時半會兒找不回真槍,你老婆那邊該怎麽辦?”


    “她會想辦法的,這方麵我不用操心。再說了,衙門辦事總是雷聲大雨點小。不過,你就真的相信,我才是貨真價實的德莫家後代?我哪裏象?”


    “你付的錢象。”


    二人正說著話,外麵卻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阿布凱正準備探頭看看,卻聽得雲湛開口說:“別動!老老實實坐著。”


    阿布凱於是不敢動彈,聽見那馬蹄聲漸漸追上了自己的馬車、又從馬車旁疾馳而過,許久才過完,似乎至少有數百匹馬,聲如雷鳴,氣勢非凡。馬蹄聲和泥水飛濺聲之中,似乎還有人對著戴鵬呼喝了幾句話,隨即門被拉開,一名渤人騎兵頭目探頭進來看了他一眼,又把頭縮了回去。


    等到馬蹄聲遠去,戴鵬才對阿布凱說:“我們有麻煩了,這些官兵看服色是京軍驍騎營的,他們是去追捕那些人的。”


    “啊?京軍驍騎營?難道說那幫家夥偷了宮裏頭的東西不成?”阿布凱隱約感到有些不妙。


    “不管怎麽說,他們被抓,肯定是人贓俱獲,要是官兵把飛火連珠槍當成贓物帶走可就麻煩了。那槍正好還是禦賜的東西,符合宮裏頭東西的特征。”戴鵬說著,猛地催馬前行。


    “那可怎麽辦?”阿布凱再一次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


    “先跟過去看看,見機行事好了。”戴鵬仍是一如既往的冷靜。


    馬車向前疾行,不多時,阿布凱和戴鵬便聽到了前方傳來的打鬥呼喝聲。


    戴鵬將馬車停在樹林一處隱蔽的地方,然後和阿布凱下了馬,快步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二人跑了幾步,戴鵬猛地拉住了阿布凱,伏下身來。


    阿布凱不明所以,正要發問,戴鵬卻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前方。


    一騎馬飛快的衝了過來。


    阿布凱看著這騎馬,一瞬時被恐懼攫緊了。


    那匹馬的速度漸漸的慢了下來,馬背上馱著的,竟然是一具上半截已經沒有了的屍體!


    “是官兵,這幫家夥爪子夠硬啊!”戴鵬看到這一幕,也是吃了一驚。


    二人起身悄悄的接近戰場,官兵們已經將那兩輛馬車圍住了,而馬車上的人也大都跳了下來,和官兵們殺成一片。


    阿布凱看到一個身材足有兩個自己高的壯漢揮動著一杆長柄大刀,一記橫斬將一名衝過來的騎兵一刀砍成兩半,他知道剛才那匹馬上的半截屍體是怎麽回事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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