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中靜極,靜得隻有呼吸聲彼此可聞。


    眾人的心懸著,都期望著元吉能夠說服李淵,能夠讓東宮的一眾人逃脫一劫。


    “謝謝你,魏老。起來罷,別跪著了,地上涼。”


    李建成的這一聲‘謝謝’令魏征動容之極,本一直想著心事的他起身說道:“殿下現在很難過,是嗎?”


    “是啊。”李建成輕歎一聲,又道:“孤和楊都督意氣相投,他對孤忠義之極。如今,他急切起兵來救孤,而孤卻要毀他的忠義之名來成全孤沒有謀反之心……”


    眼見李建成越說越難過,不待李建成將話說完,魏征截住話說道:“殿下。這危急的關口不是擔心忠義名聲的問題,而是攸關生死的問題,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取舍有度。該舍的時候便得舍啊。這種危急時刻舍一個楊都督,卻能夠成全我們所有人的生啊。”


    “魏老,孤明白你的苦心。”


    知道李建成和楊文幹的生死交情,也知道李建成如今心中仍舊存著不忍和愧疚,魏征又道:“殿下,有道是此一時、彼一時,若殿下此番吉人天相逃得劫難,仍舊位居太子之尊,則它日必能夠手掌天下,到時候,殿下再還楊都督一個清白也為時不晚啊。”


    終於被魏征說動,李建成眼中不再糾結,而是歎聲說道:“孤明白。魏老,苦了你了,這般臨危不亂、替孤籌謀……”


    不待李建成的話語落地,魏征急忙說道:“殿下這是要折煞微臣麽?這是為人臣子應盡的本分啊。”語及此,魏征長身而揖,語重心長又道:“殿下若真體諒微臣的苦,便得聽微臣一勸。”


    “什麽?”


    “如果殿下此番能夠避過廢黜之罪,那便再也不要心慈手軟,再也不要猶豫不決,應該當斷則斷。”見李建成定定的看著他,魏征繼續說道:“殿下應該明白微臣說的‘斷’指的是斷什麽。”


    輕歎一聲,李建成緩緩的閉上眼睛。


    臉上的神情有些焦急,魏征跪伏於地,語句中莫不帶著痛心疾首。“依微臣來看,如今殿下和秦王之爭不再是分庭抗禮了,而是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地步。秦王智謀過人,打他小微臣便深有體會。如今他功蓋天下不說,還能夠殺人於無形、栽贓於無形。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最高境界不過如此。其勢已成、尾大不掉,要想從他那裏蠶食功高之人是萬萬不可了。所以,一如他除掉季老他們五人般,我們最好是找個機會人不知、鬼不覺的除了他才是。”


    好你個魏征,你怎麽能夠這麽歹毒?你是要逼我出手殺了你這個千古諫臣嗎?


    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我看向李建成,隻見李建成的臉色很是蒼白,臉頰的肌肉不停的抖動著,半晌他睜開眼睛,聲音也透著軟疲,“知道嗎?孤帶元吉的時間雖然比帶二弟的時間長,但孤對二弟更為溺愛、縱容,打他小孤便替他承擔了極多的禍事,也正因了此他行事越來越無法無天、狂放不羈……孤既是他的大哥也是他的父親。他有今天的離經叛道,孤也有責任……孤可以讓他無權、無勢、無依、無靠,但怎麽舍得讓他無命呢?”


    李建成,終究是仁善的。他這番話說得我的眼中居然有淚差點出來。急忙略抬高頭,我逼回眼中的淚。


    顯然,其餘的人也因李建成的話動容,魏征輕喚一聲‘殿下’後重重的叩頭於地說道:“殿下。微臣的話也許處處殘忍,但曆來宮闈之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殿下對他人的仁善便是給他人機會。秦王若真無奪嫡之心,他的文臣為何如雲似雨?他的武將又為何如狼似虎?他鬧這麽大的動靜,搞得天下人隻知有秦王而不知有太子又是唱的哪出戲?殿下再仁善也得想想您的子嗣。若真有被秦王奪嫡成功的那一天,太原王爺他們還有命活麽?殿下,想想今天微臣們為了您苦心造詣的種種,想想您這段時日的如履薄冰,這一切不都是因了秦王之‘武’、秦王之‘威’而導致殿下患得患失所造成的麽?所以,晚痛不如早痛,早早了結了秦王,殿下便不會再生忐忑之心,定然也不會再有如今天這般凶險之事了啊。”


    是啊,宮闈之爭是最殘酷的家族鬥爭,獲勝的一方必然要將失敗的一方斬盡殺絕。所以這也是我不能大意的原因,否則我的三個孩子必將屍骨無存。這也是我一直想尋求一個兩全其美的原因,但……魏征,為什麽你要無事生非,為什麽要咄咄逼人,為什麽我有殺你之心了呢?


    殺人,殺人……殺人便真的可以解決一切了嗎?


    “夠了,夠了。”語畢,李建成似乎覺得很累,擺了擺手,“讓孤……好好想想。”


    “殿下,如果等會子有機會覲見陛下,一定要讓陛下相信楊文幹是秦王的人,這樣一來,陛下定然會認為秦王帶的人馬和楊文幹是匯師去了,陛下定然會派兵追殺,前有楊都督擋道、後有追兵殺到,秦王爺插翅難飛……”


    魏征的話未盡,在外守門的示意有人來了。魏征不得不止了聲,不一時,大太監陳福進了來,宣道:“陛下口諭,傳太子殿下覲見。”


    “勞動公公了。”一逕說著話,李建成一逕晃悠悠的站起來。


    眼見李建成踉蹌著差點又倒下去,陳福急忙上前攙扶著李建成說道:“太子殿下,您可得保重啊。”


    想這幾天陳福的臉相一直很冷,如今卻有著明顯的、刻意討好之態。也就是說:元吉求情有效了。


    在深宮耳濡目染了這多年,當然明白陳福的這一扶意味著什麽,李建成笑道:“還虧得陳公公事先透露了些許消息,否則孤還真不知父皇急詔所為何事。因了公公的告之,孤才有了時間去處理。在這裏,孤向公公道聲謝了。”


    “不敢當,不敢當。”陳福一邊討好的扶著李建成,一邊關切的問道:“殿下臉色蒼白,可是病了?”


    “從馬上摔下的時候傷了胸骨。”


    ‘唉呀’一聲,陳福道了聲‘不得了’後,急切的說道:“這得傳禦醫啊。”


    “不要緊。我東宮中的王晊略通醫術,他已為孤處理好了。麻煩陳公公,帶孤去覲見父皇罷。”


    眼見著陳福攙扶著李建成遠去,我借著‘上茅廁’之名出了大帳。我終是有些擔心,擔心李建成若真聽信了魏征的話要置李世民予死地。


    仁智宮守衛森嚴,等我摸到李淵寢宮的時候,李淵父子的對話估計已進行了很長時間了。


    真是姹紫嫣紅啊。


    李淵的身邊圍著十數個美女,以張婕妤、尹德妃最得恩寵,一左一右的在李淵身邊坐定,元吉則站在一旁好生的侍候著。


    李建成正跪在地上,等候著李淵的發落。


    “陛下,妾也覺得太子殿下說得有理。如果太子殿下真有反心,哪有趁著長安空虛的時候去反的道理?即便是反了,得一座空城又有什麽用?”


    “是啊。連妾身都知道陛下是太子殿下最大的靠山,以太子殿下的英慧,他又哪有不知的道理?反了陛下不就是挖了自己最大的靠山嗎?這種行為也太荒唐了些,太子殿下怎麽可能想出這麽荒唐的謀反來?”


    “還有那個楊文幹,什麽時候反不好,偏偏在得知太子殿下被陛下控製的時候便反了,這不是明著將殿下往火坑中推嗎?不能因為他曾經是東宮的侍衛便說他的主子一定便是太子殿下啊。想想那個來告太子殿下的爾朱煥、橋公山,他們不也是太子殿下的人,為什麽也要告他們的主子呢?”


    嗬嗬,看來,李建成已將在東宮和大帳中的分析都陳述給李淵聽了,而且李淵的嬪妃們都相信了,一一為李建成說著好話。


    似乎被妃嬪們說動,又見李建成臉色蒼白,示意陳福近前問了些話後,李淵賜坐李建成,說了聲‘坐下回話罷。’


    忍痛坐下,李建成含淚說道:“惹得父皇擔心、傷神,兒臣不孝。”


    李淵冷哼一聲,厲聲喝道:“身為一國儲君,不思著怎麽治好國家、輔佐朕,倒是一天到晚的想著如何壓製你弟弟的威風,這哪有一國儲君的度量和風範?”


    “兒臣知錯了。兒臣不應該不相信父皇對兒臣的期望。更不應該擔心太子之位被撼動就日日患得患失的做出許多於禮法不容的事來,私調鐵騎也好、私運盔甲也罷,如今想來真太過荒唐。”


    隨著李建成的話落地,張婕妤卻是說道:“妾倒不覺得太子殿下行事荒唐,而是秦王殿下著實令人怕啊。”


    “怕?”


    看著李淵疑惑的神情,張婕妤的眼睛居然紅了,回道:“陛下莫不是忘了?每每家宴時,秦王總是歎氣流淚,惹得歡歡喜喜的家宴總是變得抑鬱寡歡之極的事?”


    “那是二郎思念著他的母親,二郎有這份心朕很欣慰。”


    聽著李淵的回答,張婕妤嘟著嘴說道:“秦王思太穆皇後(竇氏)的事妾也感動之極。也確說秦王仁孝。但他也曾喝斥我們說了些‘太穆皇後仙逝得早,沒能看到陛下擁有天下,你們這幫人倒是坐享其成,隻知吃喝享樂,也太對不起太穆皇後在天之靈’的話,陛下,妾這話可不是妄自誹謗,上一次家宴的時候陛下也親耳聽到秦王說過這樣的話,為了這些話陛下還喝斥過秦王。也因了此惹得秦王不大參加家宴了。陛下莫不是忘了這件事?”


    難怪李淵、李建成、李元吉總是縱酒高歌,鮮少看到李世民的影子,原來也有這個原因在其中。


    “陛下,張婕妤說的也正是妾想說的話。另外,妾還大膽的揣度著,秦王說妾等人一沒功勞、二沒苦勞的卻能夠陪在陛下身邊夜夜笙歌,享盡人世繁華。表麵上好像是思念著太穆皇後,其實暗地裏卻是在責怪妾等人沒有盡好姨母的責任。若秦王的心真怨著妾等人沒盡好姨母的責任,長此下去,定然會厭惡、憎恨妾等人。”


    “何止隻會恨妾等人,隻怕妾等人的孩兒也不會幸免。陛下,妾說的可不是妄言,在那些庶出的弟弟中,除卻楚哀王智雲外,秦王正眼瞧過誰?妾的元方雖然不是嫡出,但好歹身上流著陛下的龍血,好歹也是王爺之尊,但元方一見秦王爺就得繞道走,生怕和秦王麵對麵。有一回妾見了問元方為何不親近秦王爺,元方說:兒臣怕秦王爺。”


    “呀……妾的元亨也是這麽說來著。”


    “看來,不是妾一人有這種感覺,原來諸位姐姐們也都有這種感覺。如果秦王真和這些小王爺們親近,這些小王爺們哪有怕他的道理?”


    “秦王既然能夠令妾等人害怕,令妾等人的孩兒感到害怕,那太子殿下怕秦王奪了他的太子之位也就情有可原了。”


    聞言,李淵緊鎖眉頭,臉上陰誨不明。


    見此情景,尹德妃推了推李淵,略帶撒嬌、略帶無奈的聲音說道:“姐妹們今天是道出了自己的心裏話了。若秦王真無奪嫡之心,那他搞出那麽多花樣做什麽呢?文學館的文,天策府的武,文治、武功被他占了個全,搞得就像一個小朝庭似的,能不引得人忌諱?別說太子殿下看著寒心,妾等人看著也寒心啊。更寒心的是,如今陛下春秋正高,但好在海內無事,本就是該享受的時候,秦王他這一天到晚的以太穆皇後之名擺著臉色給妾等人看,是什麽意思?”


    “肯定是太恨我們了,想讓陛下廢了我們這一眾沒有功勞、苦勞的人?”


    “廢了妾等人,接著便可以廢我們的孩兒了。到時候,李唐隻留他一人支撐著。”


    “是啊,陛下,您如今還活著,秦王便這般的看我們不順眼。若哪一天陛下萬歲後,妾等母子必不為秦王所容。”


    說到最後,尹德妃略帶哭腔說道:“陛下,這手心手背可都是肉……太子殿下仁孝,陛下萬歲後,必能保全妾等母子性命。若陛下將位子傳予秦王,妾等母子則必不能苟活啊。”


    張婕妤更是撒嬌的靠在李淵懷中,聲音莫不透著悲哀。“尹姐姐的話也是妾的心裏話。今日隻當是家宴,將心中的話都說出來,將心中的怕都道了出來。如果惹得陛下不高興的話,妾等人以後定不再說了。”


    隨著這些妃嬪們的你一言、我一語,李淵捏緊酒杯的手緊了又緊,最後他看向李建成,“如果楊文幹此舉是真將你往火坑中推,就是想坐實你的死罪……那,你認為,楊文幹是你二弟的人嗎?”


    這個問題問得很是出其不意,搞得一眾嬪妃們都閉了嘴,都看向李建成。


    李建成搖了搖頭,輕聲說道:“既然兒臣因了楊文幹起兵之事而遭誣詬,那二弟因了楊文幹的事遭誣詬也不是不可能,這件事需等得二弟從寧州回來再說。如果他鎮壓了楊文幹的謀反、殺了楊文幹,自然便證明二弟和楊文幹不是一夥。”


    暗中的我長籲一口了:還好,李建成終究是沒有聽魏征的話。


    李淵似乎對李建成的回答很滿意,緊鎖的眉頭突地展開,他點了點頭,“好了。既然你受了傷,便回長安養傷罷。”


    “父皇……”


    “朕還要在這裏多玩些時,你回長安後,繼續監國。”


    也就是說,李淵徹底相信李建成了,不但沒有治李建成的罪,更沒有廢黜李建成的太子之尊。


    大出意外,李建成激動難忍,跪下說道:“是,兒臣定不辱父皇之命。”


    而那些事先便被元吉說動為李建成求情的嬪妃們則相互看了一眼,臉上升起絲絲喜悅。


    似乎很累,李淵擺了擺手,“去罷,去罷。”語畢,他推開在自己左右偎著的美妃嬪,“還有你們,也都下去罷,朕想一個人靜靜。”


    本想趁著這些人告退後我也悄悄的撤離,不想李淵看著一眾人遠去的背影輕歎了聲,接著說道:“伊人,你說說看,建成的話有幾分可信?”


    伊人?


    震驚中,我不自覺的又看向李淵,我很確定他的身邊空無一人。即便是太監、宮女都不見蹤影。


    難不成他在和鬼魂說話?念及此,我隻覺得汗毛都豎了起來。腳再也挪不動半分。


    “什麽往火坑中推……其實楊文幹如今反了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的目的就是讓朕覺得確實是有人陷害建成,他置自己於死地便是想以一線生機求得建成的生。所以,伊人,建成謀反是真,是不?”


    語畢,他頹廢的低下頭,伸手拔弄著琴案上的琴弦,接著長歎一聲,語氣莫不帶著複雜,“好在……好在建成沒有誣詬二郎,這說明建成仍舊是仁善的,說明就算他逼宮成功,也必不會取我、二郎、元吉的性命。否則……”


    李淵,這些年雖然過著聲色犬馬的生活,但終究未失他的睿智,原來魏征等人那些開脫罪則的權宜說法早被李淵看盡玄機,原來李建成方才也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看著李淵的背影,我突地覺得,也許他在後悔,後悔不該走上一條皇權的路。親生的兒子算計自己,是不是也太悲涼了些。


    當我飄然出李淵的寢宮的時候,身後傳來孤寂的、寥然的琴音,伴隨著琴音而來的,還有我熟悉的蒼老的唱詞,“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題外話------


    o(n_n)o


    奇怪了,怎麽打不開網頁啊,也不知道這章節能否成功上傳,試一試再說,估計瀟xx湘又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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