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巳末午初時候,太宗命宮人取過大棋來,“朕與賢卿對弈一局。”


    眾嬪妃隨取棋枰,鋪設禦案。


    魏征謝了恩,即與唐王對弈。


    一君一臣在便殿對弈,一遞一著,擺開陣勢,正下到午時三刻,一盤殘局未終,魏征忽然踏伏在案邊,鼾鼾盹睡。


    太宗笑曰:“賢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勞,創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覺盹睡。”


    太宗任他睡著,更不呼喚,不多時,魏征醒來,俯伏在地道:“臣該萬死!臣該萬死!卻才暈困,不知所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


    太宗道:“卿有何慢罪?且起來,拂退殘棋,與卿從新更著。”


    魏征謝了恩,卻才拈子在手,隻聽得朝門外大呼小叫。


    原來是秦叔寶、徐茂功等,將著一個血淋的龍頭,擲在帝前,啟奏道:“陛下,海淺河枯曾有見,這般異事卻無聞。”


    太宗與魏征起身道:“此物何來?”


    叔寶、茂功道:“千步廊南,十字街頭,雲端裏落下這顆龍頭,微臣不敢不奏。”


    唐王驚問魏征:“此是何說?”


    魏征轉身叩頭道:“是臣才一夢斬的。”


    唐王聞言,大驚道:“賢卿盹睡之時,又不曾見動身動手,又無刀劍,如何卻斬此龍?”


    魏征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夢離陛下。身在君前對殘局。合眼朦朧,夢離陛下乘瑞雲,出神抖搜。那條龍,在剮龍台上。被天兵將綁縛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條,合當死罪。我奉天命,斬汝殘生。’龍聞哀苦,臣抖精神。龍聞哀苦,伏爪收鱗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進步舉霜鋒。扢扠一聲刀過處,龍頭因此落虛空。”


    太宗聞言,心中悲喜不一。


    喜者誇獎魏征好臣,朝中有此豪傑。愁甚江山不穩?


    悲者謂夢中曾許救龍。不期竟致遭誅。


    太宗隻得強打精神。傳旨著叔寶將龍頭懸掛市曹,曉諭長安黎庶,一壁廂賞了魏征。眾官散訖。


    當晚回宮,太宗心中隻是憂悶,想那夢中之龍,哭啼啼哀告求生,豈知無常,難免此患。


    思念多時,漸覺神魂倦怠,身體不安。


    當夜二更時分,隻聽得宮門外有號泣之聲,太宗愈加驚恐。


    正朦朧睡間。又見那涇河龍王,手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高叫:“唐太宗!還我命來!還我命來!你昨夜滿口許諾救我,怎麽天明時反宣人曹官來斬我?你出來,你出來!我與你到閻君處折辨折辨!”


    正是那被斬了的涇河龍王魂魄到了這裏,向太宗問罪。


    他扯住太宗,再三嚷鬧不放,太宗箝口難言,隻掙得汗流遍體。


    正在那難分難解之時,隻見正南一道流光射來,光芒散去,乃是一個身穿血白相間顏色玄衣的英挺青年。


    青年一揚手,一道劍氣打出,頓時將這沒了頭的龍擊出百裏開外,那龍似乎知道厲害,沒有回頭,徑往西北而去。


    出手的正是陳凡,這還是他手下留情,放了此龍一條性命。


    涇河龍王的身影消失,陳凡的身影也化作了點點光芒,消散而去。


    卻說太宗蘇醒回來,隻叫“有鬼!有鬼!”


    慌得那三宮皇後,六院嬪妃,與近侍太監,戰兢兢一夜無眠。


    不覺五更三點,那滿朝文武多官,都在朝門外候朝。


    等到天明,猶不見臨朝,唬得一個個驚懼躊躇。


    及日上三竿,方有旨意出來道:“朕心不快,眾官免朝。”


    不覺倏五七日,眾官憂惶,都正要撞門見駕問安,隻見太後有旨,召醫官入宮用藥,眾人在朝門等候討信。


    少時,醫官出來,眾問何疾。


    醫官道:“皇上脈氣不正,虛而又數,狂言見鬼,又診得十動一代,五髒無氣,恐不諱隻在七日之內矣。”


    眾官聞言大驚失色。


    正愴惶間,又聽得太後有旨宣徐茂功、護國公、尉遲公見駕。


    三公奉旨,急入到分宮樓下。


    拜畢,太宗正色強言道:“賢卿,寡人十九歲領兵,南征北伐,東擋西除,苦曆數載,更不曾見半點邪崇,今日卻反見鬼!”


    尉遲公道:“創立江山,殺人無數,何怕鬼乎?”


    太宗道:“卿是不信。朕這寢宮門外,入夜就拋磚弄瓦,鬼魅呼號,著然難處。白日猶可,昏夜難禁。”


    叔寶道:“陛下寬心,今晚臣與敬德把守宮門,看有甚麽鬼祟。”


    太宗準奏,茂功謝恩而出。


    當日天晚,各取披掛,他兩個介胄整齊,執金瓜鉞斧,在宮門外把守。


    可謂頭戴金盔光爍爍,身披鎧甲龍鱗,護心寶鏡幌祥雲,獅蠻收緊扣,繡帶彩霞新。


    這一個鳳眼朝天星鬥怕,那一個環睛映電月光浮。


    他本是英雄豪傑舊勳臣,隻落得千年稱戶尉,萬古作門神。


    二將軍侍立門旁,一夜天晚,更不曾見一點邪崇。


    是夜,太宗在宮,安寢無事,曉來宣二將軍,重重賞勞道:“朕自得疾,數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將軍威勢甚安。卿且請出安息安息,待晚間再一護衛。”


    二將謝恩而出。


    遂此二三夜把守俱安,隻是禦膳減損,病轉覺重。


    太宗又不忍二將辛苦,又宣叔寶、敬德與杜、房諸公入宮,吩咐道:“這兩日朕雖得安,卻隻難為秦、胡二將軍徹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傳二將軍真容,貼於門上,免得勞他,如何?”


    眾臣即依旨,選兩個會寫真的,著胡、秦二公依前披掛,照樣畫了,貼在門上,夜間也即無事。


    至此,兩人作門神的畫像,一代代流傳了下去。


    如此二三日,太宗又聽得後宰門乒乓乒乓磚瓦亂響,曉來急宣眾臣曰:“連日前門幸喜無事,今夜後門又響,卻不又驚殺寡人也!”


    茂功進前奏道:“前門不安,是敬德、叔寶護衛;後門不安,該著魏征護衛。”


    太宗準奏,又宣魏征今夜把守後門。


    魏征領旨,當夜結束整齊,提著那誅龍的寶劍,侍立在後宰門前。


    一夜通明,也無鬼魅。


    雖是前後門無事,太宗卻是身體漸重。


    一日,太後又傳旨,召眾臣商議殯殮後事。


    太宗又宣徐茂功,吩咐國家大事,叮囑仿劉蜀主托孤之意。


    言畢,沐浴更衣,待時而已。


    旁閃魏征,手扯龍衣,奏道:“陛下寬心,臣有一事,管保陛下長生。”


    太宗道:“病勢已入膏肓,命將危矣,如何保得?”


    征雲:“臣有書一封,進與陛下,捎去到冥司,付酆都判官崔珪。”


    太宗道:“崔珪是誰?”


    征雲:“崔珪乃是太上先皇帝駕前之臣,先受茲州令,後升禮部侍郎。在日與臣八拜為交,相知甚厚。他如今已死,現在陰司做掌生死文簿的酆都判官,夢中常與臣相會。此去若將此書付與他,他念微臣薄分,必然放陛下回來,管教魂魄還陽世,定取龍顏轉帝都。”


    太宗聞言,接在手中,籠入袖裏,遂瞑目而亡。


    那三宮六院、皇後嬪妃、侍長儲君及兩班文武,俱舉哀戴孝,又在白虎殿上,停著梓宮不題。


    卻說太宗渺渺茫茫,魂靈徑出五鳳樓前,隻見那禦林軍馬,請大駕出朝采獵。


    太宗欣然從之,縹渺而去。


    行多時,人馬俱無。


    太宗獨自個散步荒郊草野之間,正驚惶難尋道路,隻見那一邊,有一人高聲大叫道:“大唐皇帝,往這裏來!往這裏來!”


    太宗聞言,抬頭觀看,隻見是一個頭頂烏紗,身著羅袍,懷裏揣著一本生死薄的男子。


    太宗行到那邊,隻見男子跪拜路旁,口呼:“陛下,赦臣失悮遠迎之罪!”


    太宗問曰:“你是何人?因甚事前來接拜?”


    那人道:“微臣半月前,在森羅殿上,見涇河鬼龍告陛下許救反誅之故,第一殿秦廣大王即差鬼使催請陛下,要三曹對案。臣已知之,故來此間候接,不期今日來遲,望乞恕罪恕罪。”


    原來那涇河龍王被陳凡擊退,向唐太宗問罪未果之後,便去陰司告狀。


    這也在陳凡的預料與計劃之中,以他的神識,長安城內的事情,事無巨細全在掌握。


    太宗道:“你姓甚名誰?是何官職?”


    那人道:“微臣存日,在陽曹侍先君駕前,為茲州令,後拜禮部侍郎,姓崔名珪。今在陰司,得受酆都掌案判官。”


    太宗大喜,近前來禦手忙攙道:“先生遠勞。朕駕前魏征有書一封,正寄與先生,卻好相遇。”


    判官謝恩,問書在何處。


    太宗即向袖中取出遞與崔珪。


    珪拜接了,拆封而看。


    那判官看了書,滿心歡喜道:“魏人曹前日夢斬老龍一事,臣已早知,甚是誇獎不盡。又蒙他早晚看顧臣的子孫,今日既有書來,陛下寬心,微臣管送陛下還陽,重登玉闕。”


    二人正說間,隻見那邊有一對青衣童子,執幢幡寶蓋,高叫道:“閻王有請,有請。”


    太宗遂與崔判官並二童子舉步前進。


    忽見一座城,城門上掛著一麵大牌,上寫著“幽冥地府鬼門關”七個大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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