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娘帶著白鵬向東跨入浙江境內,翻越大山進入平原,越走越是人煙稠密,不得不晝伏夜出,躲開一切耳目。一路上艱難困苦不必多言。由於耕地多而林地少,野味難得,兩人甚至連螞蚱都逮來生吃,一路堅持著到了湖州府境內。


    看著前方一座縣城,白三娘尋思良久,此處距離自己犯案之處總有四、五百裏了,危險程度大為降低,不該讓兒子再餓著了,不過進村乞食仍然危險,因為村民對生人敏感,記憶深刻,容易被追兵查到線索。不如直接混進熱鬧城池。於是母子倆扮作逃荒要飯的,大大方方走入了縣城。


    說是“扮作”,其實母子倆都早已蓬頭垢麵衣衫破爛,無需費力裝扮,隻不過還需兩樣道具而已,三娘從一處廢窯廠尋得破瓷碗一隻,又拾了細木棍一根,乞丐的行頭就算齊備了。從包裹中露出大半截的“斷水劍”太過招搖,被三娘埋在廢窯廠的幹燥處,留待以後來取。


    縣城名為“烏程”,繁華富庶,從外地來求生的乞丐流民為數眾多,所以也沒人多看白氏母子一眼。三娘身上有從熊老爺府中“順手牽羊”的一些銀兩,卻不敢使用。衣衫襤褸的乞丐若掏出一錠元寶來,太過聳人聽聞,一定會引起關注。所以,三娘就往街邊一坐,破碗放在麵前地上,向著路人作揖,將乞丐扮了個十足十。


    盡管扮相道地,但三娘一無殘疾二無膿瘡,身邊孩子的年齡又偏大了些,看起來仍不夠可憐,況且三娘隻收銅錢不要剩飯,所以許久都沒有收獲。直到一位挎著籃子買菜的清秀女子走過,盯著白鵬看了一陣,歎口氣,在懷中一陣摸索,掏出兩個銅錢,將其中一個扔進了三娘的破碗中。然後一猶豫,將另一個也扔了進去。


    三娘連聲道:“好心人,謝謝你!佛祖保佑你多福多壽!”


    買菜女子又看白鵬一眼,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大姐,去找個活計掙錢吧!別讓孩子跟著你討飯了,耽誤了前程……”


    三娘愣住了,目視著女子走遠消失,仍然久久不語。


    白鵬倒是將女子形貌記得清清楚楚,暗下決心:“將來我發達了,一定要回報這位阿姨。”


    過了一刻鍾,又有位老太太念著“阿彌陀佛”給了一個銅錢。隨後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從母子倆麵前路過又退了回來,口中自言自語:“一個女人帶個孩子,可怎麽過……”便一氣摸出五個銅錢丟入碗中。麵對巨款白三娘也不抬頭,隻顧連連作揖道謝,白鵬則仰頭看著對方,希望記住每個好人的樣子。


    一堆銅錢入碗的“叮當”聲引起了附近幾個乞丐的注意,驚訝於這新來的女丐居然收入如此之高。中年文士剛離開,他們便來幹涉,勒令三娘讓出地盤,說話間擼胳膊挽袖子就要打人。連白鵬都憤怒了,三娘卻忍氣吞聲地求饒,隨後換個地方乞討,又被人驅逐,反複再三,直到天黑收工,共得銅錢十五文。


    母子倆到饅頭鋪花十二文買了四個白麵饅頭,往街角一坐,一頓狼吞虎咽。結果三娘還沒吃完一個,七歲的白鵬已將另外三個吃得精光。三娘一聲歎息,手中剩下的小半個饅頭也遞了過去。


    白鵬還是懂事的,搖搖頭:“娘,你吃。”


    “娘已經飽了。”


    “哦!”白鵬這才心安理得地大口咬去。


    吃飽之後,白鵬沉沉睡去。三娘將兒子緊摟在懷中以免他著涼,心中盤算這樣的日子如何了結,或許該給自己編造一個淒慘身世,再去什麽大戶人家做個幫傭,熬上幾年,風頭不緊了,再另做打算。想著想著,不知不覺也睡了過去。


    第二天,三娘繼續帶著兒子乞討,也開始沿街走動,觀察各家大戶,偶爾向看門人詢問幾句。但三娘隻想幫傭,不打算賣身為奴,這事便總是談不攏。


    午時路過一處市集,白鵬肚子又餓得狠了,不免向著各色糕餅果點多看兩眼。但今天三娘的乞討工作三心二意,收入隻有三個銅錢,加上昨日餘額,也不夠在市集吃東西的,小白鵬隻能暗吞口水過過眼癮罷了。


    “這糖葫蘆多少錢一串?”看到白鵬神往的眼光,三娘忍不住問那攤主。


    “二十文!”攤主很不耐煩,看都不看母子兩人一眼。


    “真貴!”三娘嘀咕一聲。


    “貴?”攤主一臉鄙夷:“二十文還貴?臭要飯的看什麽都貴!快滾開,別擋我生意!”


    三娘不吭聲,瞪了攤主一眼,挽住兒子肩頭轉身就走,攤主被三娘眼中殺氣驚得打了個寒顫,嘀咕著暗罵:“什麽東西!”


    白鵬卻是一步三回頭,插在稻草垛上的糖葫蘆晶瑩豔紅,多看幾眼也是好的。


    就在這時,另一個孩童也走到了糖葫蘆攤前,他年紀與白鵬相近,長了個肉頭頭圓溜溜的鼻子,很是顯眼,衣衫則整潔華貴,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出身。


    攤主也看得清楚,一臉笑容:“這是誰家小少爺?一臉福相,要不要來幾串糖葫蘆嚐嚐?可甜了!”


    小孩聞言,也不說話,從草垛上拔了一串糖葫蘆,咬了一口,全吐在了地上:“呸!真酸!騙子!”隨後將整串糖葫蘆扔在地上,跺了一腳,便要走開。


    攤主“哎呀”一聲,不及搶救,眼看糖葫蘆踩成爛泥,心痛不已。又見小孩身後緊跟著個下人模樣的漢子,正在那裏嬉皮笑臉幸災樂禍,怒道:“這小太歲可是你家少爺?糖葫蘆錢便由你來給!”


    漢子笑道:“我家少爺雖然調皮,性子卻最是正直,他說你是騙子,你便是騙子,騙子還要收錢?”


    攤主大怒,繞過推車便要揪住那漢子評理。漢子喝道:“去你的!”一腳將攤主踢翻在地。攤主捂著下腹滿地打滾,口中“天理、王法”地哭喊。


    旁邊賣紙扇的老頭彎下腰就著耳邊低聲提醒他:“別鬧啦。這小霸王惹不得,他爹是蔣承福蔣員外,家財萬貫,又有舉人功名在身,縣太爺見他都稱一聲‘兄台’,鬧大起來你生意也沒的做!”


    攤主雖然來烏程縣不久,蔣員外大名也聽到過的。當下果然不再吭聲,隻是麵子上不好下台,索性趴著裝死。


    那蔣家下人根本不在意攤主如何,別說裝死,真死了也不是大事,陪著笑要送少爺離開。那小霸王卻因攤主鬧事而心頭不爽,回身過來喊道:“騙子!騙子!騙子!就是騙子!”將草垛上的糖葫蘆一支支拔起,向天上亂甩。好在攤主仍在閉目裝死,倒是眼不見為淨。


    白鵬就在附近,見這位剛對他母子耍威風的勢利攤主遭了報應,看得大為開心,咧嘴而笑。


    三娘的手在兒子肩頭一拍,挖苦道:“看到惡少欺負人,咱們白鵬大俠開心得緊啊!”


    白鵬根本沒去思索話中深意,隨口答道:“賣糖葫蘆的才是惡人!”三娘“嗤”地一笑。


    正說話間,小霸王亂扔的糖葫蘆有一串翻滾著向白鵬附近飛來,白鵬動作敏捷,墊步擰腰,身形一閃,伸手捉住了糖葫蘆的木柄,對著頂上晶瑩豔紅的山楂“哢喳”就是一口。


    見兒子施展家傳身法隻為搶糖葫蘆吃,三娘又好氣又好笑,斥道;“白大俠,你能不能有點出息?”說完,驀然警覺起來,向旁一看,果然有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正緊盯著她母子。


    那文士忽然連邁幾大步,向白鵬猛撲過來。


    三娘下意識地就要出手殺人,身體微微一動,硬生生忍住,心想他撲的是我兒子又不是我,應該不是發現了我身份,先看看他想做什麽。


    那文士的目標卻是白鵬的糖葫蘆,手如鷹爪,帶著勁風徑直抓向糖葫蘆。


    白鵬萬萬沒想到一個大人會來搶自己的吃的,而且依稀記得,這人昨天給過自己母子五文銅錢,是個大好人。然則好人為何來搶我糖葫蘆?白鵬的思維完全混亂了,也不好還手,隻將糖葫蘆向懷中一收,身體急轉,瞬間就到了母親身後。


    文士見自己氣勢如虹的一抓居然落空,愣住了,望著從母親背後探出半個腦袋的白鵬,一時瞠目結舌。


    三娘似乎這時才反應過來,連連哀求:“這位老爺,我兒子不懂事,有什麽得罪老爺的地方,還請……”


    “大姐莫怕。”那文士笑道:“在下隻是看這小朋友可愛,逗他玩的,哈哈”


    三娘屈身萬福:“多謝老爺大人大量!老爺昨日慷慨施舍,小女子感激萬分。”


    文士上下看一眼三娘,暗道:“兒子不簡單,這母親似乎也不簡單……”口中“嗬嗬”笑道:“昨日看你們孤兒寡母可憐,多給幾個銅板,可幾文錢又有什麽用場。今日我打算找個飯碗給你們,以後做工掙錢,也就不必乞討了。”


    三娘驚喜行禮:“那可多謝老爺了!”連厚厚的黑灰都遮不住她臉上笑意,心中也當真有幾分欣喜,但也保持警覺,心想這人為何如此好心?會不會認出我了,要先穩住我再去領賞?


    文士又道:“你們餓了吧?那裏有家飯館,我請客,咱們邊吃邊聊。”說著手一指市集一端的小酒樓。


    白鵬立即大吞一口口水,抬頭看母親的意思。


    三娘略一猶豫,答道:“如此,多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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