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閣。


    這間書屋曾經藏書萬冊,更隨意擺放著令世人矚目的《蘭亭序》、《古名姬帖》。


    如今,從書屋的零亂來看,劉武周應該派人花了大力氣來尋找那兩本曠世奇書。他又哪裏知道,《古名姬帖》是杜如晦為李世民效力而打的幌子,而《蘭亭序》李世民愛極,素來不離身,如今那兩本曠世奇書都在長安。


    隨意將丟在地上的書拾起,李世民拍了幾下,任上麵的灰塵漫天飛,他卻是笑道:“不想劉老賊也附庸風雅,竟然也想得到《蘭亭序》?”


    我明知顧問,“聽聞《蘭亭序》是秦王手下的一個參軍送予秦王的?”


    將手中的書隨意扔在地上,李世民睨眼看著我,“無極,你知道的倒挺多。”


    “依我霹靂堂天罡星、地煞星的無孔不入,又有什麽是無極不知道的呢?再說無極是追蹤袁天罡而來,而秦王妃在新婚之夜失蹤極有可能和袁天罡有關,是以對秦王的事會多留心幾分。”


    “這些書被劉老賊糟蹋過,太髒!”語畢,他居然將那些書堆了起來,然後從懷中掏出一支火折子,將火折子點燃後拋入書堆中。


    這……也太浪費了些。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熊熊燃燒的火堆。


    “過來,這裏暖和。”


    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這天寒地凍的也實在難熬,有這一室的書可以用來取暖,倒也不錯。緩步走到李世民身邊,學著他盤腿而坐,我笑道:“古有秦始皇焚書坑儒,今有秦王爺焚書取暖!”


    聞言,李世民‘哈哈’大笑起來,“無極拿本王和始皇相比,是說本王殘暴不仁嗎?”


    “若成帝王,怎能有情?若有情,又如何成為帝王?”


    不再作聲,李世民默默的將手中的書一本一本的往火堆中放,熊熊大火映亮了整座書屋,更引得一室溫暖如春。


    “無極傾霹靂堂之力,決意在幕後暗助本王,除卻是為了還債外,真的沒有別的?”


    “當然有。”我笑看著那探索的眼神,一字一頓道:“助秦王事小,助天下百姓方為根本。”


    “哦?”了一聲,李世民靜靜的看著我。


    “秦王不是非常了解本堂那‘救百姓於水火,挽社稷於狂瀾。功成身退,百世濟昌’的行為準則嗎?”


    恍惚一笑,李世民輕聲問道:“此戰……如果本王敗了呢?”


    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嗎?是以在出兵之際帶上承乾。而今兵行險著,不過是和劉武周賭而已?


    軍人,頭總是懸著的。他如今的神情,不覺令我想起21世紀的同行在出征之前說得最多的便是‘隻要能見到明天的太陽便成’之話。歎口氣,我問道:“秦王對此戰無十足的把握?”


    輕點了點頭,李世民默默的看著火焰。


    “在他人看來,這柏壁彈丸之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非州非郡、無險可守。秦王爺這番背水結陣,可是犯了兵家之大忌。”


    一直盯著火焰出神的人轉頭看向我,一副願聞其詳的神情。我繼續說道:“背水結陣者,必得速戰速決,否則必死無疑。”


    “無極既然看得這麽透,為何還要來扶助本王這個敗軍之將?”


    嘴角撇笑,我輕輕的搖著頭,“他人隻看其外表,無極看的是內在。”看著李世民煞有興趣的眼光,我繼續說道:“就此布兵,無極不得不佩服秦王爺的用兵如神。”


    “劉武周手下大將宋金剛拿下澮州並以澮州做‘定楊軍’的大本營,宋金剛更是派出主力軍圍困孤懸河東的絳州,眼見絳州不保,而本王仍舊按兵不動,無極怎麽居然還說本王用兵如神?”


    宋金剛的主力軍雖然圍困住了絳州,但他碰到了一塊硬骨頭━━絳州守軍。久攻半年,居然就是不能動絳州分毫。念及此,我不答反問,“絳州不是還沒降嗎?”


    輕笑一聲,李世民挑眉問道:“無極是看出其妙了嗎?”


    “秦王爺屯兵柏壁的一個‘屯’字,道盡其妙。”


    靜,很長時間的靜。隻聞書堆中發出的‘劈啪’之音。


    將手中的書一一丟入火堆,李世民輕聲說道:“說說看,妙在何處?”


    “其一:秦王爺趁堅冰渡河屯兵柏壁,不但緩解了絳州被圍的局勢,更是令絳州和柏壁做到互為犄角。這番布兵牽製宋金剛動彈不得,欲攻絳州不敢攻,欲攻柏壁不能攻。宋金剛由先時的主動變成今天的被動。其二:秦王爺占據柏壁之地,成功的掩護了龍門渡口,隻要保障了龍門渡口,就成功的保障住了唐軍的糧草供應線路和後方援軍前進的道路。綜合以上兩點,如今的宋金剛是戰也不是、不戰也不是。如果無極估計得不錯,秦王爺是想和宋金剛打持久戰,看誰先斷糧。”


    ‘哈哈’一笑,露出讚賞的眼光,李世民說道:“無極,最了解自己的通常都是對手。本王是不是應該慶幸你沒有去幫宋金剛?”


    這是我欠你的啊,這個褒獎我暫且納入懷中。我笑看著李世民再度自信飛揚的臉,說道:“宋金剛雖是猛將,但不是智將。他隻將眼光看向了久戰不降的絳州,卻沒有看到彈丸之地的柏壁之重要性。為將之道要有長遠的眼光,而他沒有。無極為什麽要去幫一個沒有長遠眼光的人呢?”


    “可無極不覺得本王是個剛愎自用的人嗎?河東之地十去其八,本王隻率三萬人馬出征,和劉武周的十數萬大軍相比,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些?”


    兵不在多,在精。這隻狡猾的狐狸當初隻帶三萬人馬渡河,其實也是有目的的罷。如果太多人馬出征必然引起劉武周、宋金剛的注意、防範。而三萬人馬自然引不起仍舊和絳州死扛的宋金剛的注意,也就是在宋金剛不注意的功夫,老天都助李世民一把,黃河結冰令他順利的渡河,搶占了有利地形。


    如今,他反倒在這裏哭窮?


    壓下心中的好笑,我鄭重其事的說道:“如果說秦王未搶下柏壁這個據地,無極會認為秦王僅以三萬人馬出戰劉武周的‘定楊軍’確屬自不量力了些。但如今事實證明,秦王甘冒兵家之大不韙不但守住了柏壁,而且成功的和絳州遙想呼應,做到了首尾相顧。現在危險的是劉武周、宋金剛的十數萬兵馬,而不是秦王爺的三萬人馬。古有官渡、赤壁之戰,不都是以少勝多的戰例?無極很肯定,柏壁之戰不下官渡之戰。”


    “無極,你這個評價太高。”


    我恭敬的作揖,“不瞞秦王,無極來太原之前,去過宋金剛大營,也見識過宋金剛。論腦子快、決策準,宋金剛不及秦王爺萬一。是以,無極很是期待此次的柏壁之戰,更期待著秦王爺救河東子民於水火之中。”


    “哈哈哈……痛快,痛快,可惜沒有酒,如果有酒的話,定要和無極痛飲,不醉不歸。”


    “收複太原之日,無極和秦王爺痛飲三日,不醉不歸,如何?”


    緩緩起身,李世民將身邊的書一逕都踢到火堆之中,使得火焰越發的猛烈。接著,他疾步來到書桌邊,用一本書當抹布將桌上的灰塵皆盡掃去,然後找來雪紙鋪在桌麵。


    知道他要寫字,我急忙起身跟隨而至,親自替他磨墨。


    將久不用的毛筆放在口中潤濕,沾了些墨水,李世民奮筆疾書,而後將毛筆一擲,笑看向我,“無極,看看,如何?”


    步到他身邊,看著雪紙上龍飛鳳舞的、熟悉的飛白體,不知不覺憶起和他一起作詩的日子,眼中一濕,我輕聲念道:“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瀚海百重波,陰山千裏雪。迥戍危烽火,層巒引高節。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寒沙連騎跡,朔吹斷邊聲。胡塵清玉塞,羌笛韻金鉦。絕漠幹戈戢,車徒振原隰。都尉反龍堆,將軍旋馬邑。揚麾氛霧靜,紀石功名立。荒裔一戎衣,靈台凱歌入。”


    好一首《飲馬長城窟行》,我似乎又看到那個笑指江山的翩翩少年。


    隻覺得渾身熱血沸騰,我不覺讚道:“塞外悲壯之景,出征奮然之情,立功慷慨之意皆融入其中,好一句‘悠悠卷旆旌,飲馬出長城’,秦王爺……”我回頭間,隻見李世民正出神的看著我,對我‘秦王爺’的稱呼聞之未聞,而我那句‘你這詩大有以天下為牧場之意’硬是說不出口,急忙不著痕跡的稍微離他遠了點,這才說道:“秦王爺,無極被王爺惹得詩興大發,不如做一詩以和,如何?”


    “好!”


    在準備著成為無極的日子裏,我時刻將自己務必塑造得與以往的自己不一般。即便是練字,我訓練用左手,且練習的是除簪花小楷之外我最熟悉的飛白體。


    在書桌上又找了一枝筆,亦學著他的樣子放在口中潤濕,然後沾上墨,就著那張雪紙,我提筆寫道:“碧昏朝合霧,丹卷暝韜霞。結葉繁雲色,凝瓊遍雪華。光樓皎若粉,映幕集疑沙。泛柳飛飛絮,妝梅片片花。照璧台圓月,飄珠箔穿露。瑤潔短長階,玉叢高下樹。映桐珪累白,縈峰蓮抱素。斷續氣將沉,徘徊歲雲暮。懷珍愧隱德,表瑞佇豐年。蕊間飛禁苑,鶴處舞伊川。儻詠幽蘭曲,同歡黃竹篇。”


    待我將筆放下,李世民激動將雪紙抓入手中,然後一字一頓的將詩念誦一遍後,眉頭蹩起,“好一首《喜雪》,怎麽像出自我心中呢?”


    聞言,我心中一悸,這和在洛陽郊外我盜用你的詩是何其相似的一句感慨。


    這本就是你的詩啊!


    無論是洛陽效外的情詩,還是奪《蘭亭序》時那顯擺的詩,還有今天這首《喜雪》,都出自於你的筆下啊。


    “無極,知道嗎,有一個人,她所作的詩也曾經入我心中,很是震撼,就似道出我的心聲般。”


    明知道他說的是我,我卻‘哦?’了一聲,問道:“誰?”


    “本王的王妃━━長孫明珠!”


    一聽‘長孫明珠’之稱,我愣了神,真小性,說不喚‘觀音婢’便不喚觀音婢了。


    又好氣又好笑,我平定心神說道:“沿路略有所聞,紛傳秦王妃才冠京中,起初無極隻當是笑談,想著一個久處閨中的女子能夠有什麽才華?如今聽了王爺一席話才知確實是小看秦王妃了,一個女子能夠作出道出秦王爺心聲的詩,實屬難得。”


    “不僅如此,每每在本王出征的時候,她如果陪在本王身邊,必會為本王出策出力。如果她因事沒有陪在本王的身邊,她亦會在信中好生叮囑本王,如何布兵、如何勸諫、如何迂回……”


    我怎麽沒覺得我有那麽好過?“哦?”


    “太原起兵之始,她隨軍至霍邑。但本王的蠶兒年太幼,不適合隨軍,於是她帶著蠶兒留在了那裏。那個時候,本王和父皇帶軍至河東門戶,恰逢隋左武侯大將軍屈突通。河東地形之險加上屈將軍的嚴密防禦,我們硬是久攻不下。當時父皇有了退兵打算,我力勸也無濟於事。明知父皇退兵的話必會腹背受敵,那我李唐大業將再也不堪一擊,但我勸阻不了父皇……還是本王的王妃寫信告訴本王說:此事也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如今唐軍義師逾數十萬,完全可以兵分兩路,一路攻河東,一路渡河取長安。”


    我當然記得這件事,我記得你回信說了些“……你的建議無疑是黑暗中的一絲曙光,我越來越希望你能夠來我身邊和我共策共力……想你”的話,隻是如今,你連我的名字都不願意提及,唉……那‘想你’二字將成為絕筆。


    “本王還記得,和薛仁杲大戰淺水原的時候,她亦是不斷的給本王寫信出謀劃策,她甚至告訴本王‘凡統帥者,除智慧、韜略、眼光外,更重要的是胸懷……以道為心、為將重德……’,她是以她的仁善告訴本王要本王少生殺戮。所以,本王回信告訴她,要她放寬心,此仗若勝,隻戮其首,餘皆赦之。”


    哪能不記得呢。隻是,我從來沒覺得寫那些信會讓你如此看重。我還清楚的記得寫信告訴你說我沒味口後,你買下了整個‘莊河村’,把那裏的特產石榴都冰窖起來,為的就是全部留給我吃。


    但萬不想,你將石榴送給我吃的那個夜,也成了你我的決絕之日。


    “無極……無極!”


    回神之時,李世民的手正抓著我的肩膀。


    他喚我多少聲了?我又神遊了麽?


    急忙收攝心神,我朗聲說道:“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王妃有此見識、謀略,想必是因了秦王爺的耳濡目染。”


    露出憤懣之神,方才還迷茫的眼神突地充滿了恨意。他鬆了我的肩,恨聲說道:“她若真被本王耳濡目染,當不會狠心如此!”


    心中一痛,他這還是在說夫妻並非一體啊……我略帶歎息說道:“狠心?王爺方才不還說你的王妃以她的仁善告訴你少生殺戮麽?”


    “是啊,她是仁善的,但那是對他人。她可以對天下所有的人仁善,卻唯獨不對本王。”


    這,又是總結麽?


    心中震痛下,我細想我這一生,即便是對欲殺我而後快的楊曼青、楊絲蕊我都存著憐憫之心,即便是對令我和你決絕分手的佟兒我亦有憐憫之心,唯獨對你……對你,我是嚴之又嚴、絲毫不讓!


    嗬嗬,是啊,我對天下所有人仁善,唯獨對你殘忍致極。


    ‘乒乓’之聲令我回神,隻見李世民正瘋狂的將書櫃、書桌推倒,然後將那火堆中燃燒著的書紛紛快速用腳踢出,踢向四麵八方。


    他要將這偌大的秦王府都毀了嗎?


    我急忙上前,拉住他,“王爺,你這是做什麽?”


    一把將我推開,他繼續將燃著火焰的書往四方拋去,高聲笑道:“今日本王要攜蠶兒出城,必然引起太原守軍的注意。那些守軍中沒有不認識本王的。本王在這裏放一把火,讓所有人關注這裏的火勢,本王好出城。”


    原來是聲東擊西。


    可即便這處府邸破爛不堪了,但就這般燒毀也太浪費了些。更何況,這裏有那麽多的回憶。


    火勢很快的漫延起來。


    在書屋的橫梁將要倒坍之際,李世民和我雙雙飛出了玲瓏閣。


    天已然大亮。


    雖然處於深冬,但由於這裏到處是斷梁殘木、枯枝野草縱橫,所以,寒風一吹之下,那些樹木枯梁很快的燃燒起來。很快,火勢漫延到了琉璃廊、琳琅苑、講武堂、瑤琪園……


    雪地、狂焰……


    冰與火的對立,冰與火的決絕。


    我倏地回身,看著那個毅然決然向鳥窩走去的背影,眼不覺溢上淚花:你不是聲東擊西,你既然進得來便出得去,你燒毀這裏其實是想燒毀一切有關我和你的回憶。你的生命再也容不下我也容不得我。你更不敢━━不敢再試、再痛!


    再未回頭,李世民的聲音顯得極是輕鬆,“無極,既然你說你不適合出現在有太陽的地方,那從此後,你便在暗中扶助本王罷。”


    太原城,萬眾震驚,曾經富麗堂皇的晉王宮,曾經傳盡情愛的秦王府……在一片‘天火’中成為傳說,除卻那透著煙熏火燎的圍院、斷壁、殘磚說明它確實存在過外,其餘一切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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