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周藏此時還想不到,林逸青之所以放過他的真正原因。


    而他的噩夢,現在並沒有結束,以後也不會結束。


    法國,梅斯。


    當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拿破侖四世歐仁?路易?波拿巴到達小山頭上步兵連的邊界時,他停下來回頭眺望那片營房,在灰蒙蒙的晨霧中,下麵的兵營清清楚楚映入眼簾。


    拿破侖四世記得,他當年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日子裏離開這裏的。三個月前他們經過這裏時,這裏還覆蓋著白雪;而現在,春天初生的嫩葉正在萌芽。當時他就想,不管他們開拔之後,將麵臨多麽荒涼的景色,恐怕再也不會害怕那兒的天氣比這裏更令人難受的了。


    現在拿破侖四世回想一下,這裏沒有給他留下多少愉快的記憶。


    有趟火車在這兒到達終點,使得從城裏喝醉了回營房的士兵可以在位子上打盹,直到他們到達終點被人喊醒。從火車站到營房門口還要走一段路;在這段四分之一英裏的路程裏,經過警衛室之前還有時間扣好上裝,整理軍帽,這段四分之一英裏的水泥路被野草代替了。這是城市最遠的邊界。鱗次櫛比、整齊的住宅區和咖啡館終結了,偏僻的鄉間由此開始。


    這個兵營駐紮的地方前不久還是一片牧場和耕地;農舍仍然位於丘陵懷抱之中,已經做了營指揮部;曾經是果園的殘垣斷壁上爬滿了常春藤,洗衣房後麵還有過去果園留下的半畝殘缺不全的老樹。在軍隊進駐之前這塊地方本來是計劃要清除掉的。如果再有一年和平時間,那裏的農舍、圍牆和蘋果樹都會無影無蹤了。半英裏長的瀝青馬路在兩邊光禿禿的土堤之間修起來了。馬路兩旁縱橫交錯的陰溝說明承包市政工程的商人曾經計劃在那裏修建排水係統。如果再有一年時間,這片地方可能就已經成了近郊區的一部分。現在,他們以前過冬的那些小房子就等著輪到它們毀掉了。


    坐落在路那邊,即使在冬天也被環繞著的樹林半遮半掩著的,是一所精神病院。它成了人們頻繁譏笑評論的話題,它的鐵柵欄和高大的院門使得營地的粗鐵絲網黯然失色。在天氣暖和的日子裏,拿破侖四世和戰友們可以看到一些瘋子在整齊的碎石小徑和美麗的人工草地間閑逛和跳來蹦去;這群幸運的不為國出力的人,已經放棄了他們承擔不起的戰鬥,毫無疑問,他們已盡了職責,是這一個發展的世紀無可爭議的合法繼承人,正安然享受著繼承到的遺產。當他們經過那裏的時候,士兵們常常隔著柵欄向那些病人大聲喊叫。


    “好朋友,給我把被窩暖熱吧,我不久也要來了——”


    但是他們的排長嫉妒那些人舒服生活,“毛奇會把他們燒死的,”他說,“我想我們可以從他那裏學到一兩樣東西。”


    拿破侖四世記得他們是在仲冬時節開進這裏的,那時,和他一起來的是一連身強力壯、充滿希望的士兵。他們從沼澤地區調動到這個碼頭時,人們都說他們最終會開往柏林。日子一天天逝去,他們清除積雪,平整練兵場,他看到士兵們由失望變成了聽天由命。他們貪婪地聞著煎魚鋪裏的香味,豎起耳朵聽工廠的熟悉的、和平時期的汽笛聲和舞廳樂隊的伴奏聲。現在每逢休假日,他們就沒精打采地站在街道拐角上,看到軍官走近就側著身子溜掉,生怕一敬禮,讓軍官看到他們帶著新情人逛大街而丟臉。在連部,有一大批條子要求小額借支和照顧假期;天剛蒙蒙亮,到處都是泡病號的士兵的訴苦聲和牢騷滿腹的陰鬱麵孔和呆滯眼神,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而他,皇儲歐仁?路易,照規矩本來應該使他們精神振作起來,可是,他自顧不暇,又怎麽能幫助他們呢?在這裏,原先把他們組編起來的那位上校已經提升走了,繼任的是一位年輕的,不那麽和藹的人,是從別的團調來的。在戰爭爆發前一起受訓的那批誌願兵,現在留在食堂裏的不多了;他們用這樣或那樣的辦法,差不多都走光了——一些人因為傷病退伍,一些人提升到別的營裏,有的進了參謀部,有的誌願當了特工人員,有一個在野外靶場上不小心被子彈打死了,有一個受到軍事審判——他們的位置都由應征士兵取代了;現在,人們在飯前喝很多啤酒;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那時,每天晚上拿破侖四世都感到渾身僵硬、疲倦,不願走出營地;他養成了獨占某幾把椅子和某幾種報紙的習慣;他經常在晚飯前喝三杯杜鬆子酒,不多也不少,晚上九點鍾馬上上床。他總是在起床號前一小時醒來,煩躁不安。


    留在營地最後一天前不久的某天,當他在吹起床號前醒來,躺在營房裏,凝視著一片黑暗,聽著四個同屋人深沉的鼾聲和夢話,一邊心頭反複考慮著當天要辦的事情——他已經把兩個中隊長的名字登上參加武器訓練的名單了嗎?在假滿歸隊這一天,他手下超假的人數又會是最多的嗎?他能夠委托好人選把一班候補生帶出去勘察地形嗎?——當他在黑夜裏躺著的時候,吃驚地體會到他心裏有某種東西,久病不愈,已經靜悄悄地死亡了,就像一個丈夫可能感到的,他在結婚的第四個年頭,突然認識到對於他一度愛過的妻子不再有什麽熱情、溫柔或敬重,和她在一起不感到快樂,沒有取悅她的願望,對她可能做什麽、說什麽或者想什麽一點興趣也沒有了;沒有改善關係的願望,對於遭到不幸也不自他譴責。他清楚地知道婚姻幻滅的單調乏味的境界,他和軍隊一道經曆了上述的境界,從早期的苦苦追求直到現在,如今他們之間除了由法律、責任和習慣規定的冷冰冰的義務之外什麽也沒有留下了。他親自演出了這個家庭悲劇的每場戲,發現早期的小小爭執愈來愈頻繁,眼淚更少感染力,和解不再甜蜜,直到產生了一種冷漠的心情和冷淡的批評,使他愈來愈相信,錯的不是他,而是他原來的愛人。他在她的聲音裏聽到不老實的調子,他學會了憂心忡忡地留心聽有沒有這種聲音;他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一種茫然的、忿恨的、難以理解的眼光,他看到她那自私的、抿得緊緊的嘴角。他了解她,就像一個人了解一個日複一日地共同生活了三年半的女人一樣:他了解她的邋遢習慣,施展魅力的手段,她的嫉妒和自私,以及她說謊時手指神經質的動作。她現在已經失去了一切迷人的力量,他看出來她是一個和他誌趣不相投的陌生人,過去他一時癡迷和她不能分離地結合起來。


    所以,在軍隊開拔的那天早晨,他完全不關心目的地是哪兒。他會繼續服役,但是對此他隻是默默地接受,毫無熱情。他們接到的命令是早晨九點一刻在附近鐵路支線上車,把剩下的口糧放進軍用背包裏;這就是他要知道的一切。副連長已經率領一支小先遣隊走了。連裏的東西頭一天已經收拾好了。全連於七點半列隊集合,帆布軍用背包都擺在營房門前。那是一個令人十分興奮的早晨,他們錯認為派他們去保衛邊境。打那時起,他們一年要換防三四次;這一回,他們新上任的指揮官正在進行一種不平常的“安全”表演,甚至麻煩到要他們把製服上和運輸工具上的標誌統統摘下來。這是“極有用的戰爭狀態訓練,”他說,“如果我發現有營妓在那頭等待著我們,那我就知道泄密了。”


    廚房的炊煙在晨霧中漂浮,營房駐紮在那裏,就像一個迷宮,由許多線路構成,描畫在一個未完工的房屋建築設計圖上,仿佛是最近由一群考古學家發掘出來似的。


    而後,炊煙便被硝煙代替了。


    血腥的普法戰爭對拿破侖四世來說,是一場不折不扣的噩夢。


    記得那一夭,太陽照樣愉快地升起,預示著中午一定會很熱。樹林上麵浮著一層金黃色的光輝,地勢低的那些牧場上升起了白霧。潔淨美麗的村莊,在涼爽中醒來,有河流和泉水的田野,像帶著露水的花束一樣嫵媚。可是這個美麗的日子並沒有給誰帶來歡笑。因為人們剛看見皇帝和太子正圍著堡壘轉圈子,他望望鄰近的房子,又到了河對岸,從那兒用望遠鏡觀察地形;一位將軍陪著他,好象在向他解釋什麽。隨後將軍在圍牆後麵,樹後麵,和洞穴裏布下了崗哨。


    那一天自己總是很緊張,咬緊嘴唇,額頭上現出一道憤慨的皺紋,時不時踮起腳來,眼睛緊盯著樹林那個方向,好象他想看到普魯士軍隊打來似的。他的副官臉色蒼白,嚴肅地走來走去,把士兵們需要的東西送給他們。他們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裏煮濃湯,有的在打趣說笑話,等著吃飯。


    將軍顯得非常有信心,“這兒是一座真正的堡壘,”他說,“我們一定可以堅持住………那些強盜打不進來的。”


    皇帝聽了他的話,一句話也沒說。他還是坐著,軍刀夾在兩條腿中間,眼睛盯著遠處,仿佛在做夢。


    已經十點鍾了。天氣很熱。一片令人沉悶的寂靜。士兵們在院子裏敞棚的陰影下已經喝上濃湯了。村子裏沒有一點聲音,居民們全都把房門和窗子堵好。一條狗孤零零地留在路上,吠個不停。從熱得昏昏沉沉的樹林和鄰近的牧場,傳來遙遠而悠長的聲音,那是由散漫的微風合成的。一隻布穀鳥叫了幾聲.接著更加寂靜了。


    在這沉睡的空氣中,突然響起一聲槍聲。將軍連忙立起來,士兵們放下還剩下一半的湯盆。不到幾秒鍾,所有的人都走上戰鬥崗位;堡壘上上下下都布滿了人。將軍這時走到大路上,他什麽也看不見;大路朝左右兩邊一直伸展開去,白晃晃的,一個人也沒有。第二聲槍聲又響了,還是什麽也看不見.連個人影也沒有,可是他回過頭來,卻看見樹林那邊,在兩棵樹中間,有一小團煙升起來,好象空中飄浮著的一根遊絲,樹林還是那麽幽深寧靜。


    防守在這裏的法國士兵和隱蔽在樹木後麵的普魯士軍隊之間,互相開槍射擊,而且槍聲越來越密。於彈噓噓地穿過河上空,不過雙方都沒有傷亡。槍聲是沒有規則的,每一個樹叢裏都有槍聲發出來。可是仍然隻能看見被風吹得緩緩擺動的輕煙。這樣過了將近兩個鍾頭。皇帝踮起腳來,隔著一堵矮牆朝外麵張望。他們特別對一個小個子的士兵感到興趣,這個士兵守在河邊的一隻舊船殼子後麵,他趴在地上窺伺著,一有機會就開槍,然後爬到背後不遠的一條溝裏去裝子彈,他的動作是那麽滑稽,那麽狡猾,那麽靈活,不管誰見了都不由得要微笑起來。他準是看見了一個普魯士兵的頭,因為他忙不迭地站了起來,把槍抵在肩上瞄準,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開槍,一發敵人的炮彈飛來,落在他身邊不遠處爆炸,他大叫一聲,翻身倒在溝裏,象一隻剛宰殺的小雞的爪子那樣,僵直地抽搐了一陣。他的胸口中了彈片。這是今天皇帝看到的第一個陣亡的人。


    “陛下,您最好不要再待在這兒了。”將軍有些擔憂地說道,“敵人的炮彈一會兒就要打過來了。”


    象是要證實他的話,果然,就在他話音剛落之際,伴隨著聲聲呼嘯,一發又一發的炮彈飛了過來,遠遠的落在周圍的法軍陣地當中爆炸。


    自己不用望遠鏡便能看到,普魯士人的炮彈將地麵上的法軍陣地淹沒在一道道火煙和飛濺的泥土當中。好多法軍士兵被擊中了,有些人被炸得血肉橫飛,當場死去,有的人慘叫著倒在地上,他看到一發普魯士人射來的炮彈落在了一處排槍陣地上,將彈藥車和排槍兵們炸得粉碎,心中不由得一陣緊縮。


    他想起了那個乾國人林義哲在信中關於利飛排槍的使用建議。


    “……如果用利飛排槍來對抗敵人的步槍火力,那肯定能取得成功,因為排槍發射的就是步槍彈藥,其射程也和輕武器相當。但要是堅持用它來對抗敵方的野戰炮,則必然會失敗,因為這項工作根本就不是排槍所能勝任的……”


    其實在薩爾布呂根戰役中,法軍便首次動用利飛排槍投入作戰,雖然這隻是一次小規模戰鬥,法軍卻認為排槍將是一種能幫助他們贏得勝利的武器。但後來的戰鬥表明,這種信心的結果是災難性的。和法軍火炮同處開闊陣地的排槍立即就成了醒目的靶子,在一開始便被普魯士炮兵摧毀殆盡。


    事實上,除了法國人自己,歐洲各國大都知道排槍的底細,普魯士人也不例外,他們很快找到了對付排槍的辦法。就在第一次和排槍交鋒時,普魯士人在整整一個法國步兵師的前進路線上隻安排了幾百名藏在掩體裏的士兵,而更多的士兵則是分散構成防線,這就讓排槍極難發揮威力。在戰鬥中,法軍用排槍來對抗普魯士前衛部隊的野戰炮兵。法軍陣地遭到了普軍轟擊後,為了還擊,立即調集一個排槍營調往前沿,設置在一些沒有防護的土台上。而普魯士炮兵很快發現了法國排槍陣地,在隨後的炮擊中,法軍的排槍幾乎全部被普軍炮火摧毀,隻能被迫撤退。


    盡管遭遇了一連串的失敗,但固執的法軍並沒有吸取教訓,繼續讓自己的排槍和炮兵同時參戰,而普魯士人的克虜伯大炮可以靠不費力地摧毀它們。法國人固執地把排槍當作火炮使用,取得了災難性的後果,當然這其中也有隱情——排槍過於沉重,實在難以隨步兵作戰。


    普魯士人的火炮還在不停地射擊著,一些隱蔽得不好的法軍部隊遭到了可怕的打擊,僅僅不到十分鍾,他便看到差不多有上百名法軍士兵被打死打傷,但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很多法軍士兵仍然鎮定自若的呆在各自的陣地上,等待著敵人發起進攻後,給予敵人以狠狠的還擊。


    又一發炮彈飛來,落在地麵上爆炸,震得大榆樹的樹葉紛紛落下來。幸虧普魯士人瞄得太高。衛兵們幾乎是拖著皇帝和自己。將軍跟在他們後麵大聲說:“請到堡壘裏麵去!那兒的牆結實。”


    他們走進了一處掩體,這裏有十來個法國士兵在一聲不響地等待著。護窗板關著,他們從板縫裏朝外張望。他看到這裏架著三架利飛排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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