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的八月,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


    八月初一,皇太子突然在東宮昏厥,醒來之後不能認人,口流涎水,行動失常,衝著服侍著他的內侍大喊大叫,你為什麽要殺我……


    嚇得服侍他的內侍跪地不起。


    皇太子又衝出東宮,手舞足蹈,說濮安懿王在前麵等著他,他要和濮安懿王一起走……


    總之東宮裏鬧了一個雞飛狗跳,人人都不安穩。


    與東宮的熱鬧相比,文武百官則是個個穩重,三緘其口。在皇宮時,甚至不敢交頭接耳,生恐被別人聽見。


    然而一散朝,滿朝的文武百官仿佛是迷路的羔羊一般,連家都不肯回,揪住了要好的同窗和同鄉,往某些人的府邸奔去。


    富弼、韓琦、歐陽修、馬司光等人的府地,是這些人首要的目標……


    富弼回到家之後立刻命令仆人關了大門,任誰來拜訪也不許開門。可是,等到天色黑透,卻有一個人沿著西側小角門,偷偷的進入了富府,再然後,不斷的有人摸黑進入,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打招呼,都是步行或者騎馬前來,身邊最多隻跟隨著一兩個仆從。


    整個東京城,變得靜悄悄的,往日那些還在城中走街串巷晝夜歡飲的少年郎,被各自的長輩圈進了家中。偶爾隻有一些身著黑衣騎著駿馬在街道上狂奔的人,巡邏的兵丁隻是看了幾眼,隻當看不見。


    白晝通夜的青樓ji館中也變得死氣沉沉,所有的王孫公子們都沒有來,小姐們莫名其妙的走到繡樓上,卻隻看見空蕩蕩悄無一人的街道。


    “皇子乃聖人親子,豈可屈居人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官員蹭地站起,壓低聲音說道。


    隨著這個聲音響起,密室的氣氛變得緊張了起來,不時有人交頭接耳稱讚,也有人蹙起眉頭,仔細揣摩著坐著中位上的範鎮的表情。


    範鎮看了一眼身穿黑衣頭戴黑帽的文貽慶,見他微閉著雙眼,竟是頗有幾分乃父的風采,不由得暗暗稱許。


    “隻消相公和潞國公一句話,明日某拚著人頭不要,也要為皇子正名!”另一位身穿深灰衣裳的官員也站起。


    “胡鬧!叫爾等來是議事的,不是讓爾等去送死的。再說了,皇子貴胄乃天授,何須我等正名?”範鎮語調平和,溫文而雅。


    那兩位被訓斥的官員,悶悶坐下,鎖眉沉思。


    從今日朝會上聽來的隻言片語中,眾臣都大約明白了聖人的意思。可是,明白歸明白,做卻難做。


    自立趙曙為皇太子後,聖人的身體每況愈下,人也一天天消瘦下去,須發花白,枯瘦憔悴。也許他覺得自己愧對列祖列宗,連個兒子也沒有,沒有辦法將這一脈傳下去。可是今日早朝,聖人卻和以前大不一樣,神采飛揚,言談舉止之間顧盼生輝,竟是又隱隱有了幾分皇佑之治時的精神。


    令殿中的眾臣竟不忍直視,紛紛轉過臉去……


    去年就已經立了皇太子,今年生了皇子,那皇太子將如何?若選了皇子,主弱仆強,後宮萬一又出現一個獻明肅皇後(劉娥)怎麽辦?


    可是,若是選了皇太子,那聖人唯一的骨肉又怎麽辦?難道滿朝文武大臣要看著聖人百年後無人祭祀嗎?


    能站在朝堂上的沒有一個笨人,都是學富五車的有識之士。所有的人都想到了當年‘刀光斧影’之後太宗之弟光美,太宗三子均都年紀輕輕死於非命的事情。雖然眾人不敢說,不敢議論,可是心裏都明白。


    眾人都知,若是這次皇太子登了大寶,隻怕小皇子命不長久。


    所以,仁宗才會那麽著急的就當著文武百官說出‘殆天授與’等話,這是在暗示百官們上表,請求廢皇太子。


    想到這裏,密室中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聖人今日所說的兩個詞,殆天授與、百世之祀……恐為動亂之始啊。”文貽慶憂心忡忡的說道。


    “那我等當如何?”一個年輕的諫院官員忍不住站了起來,“難道我等就眼看著聖人的血脈最終泯然與眾人矣?你們怕,我可不怕,明日我定要上表……”


    “哼哼……”他又環視了一下四周,冷笑道,“竊國者侯,竊鉤者誅!爾等不覺得羞恥嗎?某不屑於爾等為伍!”


    “叩、叩、叩”的聲音傳來,範鎮的心腹老仆人在輕輕叩窗,靜夜裏老仆人的話語顯得格外的清楚,“老爺,天章閣待製兼侍講,知諫院司馬君實求見……”


    “司馬君實?他怎麽來了?”密室裏立刻嘈雜了起來,眾人交頭接耳起來。


    “他乃歐陽奸賊學生,此時登門,豈會有好事?”一個官員站起身咬牙切齒的說道。


    “稍安勿躁!”範鎮站了起來,整整衣冠,向密室內眾人行了個禮,“我去會會他,你等先議事。”


    眾人送走了範鎮,把眼光落在了供備庫副使文貽慶身上。文貽慶哂然道:“諸君勿躁,且等學士歸來再議。”


    範府迎客小廳中坐著一位布衣男子,形容枯瘦,但神情嚴肅,雙目炯炯有神。麵前擺著一碗茶水,卻一口未呷。


    範鎮進得廳來,在門口站立良久,司馬光起身施禮,笑意盈盈。範鎮還禮,司馬光不說話,他也不說話,就這樣坐在桌子旁邊,遙遙相對。


    來送茶的仆人退下後,範鎮長歎一聲,道:“漢宣帝於昭帝為孫,光武於平帝為祖,其父當如何?”


    司馬光笑容微滯,沉默片刻,才道:“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謂之盜。”


    “好!”範鎮哈哈大笑。


    範鎮在問漢宣帝做了漢昭帝的孫子,漢光武帝是漢平帝的祖父,這兩個人都是過繼的,那麽他們的親生父親以後怎麽稱呼呢?


    司馬光避而不答,卻說了介之推和公子重耳說過的話:“……上天沒有斷絕晉國的後嗣,一定會有君主。主持晉國祭祀的人,除了您(重耳)還有誰?而那幾個人以為是自己的功勞,不是騙人嗎?竊人之財,可以稱之為強盜。”


    他的意思就在這句話裏顯露無異,大宋朝既然有了祭祀的,那麽其他人就理應為這個人讓出位置來,如果另一個人不肯讓位,那麽和強盜沒有兩樣。


    所以,範鎮哈哈大笑。


    “君實,吾為你引見幾人!”範鎮的態度和剛才大不相同,熱情地拉著司馬光的手,將他帶到了密室。


    宛丘城,陳府。


    鄒晨斜倚在欄杆邊,凝視水中殘敗的荷花蓮蓬,目光微凝,微銜怨意。陳琦略微躊躇了一下,走到了她的身邊,將一襲織錦褙子披到了她的身上。


    自那日以後,鄒晨待他異常冷淡,既不和他說話也不肯和他同床。甚至以懷孕為由,將他趕到了書房去睡。


    鄒晨感覺到身上披了一件褙子,斂眉低目,將目光收了回來,卻並不回頭。


    “晨起天涼,給你加了一件衣裳!”陳琦溫柔從容,和煦爽朗。


    秋風吹動一抹淡淡荷葉香氣,繚繞在倆人鼻側,看似親密,卻有一層看不見的隔閡橫在倆人之間。


    舉首望天,空中亂雲逐霞,橙黃一片。鄒晨注視良久,看著那抹朝霞一點點的初升。


    “阿琦,你這一生可有什麽心願?”鄒晨突然開口道。


    陳琦微愣,隨便狂喜莫名,“我隻願生生世世陪伴在娘子身邊。”鄒晨聞言後,轉過身迎著他的目光笑而不語。


    陳琦隻覺得那笑容似乎看透了人世的滄桑,看透了數千年的未來,一直透視到他的本心之中,他不禁赧然。


    須臾,鄒晨又半眯著眼,透過頭頂的枝椏看向遙遠的天際,


    陳琦見她神情專注,也抬頭去看,但見天上陣陣鳥鳴,有兩行大雁排成人字往南飛去。微風吹過,陣陣桂花雨輕悠悠的灑在身上,瞬間,便沾染了一身的香氣。


    鄒晨垂下眼瞼,溫柔的笑,笑容裏說不出的疏離,“我自來到這大宋朝,便隻有一個心願,那便是讓我的父母過得更好,讓我的家人過得更好……”雙眼中露出迷茫,神思恍惚。


    她步履輕緩,象是怕驚嚇了自己,手指輕輕扶著自己的腰肢,踏著一地的桂花雨往天然居走去,“讓我的哥哥考貢舉,也不過是為了讓他們過的更好罷了。”


    “可是,在我的眼裏,一個官員的職位,和我家人的安危相比,算不得什麽?做外戚又能怎樣?不做又能怎樣?人生百歲,最多不過七十古來稀。若是活的不恣意,不痛快,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在你們眼裏,朝廷和官位非常重要。可是在我眼裏,我的家人,比那勞什子官位更重要。”


    “晨兒?”陳琦聽得心中淒鬱,緊緊抓住鄒晨的手臂。鄒晨眼中微波一現,輕輕偎進了他的懷裏。


    鄒晨側過頭,將唇湊在陳琦的耳邊,聲音輕如蚊鳴:“阿琦,我一想到我的父親將來會為了這件事情死去,我一想到這件事情我竟沒有辦法阻止。我的心,就跟噴湧的火山一般,隻剩下狂怒和暴躁……”


    兩行清淚,緩緩流下。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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