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進屋,洗去了臉上汙泥,坐到鏡前略施粉黛,輕掃峨眉,再點了一點朱唇,最後將此前胡亂盤著的頭發放下,任其瀑布般披散在身後。


    熊世貴早已等不及了,對手下人說道:“這麽久,不會尋短見了吧?我進去看看。”搓著手笑嘻嘻地衝進屋去。


    幾名武師相互對視一眼,何大頭和俞大拿也緊隨其後,臉上神情要多猥瑣有多猥瑣。龐大刀和李一劍自重身份,仍站在院中,但那擠眼撇嘴的表情也絕非君子。隻有老郭依舊眉頭深鎖,手握劍柄,一幅打不定主意的樣子。


    熊英原本打橫躺在管家懷中裝死,見此情景卻一挺身跳下地來,滿臉疑惑:“他們在做什麽?不是來幫我報仇出氣的嗎?”


    龐大刀笑道:“你要出氣,我們也要出火,一舉兩得嘛。”


    熊世貴一進屋,就看到張氏背對大門而坐,桌上銅鏡中映著白嫩嫩一張漂亮臉蛋。頓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想是銅鏡看不真切,轉過去瞧張氏本人,還真是美人一個。就算嘴巴略大,顴骨稍高,但五官搭配得體,說不出地好看,而且身為村婦還能這樣白嫩,更是匪夷所思。


    熊世貴大喜,從背後一把抱住張氏,笑道:“你怎的不早些洗臉?原來娘子這般美麗,我四個老婆加一起也比不上你一個。早知道就不打你兒子了,你做我五姨太,你兒子便是我兒子,我怎會虧待他?”說到這裏,心中當真開始盤算如何尋名師培養小鵬,七歲便這般厲害,將來可是闖江湖的好幫手。


    張氏麵無表情,一邊仔細地用手指抹去嘴唇上畫出範圍的些許胭脂,一邊輕聲道:“別急,馬上就好。”


    熊世貴聽了更是心癢難搔,轉頭喝令跟進屋的兩個手下:“你們出去!把門關好!”


    何大頭俞大拿兩人見熊老爺提及“五姨太”便感覺不妙,再聽到命令他們出去,更明白了這美女已經沒他們的份,隻得退出門去,臉上順從,心中暗罵。


    門外李、龐二人看何、俞出門,忙問發生何事。何大頭怒道:“老爺要吃獨食了!”於是幾人一起低聲咒罵。何大頭悄悄詛咒:“老爺色迷心竅把我們攆出來,當心小娘皮給他一剪刀。”


    惟有老郭,神色一如既往地深沉,耳朵微動,凝神傾聽屋裏的動靜。


    熊世貴從背後抱著張氏,俯身把臉埋在她脖頸間深深吸氣:“啊!好香啊……”


    “很久沒這樣打扮過了,我真的美麗嗎?”張氏仍然認真地用手指輕抹眉毛,剛才急切間描得有些不勻。


    “嗯,嗯,美!”熊老爺連眼都沒睜,撅起嘴來親吻張氏的頸側,又將兩手放在張氏胸前揉搓。


    “軟嗎?”張氏又問一句。


    “嗯,嗯,軟…”


    “軟就多摸兩下吧!今後你也摸不著了。”


    “嗯?”熊老爺睜開眼,探頭看張氏神色:“你這句話什麽意思?不想做我五姨太嗎?”


    張氏笑了,將熊老爺的手抓住,甩到一邊,起身麵向熊老爺:“我的意思就是,你沒有今後了。”隨手一巴掌,將熊老爺抽得騰空而起,連轉三周,摔到屋角箱子上,又滾落在地。


    隨後張氏放開嗓門,朗聲說道:“門口那位英雄,為何著急要走?妾身還沒好好款待各位呢!”


    院中諸人聽了屋裏動靜異常,又傳來這樣一句話,都是一愣,向院門口望去,隻見老郭正伸手去推門。


    聽到張氏的聲音,老郭身體一緊,推門的手不再動彈。


    張氏緩緩出屋,笑道:“既然來了,為何沒個下文就要走?”


    老郭低著頭一言不發,身體卻微微顫抖起來。院裏幾人看一看雙手攏袖、笑意盈盈的張氏,再看看體如篩糠、話不敢應的老郭,他們臉上全是驚愕。


    張氏溫婉的聲音再度響起:“難道你認得我?”


    老郭仍然低著頭:“不…不認得…我突然想起有急事,先告辭了。”話雖這樣說,卻沒敢移動腳步。


    張氏向前逼近幾步,眾人往兩邊分開,將門口的老郭暴露在張氏麵前。


    張氏冷笑:“你說謊!否則為何不敢抬頭看我?”


    小鵬原本遵照母命閉著眼睛,此刻忍不住睜眼打量老郭,心想“我娘真厲害,又識破別人說謊了。”


    老郭沉默了一陣,歎了口氣,抬起了頭,麵向張氏說道:“反正也是一死,我就說實話了。”


    張氏點頭嘉許:“這樣才乖。”


    老郭看了熊老爺一眼:“這位熊先生是我的老板,為人還算仗義,不是善人,卻也不是惡人,他兒子被你兒子打成重傷,上門討說法原也正當,隻是不該對你起了邪念。”


    張氏聞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無妨,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稍一梳妝,他們就流口水,倒讓我瞧著心裏竊喜。”


    老郭盯著張氏,似乎在分辨她的話中真意,隨即聲音低沉繼續說道:“發乎情,止乎禮,這才是君子。熊先生意欲對你用強,非君子所為。郭某人看不慣,剛才也曾出言阻止。可惜事情還是鬧到這個地步。想必前輩你在此隱居,本也不想將事鬧大…..”


    張氏眉毛一揚:“你何時認出我的?”


    “自然是你梳妝之後,而且現在才是你真正的聲音吧?方才聽你怯生生地求饒,我還不敢確定。而你現在這聲音,我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老郭閉上眼睛,表情痛苦,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熊世貴從屋中扶牆走出,半邊臉紅腫,半邊臉煞白,額頭冒汗,大聲喝問:“老郭你認識她?她究竟是誰?”


    張氏笑問老郭:“莫非我們是老相識?”


    老郭仍然閉眼皺眉一臉痛苦:“六年零三個月又二十五天了,我至今忘不掉,經常從夢中驚醒,耳邊總回響著你說的那四個字:淫!賊!必!殺!”


    張氏愣住了:“怎麽會呢?”說著麵帶驚慌連連後退:“你究竟是人是鬼?”


    老郭苦笑:“這話從你口中出來倒有些好笑,問我是人是鬼,你呢?你是人還是鬼?我的鬼仙子前輩?”


    老郭這話一出口,早就精神緊張的熊世貴等人一下子就炸了窩。


    熊老爺“啊”一聲癱倒在地。


    龐大刀“蒼啷啷”一聲大刀出鞘,兩腿前後一分,側身揚刀,作勢就要開打。


    何大頭“哎呦媽呀”助跑兩步飛攀院牆,卻因院牆太高又跌落下來,再躍,再跌。


    眾人的慌張讓李管家也害怕起來,連退幾步,身靠牆角不敢再動。熊少爺則衝到父親身邊,扶住了熊老爺,驚喊:“爹,怎麽回事!”


    還是俞大拿和李一劍具備高人風範,兩人不聲不響,身形拔地而起,一向東一向西,如兩隻鷹隼般淩空飛出了院牆,晚霞下兩人矯健的黑色剪影很是瀟灑帥氣。


    可惜俞李兩人的瀟灑隻維持了一瞬間,下一刻就見兩條灰色長索從院中飛掠而出,猶如惡魔觸手般卷住二人,將他們生生扯了回來。


    “撲通,撲通”,俞李二人摔在了張氏麵前,兩條長索縮回張氏袖中不見了蹤影。


    老郭看著躺在地上臉色青綠、渾身抽搐的俞李二人,搖了搖頭:“陰風索……還是這樣陰毒啊。”


    鬼仙子嗬嗬笑著:“多謝誇獎。其實我不喜歡‘鬼仙子’這個外號,太難聽了。起初江湖上不是都叫我‘幽冥仙子’嗎?怎地傳著傳著就變成‘鬼仙子’了?”


    老郭苦笑:“江湖上的粗人,有幾個人識得‘幽冥’二字的,還是‘鬼仙子’又好記,又貼切。形貌如仙子,手段似厲鬼,這說的不就是閣下嗎?”


    鬼仙子點點頭:“這也由得你們了。不過,江湖上聽我說過‘淫賊必死’那四個字的人都已經變成真鬼了,怎地你還活著?”


    老郭瞪著鬼仙子:“江湖上都知道,得罪閻王,死一人;得罪鬼仙,死滿門。如你這般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殺法,一次兩次,十次百次,早晚總會有個漏網之魚的,我便是那條倒黴的魚了。”


    鬼仙子笑問:“既然漏網活命,怎能算是倒黴?”


    老郭咬牙道:“當年你屠我黃山派滿門,一進門來便大開殺戒,我怕了,我真的是嚇軟了。你第一招直戳咽喉殺了我師父,第二招陰風索卷來勒死我六師兄和九師弟,第三招袍袖一揮震死了我身邊另外三個師兄弟,但倒下的卻是四個人,因為我也躺下裝死了,那一口氣憋了好長時間,憋得我眼冒金星。幸好你沒有多逗留,揪住我大師兄說了‘淫賊必死’,捏死了他,也就走了,去內宅殺我師娘師妹她們了……”


    “哦……”鬼仙子作恍然大悟狀:“大意了,是我大意了,當時我心裏感到有哪裏不對,但沒有細細思量……”


    老郭不理睬鬼仙子,繼續自己的話:“這些年來,我每次想起這些,都滿心愧疚,隻恨自己膽小懦弱,不能與師門共存亡,這六年我過得無比煎熬,一閉眼就能看到那些兄弟姐妹師長……所以,我活下來,哪是什麽幸運!”


    鬼仙子點點頭:“原來如此。但你剛才為何要逃走?仇人近在眼前,為何不拔劍來報仇?”


    老郭冷笑:“我遠非你鬼仙子對手,你又何必拿這種話嘲諷於我?明知報不了仇還要上前送死,那不是英雄,是白癡。反正早有狠人懸賞百萬要你的行蹤。我剛才隻想悄悄溜走去報信,我也不要賞銀,隻盼他們代我報這血海深仇。你鬼仙子再狠,也狠不過他們。”


    鬼仙子又點點頭:“嗯,我知道誰在懸賞,我也確實鬥不過他們。好吧!你去報信吧。”


    老郭卻腳步不動,從背上緩緩抽出闊劍:“鬼仙子,你變了。以前你殺人時不多廢話的,來我黃山派總共隻說了四個字,以至於我至今都不明白大師兄為何成了‘淫賊’。可你今天卻沒完沒了地用言語戲耍我,要殺要剮請給我個痛快的!”


    鬼仙子“嘻嘻”一笑。


    老郭持劍緩緩走向鬼仙子:“你根本不可能放我走的。與其跪著被殺,不如與你一戰而死。這六年我一直在苦修,就讓你看看我這龍嘯劍法!”說完闊劍斜指,蓄勢以待。


    鬼仙子卻不動手,轉向熊世貴笑道:“為了照顧兒子,我已經很多年沒殺人了。好不容易熊老爺給了這個機會,我難免想把時間拖長些,多享受一會兒。不過此間事情一了,我去熊老爺府上,便不會再這樣囉嗦了。哈哈”


    熊老爺立刻想到“得罪鬼仙,死滿門”一說,驚呼:“啊!啊!不!”


    這時老郭動手了,闊劍當頭劈下,看起來劍招並不甚快,劍身破風之聲卻離奇地巨大:“甕”地一下,如同一麵門板淩空砸來。


    鬼仙子仍然笑眯眯地看著熊老爺,身形卻驟然消失,倏忽出現在老郭左側,輕喝一聲“有兩下子!”。


    老郭怒吼轉身,闊劍橫掃,風聲呼嘯,如同巨龍當空舞動,激得地麵塵土飛揚。就宛如巨槳插入河中攪動,漩渦大作,沉渣泛起。


    而鬼仙子就好似渦流間的遊魚,趨避如電,不讓劍鋒沾到半分。此時天色已暗,隻見她長發飄飄,在老郭身邊時隱時現,果然鬼氣森森,沒辜負了“鬼仙子”的美名。


    小鵬看得呆了,俠客故事聽了很多,卻從未親眼目睹這樣令人目炫的戰鬥。娘的武功這樣高,那老郭的劍法也著實厲害。不過娘的身法似乎與自己大異其趣,自己的“勞燕身法”能幻化出多個身影,左右虛晃,前後進退,令敵人眼花繚亂,而娘的身法卻是硬生生地從一個地方消失,同時從另一個地方現身,當真如鬼如魅。


    這時鬼仙子喊道:“鵬兒,睜開眼吧!這人的劍法值得你一看。舉輕若重,似慢實快,已經到了很高的境界。”


    小鵬“嗯”了一聲,眼睛早已睜開,也無需娘的提醒。


    老郭聽到自己成了鬼仙子教導兒子的活教材,心中氣惱,連連呼喝加力,劍法越發威猛,卻仍然奈何不得對手,轉眼已經砍出三十多劍,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鬼仙子在耍我,根本未出全力,是要他兒子看我劍法。繼續打下去正合她意。”心念電轉,作勢橫劈,掄空後卻不收勢變招,而是直接脫手,將闊劍向小鵬擲去。這一擊幾乎是老郭畢生功力所凝,勢逾千鈞,疾若勁矢。


    鬼仙子喝道:“到此為止!”一手揮出陰風索卷住飛行中的闊劍甩到一邊,另一手扼住老郭的喉嚨,將他提到空中:“本想讓你死得有麵子,你卻想殺我兒子,不識抬舉!”


    老郭喉嚨裏傳出“喀喀”的聲音,雙手抓住鬼仙子的手指拚命拉扯,兩腿踢動掙紮,無奈陣陣陰氣從鬼仙子手中透入他經脈,頓時全身脫力。


    鬼仙子手臂紋絲不動,扭頭對兒子說:“鵬兒,娘不會劍法,沒法指導你,但你爹的斷水劍法也是走威猛路數,這人的劍法有助於你領悟。他剛才的劍路你都記住了沒?”


    小鵬答道:“嗯,記住了。”眼光卻愣愣地盯著麵容扭曲的老郭。


    很快老郭停止了掙紮,舌頭吐出,眼珠凸起,襠下濕了一片,氣味很是難聞。鬼仙子卻仍然舉著他,就像舉著一件待晾的衣服,同時眼光向熊世貴等人四下掃去。


    眾人都傻在那裏,武功比他們高出一截的老郭都如此下場,武功僅次於老郭的俞、李二人又癱在地上抽搐,剩下的人誰還能有反抗的念頭?龐大刀仍然提著鬼頭大刀,卻是既不敢戰,也不敢逃,明知求饒無用,隻能臉色灰白地站在原地。


    此時李一劍張口瞪眼,臉色如同發黴的饅頭,已沒了氣息。俞大拿仍在抽搐,氣息微弱,發出含糊不清地嘶鳴:“殺…了…我…讓…我…死….”


    鬼仙子冷笑:“你敢動我兒子,怎能讓你痛快死?”在他身上狠踢一腳。


    西牆邊,何大頭已經害怕到了極點,在場眾人就數他對小鵬動手最多,末日臨頭的感覺讓他精神崩潰,雙膝跪地哭喊:“饒命啊前輩!饒了小人的狗命吧!小人發誓,以後若將今日之事泄露半個字,天打雷劈,斷子絕孫啊!嗚嗚嗚…”驚恐之下,嗓音變調,倒與女人差不多尖細。一顆碩大的光頭把硬土地麵撞得“咚咚”響。


    鬼仙子不理他,抬頭看著手中的老郭,笑道:“嗯,已經涼了,這回不是裝死了。”說完手一甩,死屍摔到何大頭眼前。何大頭一驚:“媽呀”一聲向後坐倒,接著就眼睛翻白癱軟下去,也不知是嚇死了還是嚇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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