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司徒靜卻出乎意料地沒有陪著白鵬坐車,而是騎馬伴行,白鵬在窗口喊她,她推說春雨閣不遠,馬上就到。


    春雨閣的確不遠,距麗人堂最多一裏地,不一會就抵達終點。司徒靜當先帶路,解釋道:“春雨閣是賀人傑以往的一個秘密私宅,幫主可以托人將它賣了,今日擺過了這許多屍首,以後幫主也不會想住進來。”


    進門不遠幾條大狗被拴著吠叫,總想衝向前麵的兩個大盆,顯然盆裏就是孫禿子的肉,白鵬半點也不想過去看,問道:“其他那些屍首呢?”


    司徒靜領著白鵬繞過一道牆,指著一長排燈火通明的房屋:“那是原本豹堂守衛的營房,有個大通鋪,都用來停屍了。”


    白鵬點點頭,笑道:“我來瞧瞧靜兒的輝煌戰果!”


    進去之後,白鵬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鋪上從南至北,二十二具屍首一字排開,青壯年男子不到半數,其餘都是婦孺,一張張白慘慘的麵孔,大多雙目圓睜。


    白鵬沿著鋪緩緩向前走,司徒靜在旁邊挨個指點說明屍體身份。


    走到一半,白鵬停住了,麵前躺著一個清秀少女,司徒靜解釋說這是宏威鏢局專職洗衣采買和打雜的小姑娘,名叫毛二妹,今年十六歲,無親無故,尚未婚配。


    白鵬心裏難過起來,此前想象中宏威鏢局裏都是些獐頭鼠目的人渣,沒有一個好東西,一概殺光即可,怎能想到還有這樣清清爽爽的小姑娘?


    再向前走,看到一對男女並肩而躺,中間還夾著個嬰兒。


    司徒靜又道:“這是宏威鏢局的廚子曹子旺夫婦,還有他們的兒子,六個月大,尚未起名,小名叫‘來來’。”


    白鵬搓了搓自己的臉,深吸一口氣,然而這屋中氣息實在難聞,讓他想起十年前上浦村那一院子的屍體,也是這樣死人失禁所致的氣味。那次親娘鬼仙子辣手屠村,自己因此與娘大吵大鬧,而如今這些人卻是自己親口下令所殺。


    再向走幾步,白鵬雙腿越來越沉重,拉了旁邊一個長凳坐下,看著鋪上躺著的一個女子。那女子嘴唇灰白,嘴巴半張著,眼裏也毫無光彩,俏麗精致的臉蛋此刻呈現一種淒美。下邊裙子破碎並缺失了一片,露著整條蒼白的右腿,膝蓋與小腿上都是幹涸的暗褐色血跡。


    司徒靜伸手將那女子的裙子又整理一下,盡量多遮住些身子,說道:“她裙子是自己跳車剮碎的,可不是我的人侵犯了她,黑風隊的人做不出那樣的事來。”


    白鵬猜想她在影射自己侵犯櫻桃,也不糾纏此事,低聲問道:“這是什麽人?”


    “她叫桐桐,曾是百花苑的紅人,在湖州城小有名氣。被宏威的鏢頭田海龍贖身後嫁給田海龍為妻。旁邊這個絡腮胡就是田海龍。”


    隨後司徒靜將這兩人的故事,包括最後追殺時的場麵細細講來,無一遺漏,比之前任何一具屍體的介紹都詳盡。


    聽到最後桐桐要求將她也殺死,否則相公一個人在那邊沒人給做飯縫衣,白鵬眼睛有些濕潤朦朧,向前兩步,跪到鋪沿上,將田海龍和桐桐兩根已經僵硬的手臂用力拽到一起,讓他們十指互扣拉住了手,隨後轉身下鋪,不再看剩下的死屍,大步出屋。


    ******


    回麗人堂的路程,司徒靜上了車,與白鵬坐在一起。見白鵬雙手捂臉一聲不吭,便貼到白鵬身邊,一手搭肩,一手按腿,輕輕拍著輕聲說道:“幫主,靜兒是故意帶你來看屍首的。你若是冷血殘酷之人,我不費這個力氣。但你是好人,所以看了會難過。你得想一想,為什麽你這樣好心腸的人,會下令滅門,屠殺婦孺。”


    “靜兒,你別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現在讓我靜一靜。”


    “幫主,麗人堂馬上就到,時間不多,我想說的話得說出來。你這樣做,是因為蘇柳。蘇柳是什麽人?給她前一任丈夫就戴了許多綠帽,在江湖上名聲已經臭了。宏威鏢局裏的事,她自己說是被迫無奈,我卻聽說……”


    “住口!”白鵬怒喝一聲。


    司徒靜身子一震,將手從白鵬身上移開,退出一段距離:“幫主從未這樣對靜兒吼叫過,還是因為蘇柳。牽涉到蘇柳,幫主性子就會大變,不但濫殺無辜,還要傷害真正愛你的人。”


    白鵬將捂臉的雙手拿開,瞪著司徒靜:“靜兒,我知道你喜歡我,我也真心喜歡你。但正因為如此,你不能這樣說柳兒,我會疑心你挑撥!”


    司徒靜眼中流出兩行淚來,起身離榻,到前麵車廂地板上單腿一跪:“屬下一切都是為幫主著想,蘇柳此人留在幫主身邊,不但連累幫主被人議論,還會有礙幫主大業!無論幫主信與不信,屬下話已說完。為免挑撥嫌疑,屬下在此立誓,司徒靜從此隻做幫主忠心耿耿的部下,絕不再有任何越禮舉動,若違此誓,刀劍穿心而死!”


    白鵬呆呆地望著眼前的司徒靜,直至馬車停下,車夫通報麗人堂已到。


    “靜兒,我一句話說重了,你就要發這樣的誓嗎?你還嫌我不夠難過嗎?”白鵬聲音有些哽咽。


    司徒靜抬起頭來看著白鵬,嘴唇顫抖,也滿臉是淚:“屬下一片真心,受不得那樣的猜疑,便一時衝動發了誓,此刻後悔已晚,以後司徒靜隻能做幫主的下屬,不會再有越禮。”


    “好,好,好,就這樣吧。”白鵬繞過司徒靜下了車,也不回頭,一路向秋水閣走去。


    直到秋水閣門口,都聽到司徒靜的腳步跟在後麵,白鵬止步回頭看著她:“司徒統領還有事嗎?”


    司徒靜的嘴動了動,沒說出話來。迎出門的小果見場麵有異,又退回書房裏回避。


    白鵬無聲地長歎,說道:“司徒統領今日辛苦了,你說的話我也都記住了,快回去休息吧。”見司徒靜仍然不動,聲音大了起來:“你越讓我看到你,我就越難過!”


    這時樓上蘇柳和小黛聽到動靜,也到雨廊手扶欄杆往下看。司徒靜低下頭:“幫主,請下手諭,撥二千兩紋銀給黑風隊,屬下明日就去招募新人,開始訓練。”


    “你的意思就是要離我遠遠的,再也不讓我看到你?”


    “不,這是屬下第一天就與幫主談好的計劃。”


    白鵬本想指出司徒靜當時允諾盡量留在麗人堂,隻派副統領去辦此事,但是看她表情,放棄了爭辯,說道:“好,來書房,我給你寫個手諭。”


    “屬下在此等候即可。”


    白鵬苦笑:“你以為我想騙你進書房去非禮嗎?”一轉身進了秋水閣,到書房鋪開一張信紙,小果連忙倒水研墨,倒讓丫鬟小桃沒了事做。


    白鵬也不知道手諭是怎麽個寫法,就當寫信:“賬房周總管,請撥紋銀二千兩給黑風隊司徒統領”,最後署名“白鵬”。小果拿來幫主印信蓋了章。白鵬道:“小桃,你將這手諭拿去給外麵的司徒統領。”


    小桃正要走,小果卻將手諭搶了過來,說道:“我去!”拿著手諭小碎步跑出秋水閣,到司徒靜麵前遞給她,悄聲問道:“司徒姐姐,你跟幫主吵架了嗎?”


    司徒靜連忙堆起笑容:“沒有啊!小果妹妹怎麽這樣問?”


    “剛才你們說話聲音大,幫主又那麽難過。”


    “沒事,幫主難過另有原因,今日他殺人太多,有些懊悔。”司徒靜想了想,又道:“小果,有件事你幫我轉告幫主,陸氏兄弟的子女要殺,這叫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幫主殺了一堆不該殺的人,真該殺的他卻沒動,如果他不願自己出手,可以讓我來辦。”


    小果點點頭,說道:“司徒姐姐萬事小心。”正要回身,卻被司徒靜拉住了手。


    “小果妹妹,你是我見過的最稱職的貼身丫鬟,以後我來得少了,怕幫主煩心的時候沒人懂他,不能指望那個蘇柳,她少給幫主找麻煩就不錯了,你要盡量揣摩幫主在做什麽想什麽?多跟幫主說說話。”


    小果又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告訴司徒靜自己已經升格為妾,隻點點頭:“司徒姐姐請放心”。


    小果回到書房,轉述了司徒靜“斬草除根”的建議,卻聽白鵬大吼:“不殺!誰也不殺了!給我拿酒來!”


    ******


    白鵬喝了足有一個更次,小果令小桃回去休息,自己陪著白鵬,也不勸他少喝,就坐在旁邊看著他。


    喝多之後,白鵬哭了起來,說自己下命令的時候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其實不是想不到,是意氣用事不願意想。又講了自己看到的二十二具屍首,講了田海龍夫妻的故事,懊悔不該侵犯可憐的櫻桃,也懊悔不該對司徒靜吼叫說重話。


    小果這時才勸白鵬不要再喝,拉住他的手安慰:“大家都知道幫主是好人。好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以後不做就是。”


    白鵬繼續哭:“即使我以後再也不做錯事,死了的田氏夫妻也活不過來,那洗衣服的小姑娘也活不過來,曹氏夫妻和他們的孩子也活不過來……”


    中間蘇柳下樓來看,問小果發生何事。得知相公為了自己的事殺死那麽多無辜婦孺,臉色發白,沒說什麽話又回房去了。


    最後小果服侍白鵬就在書房的床上躺下睡覺,自己剛剛有了名分卻尚未圓房,不好意思鑽進被窩,像上次一樣,搬了椅子坐在旁邊,偶爾給白鵬喂些水喝,伺候病號一樣守著,後半夜才到被子外麵合衣側躺了,靠著白鵬肩頭迷迷糊糊睡去。


    正萬籟俱寂的時候,忽然窗外傳來守衛的喊叫聲:“什麽人!”隨後更多人喊叫“敵襲!刺客!”淩亂腳步聲中一片大亂,許多黑風隊員火速趕到,隨後是更多普通守衛,黑漆漆的許多人相互誤認而動手。


    司徒靜聲音響起:“都別亂!站在原地!點火把!黑風隊跟我……”忽然“啊”地一喊沒了動靜。這一下連訓練有素的黑風隊也亂了,一些人追刺客,一些人哭喊“快救司徒統領”,也有的向秋水閣裏衝來。


    小果在房內驚慌起身,推搡酒醉熟睡的白鵬:“相公醒醒!快起來!有刺客!”隨即一股無形力量將小果掀到一邊撞在牆上,冷森森的劍刃直抵白鵬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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