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飛飛洗了足,褪去外袍,躺在榻上,側耳聆聽,依舊沒有銅鈴聲響。


    唉,也許是她高估了他的破陣能力。


    睡吧!再這樣折騰下去,她也別想好好兒睡覺了。


    她闔上雙眼,想著剛才初秋說的話,得月閣的丫頭現在會認字,也會武功,這令整個右相府的丫頭們很羨慕,師姐大方,上次賣畫,每個二等丫頭賞了二兩銀子,連青嬤嬤都說,賞得太多。大丫頭每人五兩,青嬤嬤得了二十兩。當著眾人的麵,素妍給了柳飛飛二十兩,實則背了眾人,又給了柳飛飛二百兩銀票。


    柳飛飛過往幫素妍保管銀子,卻從未自己有這麽多銀子,心裏覺得很踏實。


    上回李碧菡來府裏,送了兩匹漂亮的霞錦,她和沈詩寧每人都了件霞錦緞的夏裙,而素妍自己了隻做了一套,又讓小三奶奶何氏和大少奶奶張雙雙每人各做一身,剩下一塊料子,素妍說要留給邊城的展顏小姐。


    今晚,柳飛飛聽青嬤嬤說,素妍在祠堂時和五奶奶、五爺拌嘴了,彼此都氣得不輕。看來這個師姐並不是對人人都很好,越發與五爺夫婦合不來。


    長夜漫漫,皎潔的月亮掛在樹梢,滿天的繁星,星星點點,如寶石,似眼睛,點綴在夜空仿若棋子。


    吳王一邊闖陣,一邊暗自總結經驗,他知道每過五道機關,她們就會出來變換陣法。


    今夜,他隻闖四道,便瞧出了端倪。然後避開,使出輕功,直接落到第三組處,再走一程,又用同樣的法子避免。這亦是素妍坐等許久,聽不見鈴聲的緣故。


    他,似一個過客,又似一個欣賞風景的人,欣賞著他的陣法,也窺視著陣法的奇妙,賞罷之後品嚐著這種欣賞過程裏的快樂。


    他成功地走到了院門口,院門並未上閂,也許是她對自己的陣法太過自信,亦或是相信右相府的把衛森嚴。


    他極輕極輕地推開院門。人入了院子,抬頭看著閣樓,她的閨閣還亮著微弱的燈光。昏暗非常。有三間正屋,分上下兩層,一樓正中是花廳,左側是休憩的小屋,樓梯口設在右屋。


    就這樣進去?


    即便他已經猜到是她。可沒有親眼證實,他還是不放心。


    一番猶豫後,他壯著膽子沿著樓梯上了二樓,幾乎是輕車熟路地進了她的閨閣,輕紗靜垂,他輕輕地走到榻前。隔著紗簾,看到了她甜美的睡容。


    是她!真的是她!


    他不由勾唇笑了,靜靜地看著她的臉。


    兩月來。魂夢相係,早該相見,卻錯至今日。


    她是他心心係掛的蘇小姐,就如同他在她的麵前亦隻用了化名。


    看得久了,他的目光緩緩移開。停落在牆上掛著的丹青上,那是近來名動皇城的附庸山人所作的《峰巒》。給一種驚豔、被雷劈中的感覺,仿佛那一刹,有股電流迅速傳遍全身。


    還以為,朱大先生當稱天下第一才子,原來還另有其人。


    比照著朱武的《西湖月色》,《峰巒》更勝一籌,勝在那令人震驚的意境。


    而她,偏偏將這二人的畫作掛在一處,另一邊是人物畫《醉酒圖》,上麵用傳神而誇張地手法描繪了五個神態各異的酒醉之人,畫中有個少女,坐在古琴前,依昔有種熟悉的感覺。


    如果這畫裏的人是她,她彈得最好的不是琵琶,而是琴。


    他曾聽人說過,她幼時的琴,著實太過嚇人,後來朱武先生建議她換種樂器,這才改為琵琶。


    就在他看得入迷時,榻上傳來一聲低呼:“誰?”素妍已經坐起,目光直直地聽著那抹男子的背影。


    他低而沉重地道:“我,文軒。”按捺住所有的欣喜,隻有他的平靜如水與冷靜。


    這個名字,從她的記憶深處湧來。


    素妍道:“那麽……十幾日來,闖陣、學陣法就是你了?”


    “我記得琰世子曾說過,愛布陣的人,同樣也喜歡闖陣。大概,我就屬於這樣的人。”


    “我懂。就像喜歡下棋的人,會愛上等的棋盤、棋子。”素軒掀開被子,取了外袍,他自覺地轉過身去,沒有看她,隻看著牆上的畫。


    若是尋常的女子,遇到有人闖入閨閣,一定會嚇得花容失色,而她是這樣的平靜,仿佛與他已經相識很久。


    素妍點了蓮花油燈,又點了幾支蠟燭,見他還在賞畫,道:“牆上是三個當世最有才華的人所作,是三種截然不同意境、風格。”


    “附庸山人才華很高,在朱先生之上。”


    素妍淺笑不語,朱武是她的老師,她不能說自己的老師不如旁人。


    吳王問:“你這兒怎麽沒有嶺雪居士的字畫?”


    “這個……”她低聲道:“原是有的,送人的送人,出手的出手,也就沒了。隻是覺得她的畫作遠不及這三位,就沒太在意。”


    吳王道:“我不敢苟同,幾日前我去張記書畫店瞧過,她的那兩幅畫無論意境、神韻,都是極好的,畫麵活潑、人物逼真,家禽、家畜,都繪了出來,尤其候在洞口捉鼠的貓,就是孩子見了,也會覺得喜歡。


    兩幅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繁榮時的漁村欣欣向榮,漁民安居樂業;幾年後因為一場瘟疫頹廢的漁村,一片荒蕪。月下少女的感傷,還有在夜裏畫麵的轉換,無處不用了心思……”


    誇得這麽好,素妍反有些不好意思:“沒你說的那麽好。”


    “我相信,嶺雪居士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與朱大先生齊名的當世名家。”


    嶺雪居士其實是她!


    這個念頭在吳王腦海裏一掠而過,看著她緩緩抬起的麵容,那樣的清麗素雅,就如同一棵月夜下的淨荷,不要任何粉黛的裝飾,早已讓人心動。


    “不可能的。那隻是她一時興起而作,她沒有想過要做名家。也隻是想渴求一份自在、安寧,能做自己想做事的尋常人。”


    最初學書法丹青也好,學琴棋醫術也罷,都僅僅是不想在參加宴會上,自己無一技之長,讓家人蒙羞,讓家裏因自己一事無成而丟臉。可一路下來,她卻被迫學了很多。


    吳王雙手負後,昂首挺胸地看著《峰巒》。


    “這幅畫,給人一種驚豔之後。帶給人濃濃的孤獨、無助感。世人隻看到了山峰的高聳,卻不知高處不勝寒。那晚,我獨自去後山闖師姐妹們為我布下的陣法。經過山頂的時候,看到附庸山人正掛著燈籠,在一棵鬆樹下作畫。


    我就那樣,靜靜地立在他身後,他不說話。我不語。當他繪完的時候,看到了一邊的我,他說,那個夜晚是他最孤獨的夜。我說,因為你一直沒有發現我站在你身邊。他說,正因為知道有那麽一個人站在一邊。反而會覺得更孤獨。


    等我闖完陣下山的時候,他還在原處,他一直等我。說要把這幅畫給我。我雖是孩子,他雖是大人,可要禮尚往來,第二次看到他的時候,我飛快地跑回去。取了朱先生的畫給他。


    就這樣,我和他成了忘年之交的朋友。直到認識他三年後。因為我要和人比試,師父請他來為我指點書法,他也沒有道破我與他早就相識的事。我問他,為什麽不告訴我師父實情。他說,我師父最恨門下的女弟子不學無術。


    在我師父眼裏,世間的絕技,就隻該有幾樣,但這裏麵沒有音律、書畫,更沒有詩詞歌賦。她覺得,音律會讓人墮落,書畫會讓人多愁善感,而詩詞歌賦則是玩物喪誌。上山後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被勒令不許碰樂器,不能練書法丹青……”


    吳王移眸,深情而專注地看著她:“你是嶺雪居士?”


    她沒有回答他,而是指著《醉酒圖》,道:“這位前輩也很厲害,他最喜歡的是音律。可以這樣說,如果普天之下,他在音律大家裏自稱第二,就無人配稱第一。他以收集天下曲譜為己任,將這些收來的曲子進行整理、修改,又在雲遊之時,將曲譜贈送有緣人。


    他曾與我說,真正好聽的曲子在民間,能傾訴百姓疾苦、生活的才是最動人心的。


    這兩位前輩,是我見過才華最高的人。他們心裏沒有名利,沒有爭鬥,更沒權勢。知道嗎?我常常想著,要是有一天,我亦可以選擇,我願做一個和他們一樣的人,自由自在行走天下,不被世俗紛爭所擾。


    可是,身為江家的女兒,肩上就有一份應該承擔的責任。”


    他以為,她是女子,不用擔負什麽,更不用去麵對什麽。“你……也有責任?”


    “當然有。”她卻沒有說出自己的責任,是護衛江家的平安!她燦然苦笑,“我怎麽與你說這些。”望著窗外,“今晚你能平安無事地闖完全陣,而知道我在每一道機關口都設有接入房間的銅鈴,還能巧妙地避去第五隻鈴鐺,你很聰明,我不得不承認,你是一個破陣高手。”


    吳王笑道:“我知道,那些陣法根本不是你的全部所學,你隻用了溫和陣法,是不想在府裏傷及無辜。”


    素妍走到桌案,案上擺著棋盤,“身為男子,你為何不去邊關效力。”


    “以我的破陣之力?”他自嘲起來,“與宇文琰相比,我遠不及他。”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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