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剛過便是寒食,路上的車轎行人絲毫不比前一日掃墳祭祖的少。


    多是大包小裹的婦人,帶著幾個高矮不一的孩子,也有的是一家幾口,男人趕著車帶著妻兒,全都是寒食歸寧的女子。


    北方四月初的天兒還是有些涼的,尤其又是這樣一大早。


    許玲子坐在牛車上,懷裏抱著的是小女兒,總覺得迎麵吹來的風都有些涼颼颼的,伸手緊了緊孩子身上的包被,又問大女兒和兒子冷不冷。


    大女兒鄭慧今年已經八歲,一路上都懂事地摟著弟弟。


    兒子鄭源今年五歲,正是淘氣好動的時候,平時連按都按不住,好在今日起得早,這會兒還困著,所以比較老實,乖乖地窩在姐姐的懷裏,天大地大,睡覺最大。


    前麵那段路不太好走,鄭琦從車轅上跳下去,到前麵拉著牛韁繩,怕顛到妻子兒女。


    雖然這樣小心,但鄭源還是被吵醒了,胖乎乎的小手揉著惺忪的睡眼,哼唧道:“娘,還要多久?”


    “翻過這座山就要到了。”


    小女兒是正月裏生的,因為待產和坐月子,所以今年過年就沒能回娘家,好不容易等到寒食,自己身子恢複了,小女兒月份也稍大了點兒,趕緊催著丈夫套車回家。


    為此,婆婆還頗有些微詞,倒不是不讓她回娘家,隻是覺得孩子太小,想給留在家裏。


    不過婆婆還算是有分寸的人,這種事都不直接來跟自己說,而是私下裏跟鄭琦通了通氣。


    鄭琦是知道許玲子的心思的,娘家父母年紀越來越大了,兩家離著雖說不上太遠,卻也沒有總回娘家的道理,而且上年紀的人,誰都說不好什麽時候就沒了,所以想把孩子抱回來,先給父母看看也是好的。


    婆婆這才沒了話說,但還是擔心的,臨走前除了給親家帶的禮物,還特意給車上放了一包袱衣裳和薄毯,又說,難得回去一趟,多住兩日再回來,如今家裏也沒什麽事等你們做,而且還帶著三個孩子,著急趕路累著反倒不好。


    許玲子對此很是領情,想到當年為了自己的婚事,鬧得幾乎分家析產,差點兒一時衝動去廟裏絞了頭發做姑子,好在三哥和四哥都站在自己這邊,當時隻覺鬧得身心俱疲,稀裏糊塗地就嫁了。


    如今事後每每想起,都越發覺得自己命好,如今丈夫知冷知熱不說,公婆也都是明理的人,家裏也沒有妯娌小姑鬥氣,有兒有女,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牛車搖搖晃晃地又走了小半個時辰,已經快下到山腳,路兩邊已經不是樹木和野草,而是用木欄杆圍起來的藥田。


    此時天氣還早,地上剛零星冒出些綠意,還露著一些褐色的地皮。


    再走一段路,路兩邊便逐漸是多年生的草藥了,大片大片綠蔥蔥的,在這個還沒春暖花開的季節裏,看著格外搶眼。


    “你家的草藥算是種出名聲了,我前些日子去京城進貨,看到有的藥鋪外麵掛著幌子,寫著許家藥材,生意格外的好呢!”


    “哪裏是我家的本事,還不是因為吳家人不居功。”許玲子對這件事卻並不願意多說。


    許杏兒聰明能幹,這些年許玲子都是看在眼裏的,但杏兒本身低調,凡事都往旁人身上推,什麽都說不是自己的本事。


    這樣的話,也就唬一唬外人,或是許老太太這樣沒什麽見識的。


    但是許老三一家都不是喜歡顯擺的人,又覺得一個未出門的女兒家,名聲太大也不是好事兒,少不得要招惹是非,所以對外的口徑倒也一致。


    許玲子在擇婿這樣的大事兒上得了哥哥的好處,越發不肯給哥哥家惹事,生怕婆家有人動什麽不該動的念頭。


    俗話說親戚遠來香,總湊在一處就容易生矛盾間隙,更不要說再有什麽錢財生意往來。


    更何況許杏兒本就是個心思活泛的人,事事都能想到別人前頭,看到許玲子頭一胎生了個女兒,生怕她在婆家受氣,七拐八拐地托人給鄭琦拉了一攤生意,連保人帶本錢一並備好地送上門來。


    最難得這差事還十分投鄭琦的脾氣,他這人說不上跳脫,卻喜歡各處跑跑,正對了心思,所以也肯下功夫,幾年下來,也經營得十分不錯。


    本錢自然早就還給了許杏兒,也送了不少謝禮,但這份情卻並不是還錢送禮就能一筆勾銷的,自家日子也過得不差,許玲子當然也不願意再讓娘家侄女幫襯。


    多年夫妻了,鄭琦對許玲子的心思,不敢說能全懂,卻也能猜出個七八,剛才也不過是隨口一說,見許玲子興致不高,就轉了話題問:“杏兒如今也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早早訂了親事,如今怎麽還沒成親?”


    聽丈夫說起這事兒,許玲子也皺眉,歎了口氣說:“誰知道哥嫂是個什麽打算,也許是舍不得閨女,但女孩兒家到底不該留得太久,不然像我當年似的,也不知道受了多少氣。”


    “好好兒地怎麽又想起這個。”鄭琦覺得自己忘了看黃曆,說不定是不宜口舌的日子,怎麽提什麽話都不對。


    許玲子倒也沒太往心裏去,她生性好強,有什麽苦都自己往肚子裏咽,如今能把這話說出口,反倒是說明她已經不再介意。


    “等這次回去我也得問問,桃兒如今也十四了,再耽擱下去,豈不是連後頭的都延誤了。”許玲子說罷又道,“好在如今是分了家,不然大哥家三個閨女,早就該炸廟了。”


    鄭琦卻又笑著說:“不過吳家如今都不急,你也用不著太操心。”


    許玲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怎麽正的反的話都讓你說去了!”說罷扭頭去看孩子,不再搭理他。


    鄭琦自己討了個沒趣,隻得專心趕車。


    牛車沿著山路快走到山口,遠遠兒地就看到有人在路邊蹲著抽煙。


    鄭琦眯起眼睛看看,又回頭問許玲子:“你眼神兒好,看看前頭的是不是三哥?”


    許玲子扭頭一看,居然還真是,趕緊催鄭琦道:“趕快些個,三哥也不知在這裏等了多久。”


    牛車走到近前的時候,許老三已經把煙袋鍋磕打幹淨,起身將煙袋別再腰後。


    “三哥,大冷天的,咋在這兒等著啊!”鄭琦從車上跳下來,跟許老三寒暄。


    “去年秋不是新蓋了房子麽,你們過年沒回來,年後我們都搬進去了,你嫂子怕你們又往老房子那邊去,便讓我過來迎迎你們。”許老三話本就不多,說了緣故,便坐在另一邊的車轅上,指點著方向往村裏過去。


    許玲子見到娘家哥哥,頓時就閑不住了,止不住地問:“爹娘身子可都好?”


    “都好著咧!”


    “嫂子和孩子們也都好?”


    “也都好咧!”


    “杏兒定親都好幾年了,咋還不張羅成親的事兒?”


    “那丫頭自己有主意咧,做不了她的主了!”


    許老三這話說出來,自己倒也不覺得哪裏不對,雖說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許杏兒跟別人家女兒如何一樣。


    別人家是老子給閨女掙吃掙穿,自家卻整倒過來,如今這些家業,哪一樣兒不是許杏兒置下的,連婚事都沒用家裏操心。


    她與山子算是半大時候一起長起來的,兩家知根知底兒,有一層師徒關係不說,草藥生意也互相幫成。


    如今山子沒有意見,吳家也不著急,自己何苦去逼女兒,多留幾年也沒什麽不好。


    許玲子卻並不完全這樣想,對許老三道:“我還想著給桃兒說門親事呢!”


    雖說大姐未嫁,但畢竟是定親了,並不影響妹妹說親,可如今誰也不知道許杏兒到底想拖到什麽時候嫁人,男方家能不能樂意就說不好了。


    雖說許家如今不同往日了,許多人都想結這門親,說訂親後等個兩三年都不是什麽大事兒,可連個準日子都沒有,又有誰家會肯。


    許老三完全沒能理會妹子的憂心,樂嗬嗬地說:“桃兒的婚事,你去跟杏兒說就是,隻要她點頭了,我和你嫂子操辦就是了。”


    許玲子聽著忍不住頭疼,揉揉額角,卻又想不到有什麽能反駁的理由。


    論賺錢,全家加起來抵不上許杏兒一個。


    論眼光,許玲子雖然虛長些年紀,都不敢說自己能比那小妮子看人準。


    論脾氣,如今雖說文靜的時候多了,可發起火來誰都攔不住,偏還有個山子給撐腰,簡直是越發潑辣彪悍了。


    論護短,她是家裏老大,簡直把幾個弟妹當兒女似的拉拔長大,自己罵也罵得、打也打得,可別人若敢動一個手指頭,不管是什麽緣故,她都恨不得把人手剁下來。


    許老三家有這樣一個彪悍的存在,這些年倒是少受了不少氣。


    當年許老太太出過那檔子事兒之後,許杏兒給她填補了虧空,解決了事情。


    但是老頭老太太被老大一家的避之不及還是傷到了心的。


    許老太太大病了一場,但被許老三一家接過來照顧得很好,這幾年身子骨雖不如從前了,臉色卻也比一般的老太太看起來紅潤些,自己能走能動,沒有到那種病怏怏的份兒,罵人的時候也依舊是那般的中氣十足!


    許玲子一到許老三家新蓋的房子,還沒進門就忍不住道:“三哥,杏兒果然是有大出息的,生這樣一個閨女,頂別人家是個兒子!”


    許老三聞言也隻是憨厚地笑笑,他不善言辭,但對女兒卻也是打心眼兒裏覺得自豪的。杏兒從小到大都十分有主意,人又精明能幹,分家時幹淨利落地淨身出戶,卻把日子過得比誰家都紅火。


    最難得的是她孝順又不記仇,許老太太病了之後,許老三心裏就挺不是滋味,不管她再如何胡攪蠻纏,可那到底是親娘,但家業都是女兒掙下的,自己也不好開口說要把老人接過來。


    誰知道許杏兒卻主動登門,將二老接到自家來住,請醫問藥安排得妥妥當當,連最是挑剔的許老太太,如今都說不出孫女的半個不字。


    許老三私下偷偷謝過她,但許杏兒卻說:“爹,這個謝我可當不起,孝順長輩是應該應分的,並不是看長輩好不好,若是沒有爺奶就沒有爹,沒有爹也不會有我,隻看這個上頭,我就該給爺奶養老送終。”


    “你杵在門口發什麽呆,妹妹妹夫都已經進去了。”葉氏的話驚動了陷入回憶中的許老三,她自己快走幾步,追上許玲子道,“我灶間那邊還架著火呢,四弟妹自己顧不過來,杏兒那丫頭也不知道被什麽事兒絆住腳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幾個孩子你就交給桃兒,她如今也穩當了,讓她帶著去吃果子玩兒去,若是累了就去桃兒屋裏睡一覺也行。讓你三哥帶你看看院子,再去娘那邊坐會兒,等晌午吃過飯,消停下來了咱們再一處說話。”


    說罷也不等許玲子回答,就腳下生風地走了。


    原本葉氏也是要回娘家的,不過因為許玲子要回來,拖家帶口的不能沒人照顧,她便主動留了下來,王氏見狀,也叫人往家捎了個口信兒,說家裏姑奶奶和姑老爺歸寧,幫著忙活幾天再回家,娘家自然也是沒有不肯的。


    “三嫂這些年也越發幹練了。”許玲子跟著許老三一邊往裏走一邊四處打量。


    一共五進的宅子,青磚院牆,前兩進並不住人,第一進左右分別是牲口欄和茅廁,中間是過廳,穿過去後,第二進也是東西各一個跨院,一側是灶間,另一側是大通鋪,給偶爾來幫工的人歇歇,偶爾也會有人留下過夜。二進後麵是一條夾道,兩邊搭蓋成倉房,中間兩道大門,每晚都前後落鎖,進去之後才是自家住的內宅。


    後麵的三進正房都是三明兩暗的五開間,東西各有廂房,頭一進自然是許老頭和許老太太住著,第二進如今是許老三夫妻住著,桃兒、鎖兒和栗子分別住在東西廂房裏。


    最後一進卻整個兒留給了許杏兒,正房五間,她自己住了東邊,將西麵做了書房,如今鎖兒和栗子每日都在這裏讀書習字,東西廂房裏麵也沒做隔間,她冬天時不時地還把裏麵當個暖房什麽的用。


    許玲子看著屋子,聽許老三說這些都是許杏兒自個兒琢磨出來,然後找人回來蓋起來的,禁不住想,杏兒這丫頭,還有啥是不會的?


    鄭琦看得也是驚歎連連,這樣的大宅子,即便是放在城裏都比許多人家要好了,而且設計的也十分合理,兩側各有夾道,中間又有穿堂和回廊,不管是搬東西還是走人,都可以各取近便,晚上隻要各處落鎖,就又把後宅單獨隔開,不能隨意走動,的確很是方便實用,而且屋子都建得十分高,全是一層半的,下麵一層住人,上麵半層是閣樓,權作庫房使用,也十分合理。


    一大圈轉下來,從外頭夾道回到前院,拿了帶來的禮物,這才去見許老頭和許老太太。


    一進院就見許老頭兒在樹下坐著抽煙,看見人有說有笑地過來,欠了欠身子,卻又別扭地僵住,哼了一聲,把頭扭到一邊去。


    許玲子看見他,忙迎上去問:“爹!身體可還硬朗?”


    鄭琦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雖說當年兩人的婚事,鬧得很不愉快,但是他和許玲子夫妻和美,自然不會多加計較,更何況許杏兒還幫著自己把生意弄了起來,論情論理都還是得了媳婦娘家的好處的。


    所以他看到許老頭,就趕緊上前道:“嶽丈,我爹娘知道我們過來,特意說,玲子過年因為坐月子沒能回來,您二老肯定想閨女了,所以讓我們這次回來多住幾日,還給您二老帶了些衣料和吃食,還有些滋補的藥材。”


    許老頭給閨女臉色看,對女婿卻不好意思板起臉來,點頭道:“人多回來看看就行,大老遠的還帶這麽多東西做什麽,藥材什麽的家裏多得很,我和玲子娘的身子也都還行,這些還是帶回去給你爹娘補補身子吧。”


    “家裏有再多也是家裏的,更何況這些都不是本地產的,是我出去進貨帶回來的,都說給上年紀的人吃著有好處,我爹娘如今也剛開始吃,這些是特意孝敬嶽丈嶽母的,若是吃著好,我以後再賣回來。”


    鄭琦說完,就對許老三說:“三哥,你看這些東西放在什麽地方好?”然後就跟著許老三離開了。


    許老頭兒滿意他這種把空間留給自己和女兒的做法,點點頭,又看看許玲子,見她人比上次見還胖了點兒,氣色也不錯,心裏放心不少。


    許玲子也在打量許老頭,見他眉眼之間的精氣神兒還算足,就是原本硬朗的身子板兒略有些佝僂了,明顯不如上次回來的時候健碩,心裏不免有些酸楚。


    “最近日子過得咋樣?孩子們也都好麽?”許老頭硬邦邦地問。


    “都好咧,今個兒為了趕路起得太早,幾個孩子都困著呢,我讓他們跟桃兒進去睡會子再出來。”


    許老頭哼了一聲,不悅地說:“到了家不說先帶孩子來給我們看看,反倒先去逛什麽院子,院子擱在這兒還能跑了不成?”


    許玲子這才知道老爺子是為什麽不樂意,笑著說:“我們住好幾日呢,到時候保管住得你看見他們就煩,一個個能鬧著呢!”


    許老頭的氣兒這才順了些,說:“你娘知道你今日回來,非得親自下廚弄你最愛吃的菜,你哥嫂他們攔都攔不住,這會兒估計還在廚房那邊,不知道你到了呢!”


    “我進門時碰到三嫂了,她應該跟娘說了,我過去看看。”許玲子說著往前頭走,正碰見一邊擦手一邊回來的許老太太。


    “娘!”許玲子趕緊迎上去,笑著說,“給我做啥好吃的了?”


    許老太太道:“我想著你愛吃茄盒,打算去給你炸點兒,結果如今年紀大不中用,還差點兒讓油給燙了,你嫂子正好說你回來了,我就不在灶間給她們裹亂了。”


    許玲子聽了這話,再看著頭發鬢白,都已經是遲暮年紀的父母,剛才的酸楚漸漸上湧,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


    老許頭知道她們母女挺長時間沒見麵,肯定有很多話要說,自己又看不得閨女淌眼抹淚兒的,當即就背著手,去找許老三和鄭琦一處抽煙說話。


    果然,許老太太直接拉著許玲子的手,就往自己的房間帶。


    剛拉著人坐下,她便一股腦地問:“這次又生了個閨女,公婆有沒有給你臉色瞧?女婿有沒有說啥?家裏日子還好麽?幾個孩子都怎麽樣?”


    不等許玲子說話她自己又道:“源兒今年也五歲了,差不多該請個人給開蒙了吧?鎖兒就是五歲開蒙的,如今書讀得好著呢!”


    “娘,你就放心吧。”許玲子一一答道,“雖說這次生了個女兒,婆母也很喜歡呢,這次我們回來,她還說路途遠,要不把小女兒留在家裏她照看幾日,我想著該抱回來給你們看看,婆母也沒硬要留下,還說難得回來一次,讓我們住幾日再回去。孩子他爹也還好,比不上杏兒能幹,但也還算勤勉,家裏日子也過得挺好,幾個孩子都好,源兒跟鎖兒比不了,鎖兒從小是杏兒帶大的,不會寫字的時候就會背詩了,有幾個孩子這樣聰明的,我打算等六歲再給他開蒙,太早怕拘著他不愛學了。”


    “那也行,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許老太太點頭,如今她脾氣也溫和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強勢,什麽事兒都必須要聽自己的才行了。


    “娘,你最近身子好麽?”許玲子就忍不住問,“上次杏兒捎信兒去說你的腿疼,如今好些了沒?”


    “沒啥事兒,你三哥他們對我挺好,平日裏啥也不讓我幹,有吃有喝的養著,能不好嘛?”許老太太不當回事地說,莊稼人辛苦了大半輩子,誰能沒有個腰疼腿疼的,如今自己這日子已經算是頂好的了,村裏不知多少人羨慕得眼珠子都紅了。


    許老太太這些年也想通了不少事兒,老三一家當年淨身出戶,如今卻是最出息的,又不計前嫌地把自己老兩口接過來照顧,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


    再看許玲子,托了老三家的福,日子也是越過越好的樣子,如今兒女都有了,踏實過日子也就是了。


    “杏兒那丫頭,前兩日回來,還說要買個丫頭來服侍我們,給你爹嚇得頭搖的跟什麽似的,連聲說自己享不起那個福,有人伺候,手腳都不知往那裏擺才好了,杏兒這才作罷……”許老太太念叨著這些瑣事。


    許玲子是個心細的,很快就看出許老太太似乎是有心事的樣子。


    “那您咋看起來,還是憂心忡忡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許老太太歎了口氣:“你們各自都成了家,我哪裏還有什麽不高興的?隻是老大如今是真的變了,幾乎不管我和你爹了,你二哥又在老家那麽遠,我跟你爹死前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上一麵……”


    “娘,您這是說的啥話,您和爹身子這麽好,別說胡話!”許玲子如今最聽不得這些,偶爾想到爹娘的年紀,說不定沒幾年就會離開自己,都會忍不住抹幾下眼淚,如今聽許老太太這樣說,更是心裏難受。


    “你若是想二哥,便叫人寫信去讓他回來一趟,再怎麽說也是一家人,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怎麽就非要老死不相往來。”許玲子安慰道,“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慣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再說了,如今老三一家伺候著你們二老,家裏吃得好住得好,孫男娣女的都在身邊,何苦再為了大哥傷心難受,最後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許老太太又歎了口氣,“唉,我也知道這麽個理,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哪有能不惦記的?”


    “娘,這話你當著我念念也就罷了,可別當著別人說。”許玲子攔著她,還特意起身前後看看,見都沒有人才又回來坐下,低聲道,“當初分家的時候三哥淨身出戶,把自己的那份財產都留給你和爹,杏兒還跟裏正說,今後會給你們二老養老,如今人家樁樁件件都做得妥帖,你可不能再讓人家寒了心。”


    “大哥人是老實,可架不住有個上躥下跳的媳婦兒,你若跟三哥說,想讓老大回來,三哥那麽孝順,肯定不會不同意,可回來以後咋辦?讓三哥再養著他們一家子麽?鬥米恩升米仇,親戚間也是救急不救窮的。”


    “要說窮,當初誰有三哥家窮?可你看人家現在如何?”許玲子嚴肅地說,“人隻有自己想往上爭,才能往上走,爛泥到哪裏都是爛泥,怎麽都是扶不上牆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不就跟你念叨念叨麽!”許老太太被她說的連連點頭,表示自己也沒有想把老大一家叫到身邊來的意思,“我隻是跟你說上幾句,瞧你這心都拐你三哥三嫂那邊去了。”


    許玲子聞言,也不否認,反而是直接承認,“誰叫三哥三嫂人好呢?杏兒雖然偶爾潑辣,可是對自家人那是沒話說的。”


    “是是是,你說的都是,我以後保證不念叨了還不行麽?”


    許玲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母女二人也就不繼續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了,而是說有些關於婆家啊,孩子之類的瑣事兒。


    得知許玲子在婆家依舊過得很滋潤,許老太太也有些感歎。


    “當年是我錯了,若不是老三老四堅持,再加上杏兒那孩子拿錢把窟窿堵上,那如今你……”


    母女二人又聊了會兒,就聽見外邊鬧哄哄的,栗子的聲音尤其大,扯著脖子地喊:“大姐,大姐。”


    “是杏兒那丫頭回來了。”許老太太此時說起許杏兒,早沒有了當年的不屑,笑眯眯的滿是疼愛的口氣。


    許杏兒因為生意的關係,總要往城裏跑,幹脆就在城裏也買了處小院兒,兩邊地住。


    昨個兒清明回來上墳掃墓,本打算多住幾日等許玲子走了再回城,誰知道還沒等從山上下來,鋪子裏的夥計就又追了過來,說有單大生意,掌櫃的不敢做主,得讓杏兒趕緊回去。


    許杏兒沒法子,隻能下午趕回城裏,等生意談成天都黑了,隻好在城裏住了一晚,本打算今天一大早就回來的,誰知又被山子絆住了腳。


    清明掃墓是各家私事,哪怕是訂了親的,也沒有跟到對方家裏去掃墓的,所以山子就一個人被丟在了城裏,這次回家過寒食,加上許玲子一家回來,山子就非要跟來。


    許杏兒開始是不肯的,說我姑姑姑父歸寧你來做什麽。


    可架不住山子像膏藥似的粘著她,最後到底生磨硬泡地跟著來了,手裏也少不得拎著大包小裹的。


    許老三見女兒和準女婿回來,自然是一臉喜色,趕緊上前接過東西。


    葉氏卻忍不住責備道:“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姑和姑父要來,怎麽回來的這麽晚!”


    趕在飯口到家,這也就是自己家罷了,不然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本來起得挺早的,可臨時有事絆住了腳。”許杏兒隻能扯了個謊,總不能說自己是被山子給煩的才回來晚了。


    “不妨事不妨事,又都不是外人。”鄭琦趕緊上來打了個圓場。


    許杏兒跟山子去後麵見過許老太太,然後說:“奶,小姑,吃飯了。”


    許玲子便扶著老太太起身,去廳裏吃飯。


    如今家裏地方大了,也不像以前那麽拘束,幹脆就擺了一大桌子,大家圍坐一處吃飯。


    鎖兒和栗子如今也都是快十歲的大孩子了,兩個人一直在讀書,被許杏兒教得都很有規矩。


    鎖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比以前大了不少,栗子卻是從小到大都很能吃,如今看著,竟跟鎖兒的飯量差不多,好在她小時候雖然胖,但是到了六七歲,身子就開始往高了長,如今已經比鎖兒高出大半個頭了,看著倒是瘦了不少。


    許老頭很是高興,因為一大家子有很久沒有這麽開開心心的一起吃頓飯了。


    許老太太卻忍不住想,要是老大和老二也在這兒,那該有多好?


    想到這裏,筷子上夾著的菜就掉在了桌上。


    葉氏心細,察覺到了她的心思,安慰道:“娘,多吃點兒,有空我陪您去看看大哥吧!”


    許老太太聞言,心中一陣溫暖,卻也說不出來什麽漂亮話,隻得在飯桌下,暗暗地握了握葉氏的手,低聲道,“好好好,還是你想得周道。”


    許杏兒卻突然開口道:“奶,我二叔過陣子可能要回來。”


    許老頭一聽這話先瞪了眼,嚷道:“他回來幹啥!”


    “回來看看你和奶唄。”許杏兒其實早就看出許老太太想兒子了,但她畢竟不是葉氏,不想給自己招惹禍害。


    所以她什麽都沒說,卻派人往老家去了一趟,旁敲側擊地打聽了許多許老二的情況。


    回來之後跟許老二托人捎回來的家信一一驗證,果然沒有欺瞞或是誇大,心裏就先放心了許多,然後又得知許老二到那邊也是混了幾年的,後來發現混不下去了,才收了心,老老實實地種地娶媳婦,如今膝下添了一兒一女,就是年紀都小了點兒。


    了解清楚了這些之後,她讓人給許老三送了信去,邀他有空的時候回來看看爹娘。


    許老太太聽了杏兒的話,心中那點兒最後的擔憂,都一並散去了,激動得紅了眼圈,連聲道:“好,好……”


    許玲子扯出帕子給許老太太擦拭眼淚,扭頭卻把話題丟向了許杏兒。


    “杏兒,你和山子訂親也好幾年了,準備啥時候把婚事辦了?說不定你二叔正好能趕上你成親呢!”


    屋裏的人頓時都沒了聲音,全都盯著許杏兒看。


    許杏兒雖說不是個麵皮薄的,但是桌上卻還有孩子在,而且山子也在,突然說這件事,讓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中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一直拖著還不肯成親,嘴上說是舍不得爹娘和弟妹,但其實心裏是覺得,趁著自己還沒嫁過去,先給家裏多積累點兒產業,不然等自己嫁過去,別說是在古代了,就算是在現代,一直貼補娘家也容易被夫家不滿,與其到時候矛盾多多,還不如再多拖幾年。


    但是這話她卻從未與人說過,連自己爹娘都不曾說,又怎麽會當中說出來,就隻含混地說是因為生意上的事還沒完全進入正規。


    反倒是山子開口幫她解圍道:“其實也不光是生意的緣故,我家對醫藥有些研究,知道女子太早有孕產子,對身子未必是好事,杏兒的身體底子不好,這幾年我三叔也一直在用藥膳給她調理,再說我們兩個也都不急,先立業再成家也是一樣的,所以打算再等兩年。”


    山子這話說得有理有據,十分讓人信服,而且這也算得上是有些私隱的話題了。


    許玲子深覺自己問得太唐突了,桌上其餘的大人也都沒了聲響,誰也不曾往這方麵想過。


    成親和身體哪個要緊,那自然還是身體更要緊一些,更何況吳家非但沒有嫌棄,還一直在幫許杏兒想辦法補身體,哪裏去找這麽好的親家。


    許老三和葉氏聽了這話,也是有些慚愧的,女兒身體底子不好是為什麽啊,還不是因為小時候吃不飽吃不好,還要幹活受累。


    所以飯桌上的氣氛登時變得有些奇怪,大家都一個勁兒地開始給許杏兒夾菜。


    許杏兒胃口本來就不大,如今不做力氣活了更是吃不下太多,一股腦地都撥到了山子碗裏。


    飯吃飽了,男人們還在喝酒,女人們抱著孩子去廂房歇著,一邊哄孩子睡覺一邊聊著家長裏短的閑話。


    許杏兒吃得有些飽,看著外麵太陽挺好,幹脆打算溜達著去藥田裏看看,山子自然也跟著去了。


    許杏兒路上一直沒吭聲,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其實對山子不太公平,他們兩個這麽多年的情分,已經比許多夫妻之間還要有默契和溝通,可有些話,她還是不敢說。


    因為她總覺得,雖說山子很尊重她也很包容她,但從根上說。兩個人的思想不是同一個時代的,她怕有些話說出來,會讓兩個人之間生出嫌隙。


    平常這個時候,一般都是山子拉七扯八地沒話找話,但是今天山子也出奇地安靜。


    二人轉了離家較近的幾塊藥田,然後找了棵大樹坐下歇腳。


    “晌午多謝你給我解圍。”許杏兒低頭扒拉著地上的雜草,悶聲說。


    “杏兒,咱們認識這麽多年,你心裏在想什麽,我覺得我大致能猜出個七七八八。”


    許杏兒聞言,抬頭看向山子,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山子也不再多說,而是從懷裏摸出了一疊文契,塞到許杏兒手裏。


    許杏兒一頭霧水,低頭看向那些文契,發現都是一些店鋪的轉讓文契,那些文契上,寫的都是許杏兒的名字。


    “你這是幹什麽?”許杏兒騰地站了起來。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家裏老的老小的小,你怕嫁過門之後,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幫著家裏了。”


    山子見許杏兒急著要解釋什麽,又攔著她搶先道:“你也知道,你若是跟我明說,我肯定會同意你幫著家裏,但是你卻不願意那樣做,就好像當年你寧願隻拿工錢,也不願意接受三叔給你的分紅一樣。”


    “安慰承諾的話我都會說,但我覺得,這些並不能真正的讓你安心,倒不如幹脆一步到位。”


    山子說到這裏,站直身子,笑著對許杏兒一揖到地,拖著戲腔道:“娘子,如今這家業,就全交由你來打理,為夫今後便全要仰仗娘子了——”


    許杏兒被他一番話說得眼圈發紅,就聽山子又道:“隻要有飯吃有衣穿,有地兒睡,最重要的是有你在我身邊,其餘都不是事兒。”


    許杏兒丟開懷裏的文契,直接撲到山子懷裏,雙臂在他腰側收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撲通撲通越來越快的心跳,眼含淚花,嘴角噙笑地說:“咱們選個黃道吉日,成親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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