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家都占據屋子的一個角落,沒有浴室,所有的人共用廳裏的一個馬桶,馬桶經常堵塞,發出令人惡心的臭味。每次走進那個大廳瓦連莉婭都感覺惡心,盡管那樣,她還是不讓祖母一個人去,不然的話,她就回不來了。


    那天她們在瓦連莉婭的脖子上圍了一塊在難聞的液體(後來她知道那是甲醇)裏浸過的布。她們把她放到床上,脫掉衣服,把一個小的圓形玻璃杯對著蠟燭烤,烤熱後直接就扣在她裸露的背上。祖母努力地安慰她:“這叫拔火罐,是古代乾國流傳下來的一種治病的方法。”她在瓦連莉婭耳旁低聲說。“拔了咳嗽很快就會好的。”可瓦連莉婭不相信她的話,她每次都緊張、掙紮、哭鬧。這個小玻璃杯每次在最後拔下去的時候都會發出一種討厭的咂嘴聲音。她害怕這些玻璃杯,甚至害怕那些陌生人,她們會用冰冷潮濕的手碰她的身體。而且,這些玻璃杯也沒使她的咳嗽見好。


    “她太弱了。”媽媽流著淚說。


    爸爸回來的時候,驕傲地從外套裏拿出一個小瓶來,壓在媽媽的手心裏。“魚肝油,”他說,“這樣我們的小女兒就能康複了。”媽媽摟住爸爸的脖子,其他的陌生人都點頭讚成。瓦連莉婭警惕地看著媽媽拔掉瓶子上的木塞,拿來個匙,從瓶子裏麵倒出些黃色的、油油的黏液。她試圖把它倒進瓦連莉婭的嘴裏,可瓦連莉婭比她快。瓦連莉婭逃開了,躲在祖母身後。


    “瓦莉。”媽媽叫道,她的聲音聽起來少有的嚴厲。其他人也勸著瓦連莉婭吃藥。


    “你必須吃了它!”他們說。“你必須要聽你媽媽的話。”


    瓦連莉婭把頭藏在祖母的裙子裏。這樣他們就找不到她,就不會強迫她吃那些黃色的黏液。


    “到這兒來,瓦莉,”媽媽叫道,“求求你了,孩子……”盡管她的語氣很軟,瓦連莉婭還是能聽出她聲音中的憤怒。


    “快過來,吃了它,”媽媽喝道,“這是液體黃金!”


    媽媽知道她喜歡金子,所以才這麽說。


    媽媽竭力想抓住她。在她生命中的第一次,瓦連莉婭感到害怕她,而不是害怕她的祖母:她沒動,她的背是黑色的安全大山,她一句話也沒說。


    媽媽想辦法抓住她的手,使勁把她從祖母的裙子裏拖出來。她用全力掙紮著、嗚咽著、反抗著。


    “我不要吃那金子!我不吃,不!”瓦連莉婭大聲哭喊,但是,媽媽的手像一把鐵鉗,緊緊地夾著她的手。突然,瓦連莉婭聽到一聲奇怪的斷裂聲,她感到什麽東西像電一樣擊過她的手腕。她驚恐得大哭。


    媽媽把瓦連莉婭拉向她,瓦連莉婭不能再掙紮,她的手太疼了。吊在那兒,彎了。媽媽扔掉匙,液體黃金濺了一地,聞起來有一股魚腥味。


    媽媽害怕得雙手捂住了臉。“你的手怎麽啦?”她結巴地說,“我的孩子!瓦莉,我對不起你。”


    瓦連莉婭努力地支撐起她的手,但是它又垂下來了,它受傷了。屋裏的人幾乎同時大聲地說著,她們圍著她站了一圈,每個人都想看看她的手,抓她的胳膊,用手摸她。


    後來是她的爸爸救了我,他一句話也沒說,把她抱起來,奔出黑暗的臭味的大廳來到街上。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手太疼了,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老醫生在她的斷手上打了一個堅硬的白色繃帶,現在不那麽疼了,瓦連莉婭為她的繃帶感到很自豪。


    在回家的路上,瓦連莉婭看見一群穿著黑亮皮靴的人正在割一個老頭兒的胡子,他們一邊狂笑,一邊嗬斥著。


    “別往那邊看。”父親低聲說,把她抱得更緊了,他走得更快了,但瓦連莉婭還是抑製不住回了頭。老頭兒在地上爬著,那些穿著黑亮皮靴的腳們不停地踢他,直到他不能動彈。


    祖母告訴瓦連莉婭說,她父母為了買魚肝油賣掉了一枚金戒指,就是為著她能早點康複,但是卻沒能如願。瓦連莉婭不再生媽媽的氣,她隻是驕傲地告訴別人媽媽弄斷了她的手,還給他們看她的繃帶。


    媽媽不高興瓦連莉婭這樣做,她仍在生我的氣嗎?瓦連莉婭這樣問自己。


    媽媽不再強迫她吃那些黃色的黏液,但是她強迫瓦連莉婭吃其它的東西,並且告訴瓦連莉婭“要想活著,就得吃”。並且對她拒絕吃東西的行為感到不理解。媽媽還是試著喂她,總是把東西塞到她的嘴裏,她常常把它吐出來。她不斷地嘔吐、反胃,把媽媽逼得無可奈何。當她渾身發冷的時候——她常常渾身發冷,媽媽總是想讓她吃點東西。這是她們之間持續不斷的鬥爭。“你看,你冷,那是因為你太瘦,吃得太少。快點兒,吃點東西,你就會感覺暖和的。”但根本不是那麽回事,不論她吃不吃東西,瓦連莉婭都感覺冷。


    媽媽在天還不亮的時候就出去了,當她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她看起來很疲勞、蒼白。一次,瓦連莉婭問祖母,媽媽整天在外麵幹什麽。“掃街道,打掃廁所。”祖母簡短地回答。媽媽經常非常疲勞,在早上她根本起不來。像瓦連莉婭一樣,她渾身發冷,盡管她吃了東西。


    父親也很少回來,祖母說他在施工隊幹活。然後她就沉默了,不再回答瓦連莉婭的任何問題。她隻是在那兒縫紉,縫紉機哢嗒哢嗒的聲音使瓦連莉婭又安心了。


    一天中午的時候,一個人把媽媽帶了回來。他說她工作時暈倒了。醫生來了,說她發高燒了,瓦連莉婭讓醫生看自己的手恢複得多好,但他匆忙地走了。“不給她開點藥嗎?”祖母在身後叫他。


    “不剩什麽藥了,”他說,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苦楚,“讓她保持暖和,多喝點東西。”


    瓦連莉婭很高興媽媽發燒了,並且要保持暖和,因為瓦連莉婭就躺在她的身邊,瓦連莉婭可以用她滾燙的身體暖和自己。媽媽發熱的身體使她感覺非常舒服,像爐子上的火一樣熱,瓦連莉婭全身都感覺到了。


    特殊的一天來臨了,不同於以往的一天,那天是瓦連莉婭的生日。那一年瓦連莉婭三歲了,外祖父母,還有小柳達來看她了,瓦連莉婭不熟悉這兩個外祖父母。她見過這個外祖父,以前見媽媽跟他說過話。他是她的父親,那時瓦連莉婭還很小,是在他的麵包房裏,他把她放進麵包籃裏,瓦連莉婭看見他紅紅的大臉,上麵一圈白色打轉的胡子,就盤旋在她的上方。他正在笑,聞起來一股香香的麵包味,他握著一條金鏈懷表滴答滴答的就在她的鼻子前晃動,這是瓦連莉婭最初的記憶……


    現在他又來了,來到猶太人區了,他不同於其他的人,他是一個高貴的人。瓦連莉婭能馬上判斷出來,因為他不太注意周圍的人。他們就像輕薄的空氣,與他沒什麽關係。他穿一件帶毛領的黑色外套,戴一頂堅挺的帽子,在馬甲的口袋裏揣著一塊金表。他坐在屋子一角瓦連莉婭父母的床上,看了我好一會兒,而後歎了口氣。


    瓦連莉婭肯定他見她長了一雙和我爸爸一樣的黑眼睛,不像剛進屋的小柳達的眼睛。小柳達看起來多美!她藍色的眼睛忽閃著,金色的頭發使瓦連莉婭想起了陽光,她戴著藍色的帽子。


    外祖母看起來非常嚴肅、嚴厲,她穿著高領衫、白褲子,衣服上方別著一枚金色人頭像胸針。耳朵上戴著閃亮的小球,灰色的頭發挽了一個結。她雙手交疊著,對著瓦連莉婭笑,瓦連莉婭卻把臉背了過去。瓦連莉婭想找她真正的祖母,看到祖母使瓦連莉婭感到放鬆,祖母剛剛由瓦連莉婭的父母陪著進了屋。


    現在,所有的人都到了,他們把瓦連莉婭抱起來,輪番交給他人。外祖父聞起來還是有一股麵包煙草味。小柳達把瓦連莉婭抱在她的胳膊裏,瓦連莉婭能夠碰到她金色的頭發。外祖母從她的手提包裏抽出一個包裹來,讓瓦連莉婭親手打開它:是一件漂亮的針織衫:圓領,藍色的刺繡小花。媽媽替瓦連莉婭穿上它,瓦連莉婭非常驕傲並且感覺穿著新衣服真好看。


    瓦連莉婭想,他們都非常愛我,他們不愛我嗎?他們那麽憂傷地看著我,皺著眉,低聲說著什麽。那麽輕,她隻能聽懂幾個字。


    “不得不這樣……明天早上六點……”


    “重新安置……”


    “……隻有兩個手提箱……重新安置……暖和的衣服……”


    “穿得暖和點,”媽媽說,她抱著小柳達,“別走,親愛的小柳達,”她乞求著,“你不能走!你看起來那麽漂亮,那麽像……俄羅斯人。”


    “不。”小柳達說,她的表情很堅決,“我必須跟爸爸、媽媽走。”


    “啊,讓她留在這兒,她隻有十六歲!她金發碧眼,她必須留在這兒!”媽媽懇求著外祖母。突然,媽媽眼裏噙了淚,她抓住小柳達的胳膊,她要弄斷她的手嗎?


    外祖母把眼光轉向一邊站了起來,“我們必須得走了,”她僵硬地說,“一到那個國家我們就會通知你的。”


    外祖父戴上他的硬帽子,咳嗽著,眼睛閃閃發光,對瓦連莉婭使眼色。


    外祖母、外祖父還有小柳達,隻多呆了一會兒。不足以讓她們倆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彼此熟悉。他們已經站在門口了,瓦連莉婭仍能看見外祖母閃亮的耳環,小柳達的藍帽子。


    “但她隻有十六歲!”媽媽在她們身後叫著。


    然後她們消失在夜幕裏,消失在瓦連莉婭的生活裏,從此以後,瓦連莉婭再也沒有見過她們。


    “我也想像小柳達一樣金發碧眼。”瓦連莉婭告訴媽媽。她點了點頭,又一次眼裏含著淚,這這使瓦連莉婭覺得不再說話可能更好。晚上了,他們圍著廚房的餐桌站了一圈唱歌,這叫作“祈禱”,他們以一種瓦連莉婭不能理解的語言為那些死去的人祈禱,但是瓦連莉婭感到了他們深深的憂傷,她看見他們的眼睛像玻璃一樣,眼光一動不動。


    不知什麽時候,瓦連莉婭疲倦地睡著了。


    突然,瓦連莉婭被叫醒了,被抱到了廚房,她覺得他們要對我做什麽,她四處尋找祖母,但是她不在。


    桌子上放著一個碗,她們從一個綠瓶子裏倒出一些非常難聞的液體,現在她們抓住瓦連莉婭,想把她的頭蘸到碗裏。她掙紮、哭喊、踢腳,但一切都無濟於事,那麽多隻陌生的手,強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她們告訴她閉緊眼睛,抓住麵前的毛巾,把她的頭蘸到了難聞的液體中。瓦連莉婭感到雙眼灼痛,然後她們往她的頭上衝溫水,又把它擦幹,她的眼睛和皮膚仍感覺火辣辣地痛。


    瓦連莉婭覺得她應該哭,但現在已經太晚了。


    不管怎樣,她都不應該哭,因為在這過分擁擠的房間裏總是有太多的雜音。


    後來媽媽把一隻鏡子放到她的手裏,“看看,現在你有多漂亮,”媽媽說,“現在你看起來像小柳達了。”然後她又哭了。


    瓦連莉婭朝鏡子裏一看,她的頭發是金色的。但是她的眼睛仍舊不是藍的。


    而當她能夠把自己的眼晴變成藍色時,已經是多少年以後了。


    如果不是在這餐廳裏,看到這個小女孩,瓦連莉婭幾乎要淡忘了自己原來的身世。


    正是自己變成了金發碧眼,才有機會脫離了苦海,獲得了“新生”……


    算了,不要去想了……


    瓦連莉婭努力的將自己從昔日的記憶當中掙脫出來,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


    奧康納這個殺人狂魔的行動已經失敗了,從側麵也說明了林逸青的可怕。


    對於奧康納的具體行動,自己所知不多,倒是自己的丈夫——俄國駐倫敦使館武官帕夫洛夫知道得多一些:據他講,“暗探局”的頭頭們開會認為林逸青本人就是一個可怕的武士,非常難對付,所以才想要人為的製造一個殺人狂魔來殺他,他們的計劃是讓這個殺人狂魔在倫敦城製造恐慌,等到英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於可怕的連環殺人案件當中時,再讓這個殺人狂魔去殺林逸青,以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但是,行動失敗了。


    林逸青不是一個殺人狂魔所能對付了的人。


    當然,“暗探局”的頭頭們也考慮到了失敗的可能性,所以他們選擇了一個愛爾蘭人來做這件事,並且要這個叫奧康納的前“奧蘭奇秩序”成員在作案後寫信給報社,故意署名“解剖手加爾”(加爾這個愛爾蘭名字的意思是“歌唱者”和“陌生人”),而且那些暗中協助奧康納的偽裝成蘇格蘭場巡警的人也都是愛爾蘭人。以保證哪怕蘇格蘭場追查起來,也隻能查到愛爾蘭人頭上。


    但瓦連莉婭卻非常擔心,林逸青可能會查到俄國公使館的頭上。


    她已經聽說了,那些協助奧康納的偽裝成英國警察的人,大部分都死掉了,但有一兩個人受了傷,還活著,正在醫院裏接受治療。


    如果倫敦警方訊問他們的話,很容易查出是俄國人雇傭的他們。


    想來想去,瓦連莉婭決定還是不回使館了,這些天她就住在賓館裏,蜇伏待變。


    “暗探局”交給她的任務,簡單的說,就是以俄國駐英國武官夫人的身份,打入英國上流社會,在宴會上尋機對林逸青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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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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