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行進在馬家營的鄉間公路,距離薑雨楠姥姥家越近,小姑娘臉上神色就越糾結。苗莉像個真正的母親一樣,將她摟到懷中柔聲安慰。白鵬則一直沉思,時不時從副座回頭叮囑薑雨楠兩句。


    一般人都會近鄉情怯,何況薑雨楠馬上就要見到闊別半年的父母,卻又不能向他們透露身份,所以她的心情激動、緊張、忐忑中還有些悲哀,也就可以理解了。薑雨楠父母身體都不好,假如貿然喊一聲“我就是楠楠”,還沒等解釋清“借軀還魂”的前因後果,老兩口可能就要出狀況。


    特別是薑母,原本全家都靠她做家政服務掙錢,薑雨楠死後,她血壓高得爆表,身體與心情都無法支持她繼續工作,才令薑家財政狀況急轉直下,不得不將城裏老房子租出去,兩口子搬到鄉下。


    村口,已經有一對中年男女身影,相互扶持著望向遠方公路。


    薑父的類風濕關節炎缺錢治療,現在已經越發嚴重,但還是拄著拐與薑母一起早早來到村口,苗莉已經打電話通知過,今天帶著老公和女兒一起來看望他們。


    “女兒”二字至今對他們還有些刺激,那個漂亮少女是窮困夫妻最大的驕傲,不管薑雨楠能否考上電影學院實現明星夢,隻要將來能過得幸福,嫁個好男人,老兩口就別無所求。


    可惜,初春的一場慘案,讓薑氏夫妻的生活完全失去了意義,從此人生再也沒有任何盼頭,那凶手竟然還逍遙法外,若非苗莉常來探望接濟,保證早晚將郭明勳繩之以法,夫妻倆能不能挺到現在都難說。


    薑父看到吉普車出現在遠方時,忍不住向前又挪兩步,歎了口氣:“苗警官特意帶閨女過來,想讓閨女認咱當幹爹幹媽,是想安慰咱們,心腸真是好。可是……這樣反而讓我想起楠楠,心裏更不好受。”


    “你本來就沒忘了楠楠。”薑母也是一聲長歎,跟上去攙住薑父的胳膊,“苗警官對咱們好,咱也沒啥能報答的,就認了她閨女,拿閨女當親生的疼,將來咱們一閉眼,老房子也留給她吧。”


    “你這麽說,就好像苗警官圖咱們什麽!”薑父用力頓了頓拐杖。


    “別生氣,我當然不是那意思!”薑母笑了笑,“我是說,一定要把苗警官的閨女當親生的疼!”


    說話間,吉普車已經開了過來,但村裏到處都是碎石亂磚和半塌的房屋,車子隻好在村外道路旁停下,苗莉跳下車來揮手微笑:“大哥腿腳不好怎麽還出來!”


    薑氏夫妻不說什麽,都溫厚地笑,眼光不由自主向車裏望去。隻見一個麵目清秀甜美的小姑娘,隻有四歲左右模樣,兩手按在車窗上,隔窗盯著二老。那張可愛小臉上,一雙眼睛裏卻流露出既濡慕又悲傷,極為複雜的神色。


    薑父微笑著向薑雨楠招了招手,薑母的笑容卻漸漸凝滯,忽然掏出一塊手帕按住了眼睛,鼻子抽動起來:“老天爺!這孩子,眼神怎麽跟楠楠那麽像?”


    薑父悄悄拍了她一把:“別胡說!苗警官聽了要生氣,你現在看誰像咱閨女!”


    這時白鵬也下了車,與他們熱情招呼寒暄,薑氏夫妻則加倍熱情,極力讚揚白鵬一表人才,隻有他這樣的才配得上苗警官。白鵬對這番話坦然而受,笑嗬嗬搭了幾句,又告狀稱苗莉在他們麵前假裝善良溫柔,在家裏其實凶狠霸道,自己常吃苦頭。


    苗莉聞言臉色泛紅,在白鵬屁股上狠掐一把。白鵬毫不客氣,回手在她屁股上重重一捏,諒她不敢胡亂反抗拆穿了假夫妻身份。


    充任司機的老孫下車時,引發了另一輪熱烈寒暄,因為老孫是“薑雨楠命案”專案組組長,當初為了案子經常接觸薑父。而且後來他因為毆打凶手郭明勳而入獄,老兩口都是知道的,也很為他擔心。現在見他已經恢複自由,當然喜出望外。


    隨後苗莉抱了薑雨楠,讓她現場喊了“幹爹、幹媽”,一行人便走向村裏薑雨楠姥姥家。


    白鵬在路上忍不住問道:“這地方怎麽回事?好多房子都塌了?”


    “正拆遷呢,麻煩,一時半會弄不完的。”薑父拄著拐緩緩移動著答道。


    薑雨楠忽然發出兩聲克製不住的抽泣。眾人扭頭,卻見她盯著薑父的腿,白嫩嫩小手伸出去指著:“您的腿……”


    “老風濕,嗬嗬,沒事。”薑父笑了笑,又對苗莉讚道,“不愧是苗警官的閨女,跟您一樣善良,有同情心!”


    薑雨楠小嘴一扁,幾大顆淚珠從眼中滾了下來:“去年還沒這麽厲害!”


    “什麽!”薑父、薑母同時一愣。


    苗莉的手這時已捂住薑雨楠的嘴,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亂說話,別嚇壞你爸媽!”


    薑雨楠用了點點頭,淚水隨之飛向空中。


    苗莉隨後笑著解釋:“她是說,去年她的腿也摔傷過,沒這麽厲害。”


    “哦……”薑父點了點頭,可是神情總有些困惑,薑母更是盯著薑雨楠,眼神一刻都離不開了。


    白鵬與他們不熟,話說得不多,此時忍不住笑道:“看來大哥大姐真喜歡咱們女兒,苗莉,要不就讓薑……讓文芳在幹爹幹媽家住幾天?”


    此前一直是他顧慮最多,針對各個環節諄諄叮囑,結果事到臨頭自己差點說漏嘴。


    “那敢情好,嗬嗬”薑父笑著,推開院門讓了大夥進去,繼續道,“可惜,我們這兒條件太差,怕閨女受苦啊!”


    小院裏彌漫著炒菜香氣,薑雨楠的姥姥正在廚房做飯,薑母趕去幫忙,薑父則邀大夥圍著一張桌子坐下。


    白鵬微笑道:“大哥和大姐回城裏吧,請租客搬走,房子收回來自己住,不用擔心生活開支,我給您帶了錢來。”


    他說著話從衣袋裏摸出一張鵬程公司開具的支票:“這是現金支票,隨時可以到銀行兌成錢,不過有時間限製,您最好二十五號之前就去銀行,兌了錢再直接存到銀行卡裏,省得提著現金到處跑。”


    “這怎麽好意思!苗警官已經資助我們好幾次了,你們也不是什麽大款!”


    “他就是大款!”苗莉嗬嗬笑道,“一個土老帽暴發戶,別跟丫客氣!”


    老孫也連聲勸說薑父收下支票。


    最後薑父重重歎了口氣,將支票拿到手中,剛瞟一眼金額,兩眼猛然瞪大,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數字,湊近了細細數“零”,又端詳上邊所標的“百千萬”單位。然後,他縱然被風濕病折磨得關節僵硬,還是一躍而起,踉蹌一下站穩,臉漲得通紅,呼吸都急促起來:“開玩笑!憑啥給我這麽多錢!”


    支票金額二百萬,實質是薑雨楠該得的獎金,連嘉嘉都能分一百萬,鵬程公司大功臣薑雨楠拿這個數並不過分。


    薑父一輩子都沒想過能觸摸到這麽多錢,連當初郭家的律師來“和解”時,提出的賠償都隻有一百五十萬,而且還是見他們不同意和解,幾經加碼的數字,那可是薑雨楠的一條命!


    這個中年漢子簡直都要癲狂了,堅決不肯收下如此巨款。薑母聽到異動,也從廚房出來查看,得知所發生的事情之後,比丈夫表現得更誇張,將那支票從丈夫手中奪過,又不好跟白鵬拉拉扯扯,就跑到苗莉麵前,拚命往她懷裏塞:“苗警官!你愛人就算再有錢,也不能給我們這麽多!”


    又是好一番喧鬧,在場五個人都在叫喊,攪合在一起,誰都聽不清誰在說什麽。


    “安靜!”一個尖利而稚嫩的聲音忽然響起,五人一愣,全都停了喊叫和動作。


    薑雨楠從椅子上滑到地麵,走到彼此推讓又動作定格的薑母和苗莉身邊,從她們手中拿了支票。


    這時的薑雨楠,神情語氣完全不像個年僅四歲的小女孩,她揚了揚那張支票:“這是我的錢?”


    白鵬略一猶豫,點頭道:“對,是你的錢。”


    “我把我的錢給我幹爹幹媽,讓他們拿去治病!”薑雨楠說著話,走到薑父麵前,將支票塞入他手中,“父母收兒女的錢,有什麽不對?”


    這讓薑父完全無法再拒絕,他很驚訝如此幼小的孩子怎能說出這麽成熟的話,轉念一想,估計是苗警官事先教的,也就釋然了。但他還是異常高興,就算待會悄悄把支票還給苗警官,現在也不能駁孩子的麵子,於是笑眯眯坐下,把薑雨楠抱起放在自己腿上。


    “閨女,你太懂事了,天下沒有比你更好的孩子了!”


    一句“懂事”,頓時打垮了薑雨楠的全部防線,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狠命鑽進父親的懷抱,嘶聲大喊:“爸!我不懂事!”


    薑父全身一震,雖然還弄不明白怎麽回事,已經本能地將孩子緊緊摟住。


    白鵬情不自禁站了起來,他還是高估了薑雨楠的自製力,眼看就要拆穿真相,他對此無能為力,隻好向薑母走了幾步,這女子血壓高,據說不能受刺激,必須注意照應。


    薑父已經有點恍惚,語無倫次,在薑雨楠背上輕拍:“你怎麽不懂事?懂事,懂事的……”


    薑雨楠繼續哭:“爸!我不懂事!我一直都在後悔!那天您叫我早點回來,我偏要玩那麽晚!還在電話裏跟您吵,號稱說我不是小孩了!”


    想到自己生前與父親最後一次對話是吵架,薑雨楠長期來都在難過,這一下爆發自責,終於把這話說了出來。


    薑父已經泥塑木雕一般,既說不出話,也不敢去看懷中的閨女,目光盯著地麵一塊地方,嘴唇輕動,並未出聲,那口型似乎在說:“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薑雨楠接下來沒再說什麽,隻在父親懷中抽抽搭搭地哭,將眼淚鼻涕蹭得父親衣襟上到處都是。


    如果忽略她說出的話,四歲幼兒這樣的哭法倒是再正常不過,可她的話實在無法讓人忽略。現場除了她在哭,五人都鴉雀無聲。薑母腿一軟,向椅子上跌坐,白鵬和苗莉一左一右連忙攙住,扶她坐穩。


    哭了很長時間,薑雨楠的情緒漸漸平穩,忽然抽著鼻子輕聲一笑:“爸,我十歲的時候,您帶我去玉淵潭,冰棍化了,大半截都斷在我嘴裏,您還記得嗎?”


    薑父呆滯的眼光從地麵轉回薑雨楠臉上,低低地“嗯”了一聲。


    薑雨楠仰頭笑道:“我腮幫子都凍透明了,還舍不得吐掉,是您從我嘴裏摳出去扔了,然後幫我新買了一根。我心疼斷了的那根,還哭了。”


    說到“哭了”二字,薑父的眼淚已經連成行地往下滾,嘴唇都在抖動,這是一件小事,他沒對任何人提起過,父女親情,就算小事也能記一輩子,父女兩人都會記得,但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薑雨楠抹了一把淚,模仿父親當時的口吻:“後來您說,現在楠楠小,爸爸給你買冰棍。等楠楠大了,掙錢了,爸爸也老了,楠楠得給爸爸買冰棍!”


    這時薑雨楠抓住父親那隻手,將支票舉到他眼前,甜蜜蜜地笑:“給您買冰棍!”


    薑父至此仍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惟有一件事可以確定,懷中這小女孩的身份!


    他嘴唇抖動,表情中交雜著困惑、悲傷和驚喜,五官被複雜的情緒扭曲,聲音低沉,小心翼翼問了一句:“楠楠?”


    “爸!”


    薑雨楠撕心裂肺喊了一句,重新鑽進父親懷抱,又扭臉向母親喊了一句:“媽!”


    這邊的薑母試圖站起來,卻身子一晃,向後倒去。


    白鵬連忙扶住,薑雨楠也跳出父親懷抱,奔向母親:“媽!您怎麽了!”


    見母親昏迷,小姑娘嘶聲哭喊:“都怪我!沒忍住!刺激我媽了!”


    “沒事沒事,有我呢!”白鵬連聲安慰,托起薑母走進破敗的房屋,將她放平在床上。薑父一瘸一拐跟在後麵,抱起了薑雨楠。薑雨楠的姥姥也扔下炒一半的菜,趕了過來。


    在精通“水之掌控”的白鵬疏導照料下,高血壓不算什麽大問題,更沒有轉化為腦溢血,薑母悠悠醒轉,剛恢複神誌就淒厲大喊:“楠楠!”


    白鵬等三人知趣地退了出來,老孫把薑父掉落在地麵的支票撿起來,撣了撣,放在桌上。


    屋裏薑家四口已經哭成一片,外邊的苗莉也被感染,哭得稀裏嘩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斷水離愁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東方不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東方不要並收藏斷水離愁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