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鵬是抱著酒壇走進的總舵東廂房,與殘龍初次見麵,又剛剛激烈交手,酒可以化解緊張情緒,便於溝通感情。


    然而殘龍看見酒壇,隻淡淡說了一句:“老夫從不飲酒。”


    “咦?身為江湖人,怎麽能不喝酒?”白鵬誇張地驚呼。


    “酒能亂xing,令好人變壞人。”


    “嗬嗬,元公子幾十歲的人了,還像小孩一樣,講究分辨個好人壞人。”


    白鵬還是將酒壇放在桌上,給自己倒了一碗,向殘龍示意敬酒,一飲而盡。


    於是兩人一個喝真酒,一個以茶代酒,仍然邊喝邊聊。


    白鵬避開主旨,先從輕鬆話題入手,問殘龍為什麽才四十來歲就自稱“老夫”。殘龍隻簡單回答一句“心已老”,看來不太想敞開心扉。白鵬越發遺憾失去了喝酒這種快速解除心防的手段,隻能耐心慢慢聊。


    殘龍反過來問“何幫主”的身世和武功門派時,白鵬一樣也隻能語焉不詳,仍然拿出“建陽縣飛龍武館”當師承,將自己和母親的鄉間生活也搬到了建陽縣去。


    兩人閃躲試探著談了一陣,殘龍忽然直入主題:


    “直說,老夫對何幫主極為看好,你有如此身手,卻在衢州帶著一群垃圾手下,占著幾條街開賭場辦青樓,太屈才!太也不求上進!為何不謀求更高的發展,更大的事業?”


    白鵬笑答:“天下被你們大幫大派瓜分完畢了,我還能怎麽發展?”


    “何幫主就如老夫當年,獨自闖蕩江湖。好比一人孤身夜行,時間久了,很容易迷路。想不迷路,就要找到北極星。”殘龍最後一字一頓,“光明聖尊,便是那顆北極星!”


    “迷路?”白鵬緩緩喝下半碗酒,沉默許久,二十歲的人可能很難理解人生中的迷途,可他意識中還被融合了外公何榘近七十年的人生閱曆。靜靜思索後,白鵬笑了起來:


    “且讓我大膽猜一猜。元公子當年報仇雪恨之後,孤身行俠仗義其實也不過是報仇的延續,因為你針對的還是與仇人同一類的幫會和狗官。可是種種原因令你的報仇行動無法再延續。於是,你不知道除了報仇還能幹什麽,你活著就是為了報仇,這一下你空虛了,無事可做了。”


    殘龍臉sèyin沉下來。


    白鵬繼續道:“舉目無親,無所事事。這種不知為什麽活著的心情很苦,於是你酗酒了,喝了酒,心情就好了,酒醒之後,更難受了。於是周而複始地循環,這個過程中,或許還因為酒醉做了讓你痛悔的錯事。”


    殘龍聽到這裏,臉上肌肉抽動:“別說了!”


    白鵬笑道:“還有兩句就說完了。你在這種狀態下,見到了魔……呃,那個,聖教。他們說的什麽護佑百姓,解救世人,什麽大光明天普照,讓你心中有了信念,終於找到活下去的目標,從此對聖教忠心耿耿,為他們做打手除異端。唉,可惜,如果讓我當時遇見你,多好!”


    殘龍撇撇嘴,鄙夷道:“你才多大?當時你還是個幾歲的娃娃。”


    “哈哈,有你這句話,證明我前麵都猜對了!”白鵬大笑,仰頭又喝一碗,“在下喝多了,說話不敬之處,請見諒。”


    酒固然能誤事,卻也是說真話怕得罪人時大好的借口。


    殘龍冷哼一聲:“如你所說,光明天護佑百姓,但我們最終的目標,是在未來黑暗天降臨,世人遭遇大劫時拯救蒼生!這是千年大業,值得你我投入一生去做!”


    “光明天?黑暗天?虛!太虛了!”白鵬將酒碗向桌上一頓,起身背手來回走了幾步,高聲道,“別跟我說這些不可驗證的東西,我隻看事實!聖教究竟為百姓做了什麽?”


    “聖教幫助百姓,解除百姓的困苦。”


    “怎麽解除的?向他們收供奉,還供奉越多就越心誠,越能得到光明天護佑,這就能解除他們的困苦?”白鵬厲聲道,“我在湖州見過,傳教者都拿供奉數額當升職業績,千方百計誘騙百姓掏錢!所謂光明神跡為百姓治病,不過是真氣調理,對體弱者有用,真有大病還是束手無策!”


    “湖州?”殘龍臉上肌肉一抽,抬頭瞪視眼前的“何幫主”。當年白鵬將湖州數百魔教傳教祭司一網打盡,魔教出動jing銳報複反而更吃大虧,教中上下對“湖州”二字既痛恨,又忌憚。


    “呃,我幾年前曾經路過湖州。”白鵬發覺失言,連忙找補,又道,“你覺得,這種做法,與欺壓百姓的惡霸幫會有什麽區別?隻不過一個明搶,一個暗騙!”


    “住口!”殘龍用僅存的左手一拍桌子站起,“你可以羞辱我,不能羞辱聖教!光明天,無論你信不信,祂都在那裏!大劫難來臨時,你這種投身黑暗者,必遭重報!”


    白鵬長歎一聲,感覺自己明明一肚子道理,卻跟殘龍講不通,隻得揮揮手:


    “元公子,別激動,請坐。”


    殘龍卻不肯再坐:“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百年之後,你我化為枯骨,姓名也會被人遺忘,能留下的,隻有真正為拯救世人所做的大業!”


    “你說得對!”白鵬微笑道,“這正是我要做的,化幫會為善團,將地痞混混改造為護民俠客,實實在在幫助百姓,即便我死了,這種做法流傳下去,我會含笑九泉!殘龍,跟著我幹!”


    “跟著你幹?”殘龍不屑地笑,“你能不能說說,具體為百姓做了什麽?”


    這一下白鵬倒有些語塞,青龍幫力量弱小,又一直忙於擴張,真沒來得及為百姓做什麽,隻是降低了原先各幫會統治時的保護費,減輕了盤剝力度,但終究還在盤剝。血手幫在湖州成立善堂所做的輝煌成就,卻沒法跟殘龍說,說了就要暴露身份。


    “還是來我聖教,跟著我幹,你的成就早晚會超過我!”


    “咦?你怎麽不自稱‘老夫’了?”


    “不要打岔!”殘龍厲聲道,“加入光明,還是投身黑暗,做決斷何幫主!”


    白鵬低頭而笑:“元公子,你說,湖州的白幫主,他做的事總是在真正解救窮苦人?是不是咱倆都該跟他一起幹?”


    “胡說!白鵬就是黑暗天化身,所有善舉都是偽裝,早晚會露出吃人的猙獰麵目!何幫主,隻有光明天的法眼,才會助你識清世間一切虛偽!”


    “唉……”白鵬一聲長歎,撓著頭坐下,“咱倆是雞同鴨講,實在說不到一塊去了。不如,龍神大人,你引薦我去見見光明聖尊他老人家,如何?”


    招攬殘龍無望,白鵬開始將重點轉移到與魔教建立同盟,哪怕湖州的宿怨無法化解,能以“青龍幫何幫主”的身份做成此事也是好的,隻要能痛擊玄武會就行。


    “聖尊閉關,阿修羅王理事。”殘龍神sè肅然,“請相信我,阿修羅王不會給你這麽多理論的機會,一言不合,世上就不再有你何幫主存在了。”


    “阿修羅王那麽厲害?”


    “你以為呢?”殘龍冷笑,“你以為老夫是聖教第一高手不成?以老夫的功力,在阿修羅王麵前擋不住一招!”


    白鵬失笑,心說這殘龍身為魔教六大神將之一,比武失敗,惟恐丟了魔教麵子,便將上麵的三大聖王說得格外厲害。


    於是又忍不住笑問:“阿修羅王如此神通,怎麽魔教沒有統一天下,當初與玄武會華山一戰,怎麽折損了兩大聖王?龍王乃諸聖王之首,肯定強於阿修羅王,怎麽也戰死了?”


    殘龍繼續冷笑:“老夫這龍神的稱號不是白來的,龍王前輩正是老夫的師尊,當初隻是在山野間偶遇,指點了幾句話便飄然而去,結果憑著這幾句話,八年之後,老夫出關時,便橫掃江湖,報仇雪恨!你說,龍王本人該有多厲害?”


    “那是你悟xing高!有了幾句指點,就能悟通和觸摸鴻蒙之氣。龍王厲害,怎麽就死了?呃,抱歉,是去世。”


    “此非鴻蒙之氣,乃是光明之力!”殘龍算是對“光明天”死心塌地了,“龍王歸天,並非武功神通不敵,而是對方,玄武會卑鄙!他們用了佛朗機,紅夷大炮!”


    “原來如此啊……”白鵬笑得更歡了,“當年水神大人也是被白鵬用火槍伏擊所殺。看來,就算是真神,法力通天,光明之力護佑,也怕人間火器。一個凡人一扣扳機,就送一位真神歸天。”


    “你!”殘龍手指著白鵬鼻尖,兩眼怒瞪,若非早已比武不敵,這時他又要出手了,“孺子不可教!你自絕於光明,老夫無話可說!”


    話音未落,殘龍身形一晃,就已出了議事廳,縱身而起,腳在屋簷一踏,黑鬥篷如雙翅招展,轉眼飛得沒了蹤影。


    ******


    “還說是龍神,飛起來就像個大蝙蝠。”白鵬怏怏地離開東廂房,心中萬分遺憾,他對殘龍當年的傳奇事跡極為欣賞,然而這家夥如今中魔教的毒太深,根本勸不動。


    至此為止,他今天想做的三件要緊事一件也沒完成。招攬殘龍未果,與魔教聯盟無從談起,迎娶綠蘭看來也沒了指望。


    青龍幫人馬正在熱火朝天地整修戰後的總舵,人人見了白鵬都歡笑著打招呼,這位“何幫主”連魔教的神將都打敗了,簡直天下無敵,連帶著他們也大有麵子,從此在衢州城可以昂首闊步,哪還有人敢招惹?


    白鵬卻笑不起來,悶悶地對部下點頭,走上議事廳的台階。


    林海芸和綠蘭還在,看到白鵬,都迎了出來。


    “林副寨主,你們還沒走嗎?”白鵬盡量保持平靜,而且隻盯著林海芸,堅決不看綠蘭。綠蘭越是美麗,此刻就越讓他難過。


    “總得打個招呼啊。”林海芸微笑道,“送了綠蘭回神王寨,何幫主你是要我回來,還是要謝寨主回來?”


    白鵬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聲音低沉:“飛飛願意回來嗎?”


    “我師姐說了,你得先道歉。”


    “我不道歉。”白鵬冷冷道,“你回去告訴她,我很忙,沒心思處理這些鬧意氣的小事,她如果不想跟著我了,換成你林副寨主幫我也一樣。”


    “我可不會跟你上床。”


    “你上床,我就下床,我怕鬼,大半夜的可別來嚇唬我!”白鵬笑著抬頭看了林海芸一眼,“別拿你的小眼睛瞪我,瞪圓了也沒多大。”


    其實林海芸長得不難看,眼睛雖小,笑起來彎彎的卻很甜,人也清秀白皙,但不知為何,從四年前開始白鵬就愛抨擊她醜,然後欣賞她的憤怒。


    果然林海芸照例一腳踢來,白鵬也不躲,喊一聲痛,嗬嗬地笑。


    林海芸卻忽然僵住了,熟悉的對話和情境令她陷入一陣恍惚,皺眉低頭沉思起來。


    “喂,你怎麽了?我又沒用真氣傷你。”白鵬喊道。


    林海芸沉默一陣,緩緩抬頭,死盯著白鵬:“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白鵬是?”白鵬笑道,“他都死了,這麽不吉利的話,以後少說。”


    林海芸忽然從腰間“倉啷”一聲抽出軟劍,瞪著眼向白鵬走來。


    “喂!你幹什麽!殺人呐?”白鵬大喊。


    “把你胡子刮了,仔細瞧瞧!”


    “不行不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白鵬喊叫著與林海芸一陣撕扯,兩人都沒用武功內力,終究男子力大,軟劍被白鵬劈手奪來,仔細插回林海芸腰間的環形劍鞘。


    就在這時,林海芸猝不及防抓住白鵬的假胡子,猛然一扯,用糯米漿糊貼上的絡腮胡應手而下。


    “果然!”林海芸將假胡子向地上狠狠一摔。


    “果然是假胡子對?”白鵬心疼地俯身撿起假胡子,一邊撣灰一邊歎道,“做工這麽考究的胡子,花了好大力氣才找到,我真胡子也有,上次去常山道之前給剃了……”


    “果然是你!”林海芸尖聲喊道,“白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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