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兩年過去,皇帝已從嘉靖換成了隆慶,小鵬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小鵬。


    隆慶二年四月初七,一個明媚的春天下午,內功修煉完畢,小鵬又主動來到北山腳下的林間練習身法,這次不是母親的指定路線,而是自由奔跑。一半是為了練功,一半也是為了玩耍。


    他平日裏一直被母親督促著練功,沒時間玩,也沒人跟他玩。別的孩子除了閑得無聊想找個人欺負一下的時候,基本不與他往來。因為村裏幾乎所有人家都對來自外鄉的俏寡婦母子充滿敵視。而人們的敵意也不是沒來由的。


    小鵬的母親張寡婦雖然不怎麽打扮,總是粗布衣衫青布包頭,可那白白嫩嫩、姿色出眾的容貌還是深深地出賣了她,怎麽看都是從大戶人家逃出來或趕出來的。既然如此,她孩子的來曆也是不言自明,定是野生,絕非家養。


    這樣的女子,俗話叫做“破鞋”,這鞋既然已破,想來難免還會再破二次、三次。加之張寡婦的容貌身段都壓倒了全村女子,自然對村中的家庭和諧構成致命威脅。


    各家的主婦對張寡婦從一開始就沒什麽好眼色好言語。而男人們起初還算友善,有自告奮勇幫忙幹活的,有來送吃喝穿戴的,也有半夜敲門噓寒問暖的。


    不幸的是,張寡婦對這些登門送溫暖的男人都很反感,起初還婉言謝絕應付幾句,後來一概擀麵杖伺候。於是漸漸的,男人們也開始將“那個爛鞋臭**”掛在了嘴上,罵得比女人們還惡毒。“破鞋”不識抬舉讓自己下不來台,又疑心有旁人已然占了便宜,罵幾句解解氣也好,順便用這種決絕態度向老婆證明自己絕無偷嘴的心思。


    總而言之,由於小鵬母子名聲不好,小鵬多數時候隻能自己跟自己玩。


    春風習習,小鵬正在林間追野兔,這是練功和玩耍兼顧的好遊戲。想逮住兔子,不但要奔跑迅速,還得轉折靈巧,更需。好在小鵬一年前就已將“離夢神功”從第一層的“混沌”突破到了第二層境界“通達”。內力從若隱若現的“氣感”演化為真真切切地隨意念循百脈而流動的能量。雖然小鵬還不懂得如果運用內力來強化輕功和力量,但身體已經遠非一般七歲兒童可比。加上“勞燕身法”的配合,幾個起落就將野兔撲倒在草叢中。


    野兔被抓在手上仍不老實,兩腿亂踢。小鵬攥住野兔雙腿,倒提著向家裏走去。正在這時,身邊不遠處傳來怯生生、稚嫩嫩地一句:“小鵬哥哥……”


    這“小鵬哥哥”二字聽起來更像“小盆哥哥”,不用說,肯定是“花花”來了,小鵬頓時喜上眉梢。


    “花花”是昵稱,小姑娘完整的名字是“周花狗”,村裏周寡婦的女兒,與小鵬差不多大,也是小鵬唯一的朋友。周寡婦生下女兒不久就死了老公,婆婆傷心之下不到一年也沒了,隻剩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她唯恐這心肝寶貝再夭折,便給女兒起個狗名字,是指望哪天黑白無常來拘魂的時候一看名單:“兄弟,咱弄錯了,這不是人,是狗啊!”於是跳過花花,直奔下一家。


    小鵬娘倆到來之前,周寡婦是村裏唯一的年輕寡婦,也稍有姿色,門前是非紛紛擾擾,早已不勝其煩,直到大美人小鵬他娘橫空出世,拉走了仇恨,才算稍得清淨。因此兩家同病相憐,有些來往。兩個寡婦經常一起縫衣織布,邊聊身世邊歎息流淚。


    三年前小鵬的娘曾經出遠門辦事,將兒子托付給周寡婦,三、四歲的小孩談不上男女之防,周寡婦安排他們一床睡,兩個小孩滾在一張床上嬉鬧幾個月,關係極為親近。


    後來兩人年齡漸長,還經常黏在一起,有時在院子裏擺上泥鍋泥碗,互稱“相公、娘子”,做飯做菜,編了故事情節“扮家家”。張寡婦見了很不樂意,便不許兒子再跟花花玩耍,理由是“當心變成娘娘腔”,還有“耽誤練功,耽誤前程”等等,於是花花不敢再隨便串門,隻能偶爾悄悄去小鵬練功的地方相會。


    小鵬提著野兔,興衝衝地走向花花,將兔子向前一伸:“花花,送給你了,讓你娘燒給你吃。”


    花花身材瘦小五官清秀。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有如天上星辰,兩團紅彤彤的臉蛋盡顯農家本色。隻是嘴唇天生有點撅,看起來總是一副飽受委屈的樣子。


    不過此刻花花似乎是真的很委屈,臉上還有淚水未幹,鼻孔下方還掛著晶瑩剔透一滴清水鼻涕。


    “怎麽了花花?誰欺負你了?”


    “我們的孩子….”花花眼中頓時又有新淚滾了下來:“寶寶被搶走了……”


    小鵬心中怒火升騰,雙手攥拳:“誰搶的?”


    “平三搶的,他們還有好多人,我抱著寶寶來找你,在村口碰到他們,就……”


    “平三這個壞蛋!”小鵬氣得胸口起伏,一時不知該怎麽辦。


    被搶走的所謂“孩子”,是小鵬與花花扮家家時用來充當孩子的布娃娃,名曰“寶寶”,周寡婦親手製作,用料簡陋,眉眼卻繡得很精致。就算隻是布娃娃,隻是扮家家,小鵬對這“孩子”也有了很深感情。


    花花提到的“平三”今年十二,比小鵬和花花大了五、六歲,體格強壯,卻生性頑劣,不幫家裏砍柴割豬草,每日在村裏遊手好閑,追貓打狗欺負小孩,不少孩子為免欺負,紛紛轉做他的爪牙,令他成為村中一霸。


    平三曾經最喜歡欺負“野種”小鵬,直到某一次小鵬奮起反抗,幾乎將他手指咬斷,惹起巨大風波。小鵬回家被娘一頓痛打,說以後不許再跟人打架,否則外麵打完回家還得挨打。但打完小鵬之後,張寡婦就手提菜刀殺到平三家門口,狀若瘋虎,砍爛了院門,扯著嗓子怒罵“誰敢再欺負我兒子,我殺他全家,燒他房子,老娘爛命一條,跟你們拚了!”


    平三一家被嚇得緊閉屋門不敢回嘴,從此平三也很少招惹小鵬了,可如今又欺負到花花頭上,還搶走了她和小鵬的孩子。是打,還是不打?娘不允許跟人打架,可難道就這樣被欺負?


    小鵬內心交戰之際,花花伸手接過了小鵬手中的野兔,抱在懷中輕輕撫摸,對著兔子嘟嘟囔囔地講話,大意無非是“別怕,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小盆哥哥逗你玩”諸如此類。村裏不少人說花花這孩子缺心眼,因為這她總跟小貓小狗說話聊天,小貓小狗也就罷了,有時還會跟小樹、小草乃至小板凳說話。


    花花一番話說完,居然蹲下身去,雙手一鬆,把兔子放了,兔子撒腿飛奔。小鵬大叫:“哎呀,你怎麽……”想要去追,卻被花花扯住。


    “小鵬哥哥,別追了。你抓了兔媽媽,她家裏的兔寶寶怎麽辦?”


    小鵬為之氣結,順著花花的話一想,也有幾分道理,於是眼睜睜看著野兔跑遠,心中卻漸漸升起些暖意。想著兔寶寶看到兔媽媽回家開心的樣子,自己也隨之開心起來。


    到這時,小鵬也想通了一件事,對花花說道:“花花,咱們就不去找平三理論了,他也怪可憐的,他爹每次喝完酒總打他,還打他娘,寶寶就算送給了他吧。”


    花花黯然點頭,歎道:“他可一定要好好照顧寶寶。”


    兩個小孩很快就忘記了不快,在樹林中玩耍起來。追跑打鬧捉迷藏,直玩到太陽偏西,才決定各回各家。


    走到林子邊緣,花花忽然向上一指:“小鵬哥哥你看!”


    小鵬順著方向看去,見一棵大樹上掛著一隻斷線的風箏。


    風箏,當地稱“紙鷂”,這是小鵬自幼渴望的玩具。隻是母親不給做,別的孩子又不與他分享,從來沒嚐試過放風箏上天的快樂,隻能在心裏暗暗向往。


    如今幸福近在眼前,沒有半分猶豫,小鵬提氣縱身,極輕快地緣木而上摘得風箏,將糾纏的風箏線理清後,右手拉線頭,左手持風箏,施展著輕身功夫輕飄飄落下,在空中放開左手,風箏扶搖而上。這種人和風箏皆在半空的放風箏法子,應該是自古以來罕有發生,畢竟沒有哪個孩子在玩風箏的年紀能有這樣的輕功。看得花花在樹下連連蹦跳拍手。


    小鵬落地後,扯著風箏逆風而行。奔跑越快,風箏上升的力量越強,幾乎將小鵬帶離地麵,花花跑在後麵:“飛呀飛呀”地喊。偶爾不注意腳下跌一跤,一身泥土地爬起來繼續跑繼續笑。


    幸福總是短暫的,從北山下的樹林迎著南風沒跑太遠就到了村口,被一群大孩子攔住去路。其中一人喊道:“那是我的紙鷂,還給我!”其餘孩子紛紛叫嚷幫襯:“敢偷熊少的紙鷂,你要死啊!”。


    小鵬放慢腳步,看清了為首那人是大地主熊家的獨生子熊英。熊家不在村裏,而是住在一裏地以外的獨門大宅,本村和臨近的下浦村一大半土地都是他家的,而且他家還有個船隊做貨運生意,船隊配有保鏢,據說個個武藝精湛,所以熊家堪稱“有錢有勢”。


    熊英不常來上浦村,但隻要來了,本村“老大”平三就會自動讓位,尊熊英為首,此刻平三正站在熊英身邊吆喝著幫忙壯聲勢。他們周圍還有五個孩子,都在十歲以上,幾乎人人都比小鵬高一頭寬一肩。他們根本不缺一個風箏,隻是看不慣村裏人人鄙視的“野種”玩得那樣開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斷水離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東方不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東方不要並收藏斷水離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