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無涯,唯深紅淺白二色。


    似一頁宣紙,塗了朱砂。又如一川錦緞,泡了清茶。


    天,地,花,無瑕。


    仇天與楊慕涵稀裏糊塗,被天劍送入驚門。然而,花海如雲,枝葉密集,自然少不了肌膚緊觸,兩人臉上均浮了雲霞。在楊慕涵嗔怨的眼神下,仇天訕訕幹笑,隻顧繼續前行。


    花香入鼻,隱有了幾分醉意。


    仇天攥緊了春神玉,卻忽然腿腳一軟,眼前幻出夢琉璿的盈盈淺笑來。好美…哪怕靈台尚有一絲明澈,知曉是幻境,這癡傻少年竟不願醒來。如此模樣,不知說是癡情,還是情癡!


    仇天愈陷愈深,邁不動步子,開不了口,呼吸愈發粗重,在美夢中沉迷著。


    花叢中一隻青蛇竄出,纏緊了他雙足,邁不動的步子,再也邁不動。


    枝枝葉葉撲麵而來,掩住了他口鼻,故而,開不了口,直到呼吸隱隱約約匿去。


    楊慕涵也是頭腦一愣,渾身乏力,眼前卻湧現了劍拔弩張,刀光劍影的紛亂江湖。殊不知,身前身後,無數的刀槍棍棒已呼嘯而至。


    這一刹,迷陣裏,竟殺機四伏!


    所幸,楊慕涵張牙舞爪的揮手,撞到仇天,將那一塊玉佩摔到了地上。似是哀鳴,春神玉一聲龍吟,將四野奇形花草盡數吸取。


    頓時,眼前顯出一片空蕩蕩的竹林來,竹林中一間草屋,草屋旁一座涼亭,涼亭下一台瑤琴,瑤琴邊一灣溪水,溪水上朵朵碎花,碎花又邂逅了青石,顯得悠閑淡雅。


    竹林深處,溪水旁,卻有一座新墳,格格不入。


    華池跪拜在地上,無悲無喜。新墳裏,安葬的正是馭獸派家主――華千嶂。


    二人走來,華池卻早已料到。陳摶的迷陣都阻不得他們,我區區華池,又有什麽本事改天換命?


    自嘲一笑,華池迎了上去,正要開口,卻被草屋中一聲撕心裂肺的淒喊聲打斷。


    華池麵露惶恐,快步上前,衝草屋方向,柔聲說道:“漓兒,我爹已死…你就原諒他吧。畢竟,他養育了我這麽多年,我已原諒他了…”


    草屋裏的聲音卻未平息,數聲嚎叫,淒慘之處,令人不忍傾聽。


    隻聽到一陣簫聲,華池已躍到涼亭裏,坐在瑤琴邊,手執玉簫輕輕吹奏,說盡心中無限事。


    “十指生秋水,數聲彈夕陽。不知君此曲,曾斷幾人腸?……鳥啼花落處,曲罷對春風。”本是琴曲的《秋水》,從他口中吹出,竟勝過了琴藝。悲戚與飄逸並存,淒愴與空靈同在,竟真合了那句:


    勸君樂時聽秋水,自在逍遙;


    勸君哀時聽秋水,長歌當哭。


    不知何時,草屋裏的嚎叫聲停了,竹林中,緩緩平靜了下來。


    華池苦澀一笑,望著疑惑萬分的兩人,安排他們坐下。仇天暗歎一聲,望著這個長自己五六歲的男子,竟再也提不起怒意。幾人便在涼亭裏,品著香茗,各自說出姓名,坐了下來。


    過了會兒,仇天支支吾吾,衝華池輕聲問道:“華大哥,那草屋裏,是何種猛獸?聽起來,竟比牛鬼蛇神還要凶猛駭人…”


    但見草屋前,竹枝上,勾連著兩句詩:


    廣庭竹陰靜,華池月色寒。


    華池癡癡的凝望著草屋,輕吟道:“這片竹林,是我與漓兒共同栽下的…先前迷障中的花草,也是為漓兒所種。那草屋,便是她棲身之所了。”


    “呀!”


    楊慕涵驚得“呀”出聲來,瞪大美目,追問道:“你說,草屋中嚎叫的…竟是一個人麽?那‘漓兒’又為何痛苦萬分呢?”


    太白有詩雲: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華池肩膀微顫,抖了幾下,強顏歡笑,答道:“漓兒是我的侍女,自幼與我耳鬢廝磨,琴簫合鳴,萌生愛意。隻是我自幼天資不凡,被家父嚴加管教,馭獸派衝破牢籠的希望全放在身上。離兒被我爹當做迷亂心神之人,趁我不備,丟給了群獸撕咬…”


    仇天一聽之下,拍案而起,望著不遠處的草屋,恨恨的攥緊了拳頭。


    華池陷入往事,酸楚非常,接著歎道:“當我趕到,漓兒氣若遊絲,已是遲了。我翻遍古籍醫書,奈何華家的醫書,多數被帶去了穀神宗。尋不著救治之門,實在無奈,我先以鎖魂針鎖住生機,又以血煉之術,煉化了她的靈根…漓兒雖活了下來,卻成了徒有人身的暴虐獸類。”


    兩個少年一聽,已黯然流淚,仇天暗歎,唏噓道:“可是皇帝內經上說的‘與萬物浮沉於生長之門,逆其根則伐其本,壞其真矣’麽?”


    華池目中露出驚奇,讚許道:“不想小天兄弟也精通醫術,竟曉得這句。”


    楊慕涵破涕為笑,指著仇天,嗤嗤笑道:“他自然是知道!師傅幾日前,才剛剛提起過。”


    華池幾年無人說話,此時遇了知音,暢快一笑,依然是淡淡說道:“靈根煉化,自然是凶殘詭厲,性情暴躁。我隻有將漓兒束縛在此地,也免得我爹再來害她…每日,我為她吹奏曲子,她便清靜稍許。”


    究竟如何熬過了這八年,他竟可以不悲不喜,趨於平靜。


    “又采來山穀中的奇花,種在竹林前麵。紅色花朵的,叫曼珠沙華,白色花朵的,叫曼陀羅華,兩種彼岸花酌量摻雜,頗似麻沸散,有些鎮靜作用。”說罷,拔出竹林裏一株白色花朵,輕撚道:“這便是曼陀羅華了。先前迷陣中,紅色的乃是曼珠沙華。傳聞,這兩種彼岸花生於忘川河畔,接引往生的癡情人。花花葉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


    楊慕涵聽的入神,“嗯”了一聲說道:“這傳說,婦孺皆知,我倒是聽過了。”


    “可惜…我卻用它救人。”


    華池依舊淡淡的說道:“我將離兒安置此地,日日陪她安守清靜,她的情緒,也逐漸穩定了下來。五年前,如你們這般大小時,我為馭獸派解開了兩大奇陣,隻是,也恨透了馭獸派的人。於我,此地隻是個棲身之所罷了!”


    講著講著,華池情緒卻激動起來,似是哭訴道:“隻是,我多麽希望她能完全清醒過來!一次次,總是恍惚覺得,離兒能好轉過來,便在此地靜靜守候,到今日,差不多有了八年。煙雨如舊,竹林如初,佳人卻不複如初。”


    仇天與楊慕涵心中猛然一顫。


    八年,他竟愛著、守著一個神誌不清,甚至不知眼前人是誰的女子,八年。


    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甘願一次次失望。


    這般癡情,這般淒苦!楊慕涵眼角一潮,竟要滲出淚來。難怪他不在乎世間一切,難怪,淡漠如此,又如此眾叛親離。除了守著漓兒,隻怕他對世間一切,都死心了吧!


    過了許久,三人平緩了心緒,共飲清茶。


    隻聽華池笑道:“幾日前我聽聞白虎消息,想用白虎凶戾之血壓製漓兒的凶戾,走出了雲深山。隻是,卻因這位小兄弟…無緣得到了。”


    仇天想到杏花村之事,大生愧疚之意,低下頭來。


    驀地,仇天又揚起了剛剛垂下的頭,右拳緊握,放在胸口捶了捶,一字一頓道:“華大哥你放心!我仇天有生之年,定會幫華大哥尋得醫治之法,救治漓兒姐姐!”


    豪氣幹雲,卻非裝腔作勢。


    心地淳樸,隻因一寸柔腸。


    華池微微一笑,擺手歎道:“小兄弟也不必自責,緣之一字,隻看上天,得到得不到,都是造化了。”


    楊慕涵盯著古樸無華的七弦琴,暗暗悲戚道:人言‘人似秋鴻來有信,情如春夢了無痕’,他卻這般癡情。身世遭遇如此淒苦,可憐至極,卻裝作朽木無心。內心善良清澈,卻因無人信,裝作十惡不赦可恨之極。


    正如這古琴一般,七根清弦,卻令錦瑟羞愧難當。


    情難自禁,楊慕涵緩緩念出了李商隱的《錦瑟》,正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仇天聽她念出,暗暗思忖,長籲短歎道:“這首詩,我聽柳叔叔教過的。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這幾日來,我心神恍惚,心中體會,就像這丫頭說的那句一模一樣: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少年無憂,為賦新詞強說愁。


    是也,非也?


    華池並不知情,微微一笑,隻當他思念之人是楊慕涵。


    楊慕涵卻衝仇天一啐,帶著些醋勁兒,俏臉含威,輕哼道:“誇張的不得了!這才幾日,你便為夢姐姐消得人憔悴了?小色鬼,大言不慚!”


    華池卻伸出狹長的手指,搖了搖,仰頭對仇天讚道:“想來小天兄弟也是至情至性之人!所謂: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若真是動了思念之情,哪怕一日,也可看出憔悴之處的。”


    楊慕涵聽他為仇天辯解,不肯罷休,反問道:“若是夜夜減清輝,你對漓兒姐姐,自然是癡心了。為何,還不成幹皮枯骨呐?”說罷,看到仇天嗬斥的神色,才察覺說錯了話,臉色微紅,衝華池吐了吐香舌。


    華池卻不介意,哈哈一笑,揮手道:“無妨,無妨!口快之人,定無惡意。隻是妹妹有所不知,八年前,我也是茶飯不思,形容枯槁。隻是,人生不似滿月,陰晴圓缺可以輪回,人若是死去,可算是活到頭啦!


    我若輕生,漓兒…又該何人照顧呢?這世上,若沒了我,她是活不成的。若沒有她,隻怕,我若不尋短見,也早成了殺人的魔頭啦!”


    “阿彌陀佛!”隨著人間佛一聲如雷巨吼,三才齊齊自竹林一角走了出來。人間佛雙手合十,大悲道:“生生相牽,互成因果。你與這屋中少女,倒也有些說不清的悲喜!”


    華池聞言一震,起身笑了笑,輕歎道:“想必,幾位前輩早到多時了!雕蟲小技,自然困不住三才片刻…”


    天劍幽幽一歎,老臉微紅,讚道:“你這雕蟲小技,倒讓貧道吃了大虧。一進此陣,貧道便想著‘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典故,誰知那曼珠沙華的花香竟被你加了迷醉之效…登時,吃了點小虧啊,哈哈!”


    幾人一同,走向了草屋中。


    剛一掀開門簾,除卻華池,五人均是大吃一驚。


    隻見一個二十年華的女子,眉清目秀,卻麵色猙獰,被一條條鐵鏈拴在床上。檀口中,不停怒吼狂嘯。


    楊慕涵嚇的躲在地母身後,不敢上前。人間佛麵露悲戚,垂首合十,再次念了句:“阿彌陀佛”。


    華池癡癡地望著漓兒,撫著她瘦削的肩膀,輕輕安慰,卻被她血淋淋的口咬住了手臂。


    華池仿若無事,顫抖著,卻不掙紮,輕輕歎道:“你們知道麽?縱然靈根被血煉,還是會疼,會有痛覺的。漓兒被綁了這麽多年,她一定很疼吧…”


    天劍想起了仇天的寸芒玉,卻又打消了念頭。畢竟是上古遺寶,不知如何使用,若害了女子,倒成了一樁罪孽!想罷,左手搭在漓兒皓腕上,過了會兒,漓兒牙關鬆開,逐漸安靜的睡了。


    天劍凝視著華池,愛才之心,更顯露了出來。隻聽天劍微微歎息,道:“貧道看你雖不似孔孟,仁者愛人,卻也不是白起嬴政,那嗜殺之輩。不知,你可願帶此女隨我而去?貧道授你武學,也可一並尋覓出,恢複靈根之法。”


    華池擦淨手臂上的血痕,躬身一拜,倔強道:“多謝前輩好意了!隻是馭獸派祖宗基業,百餘人口,更是家父遺囑所托,不可置之不顧。何況,晚輩今生隻願陪漓兒天涯海角。若是無法醫治,也且陪她在此地,度過餘生便是。”


    說罷,俊美的眉眼裏,透出一股罕見的陽剛之氣,道:“至於武學,既然華佗先祖,模仿虎、鹿、熊、猿、鳥五種動物創出了五禽戲,我為何不能模仿眾生萬象,衍生出百獸戲,萬獸功?


    天地生靈,萬事萬物,又有什麽仿不來的?若是修到極致,自信不會輸於天下武學!”話語瀟灑,俊采星馳,自信滿滿,實在是一代人傑。


    “好一個自信不輸於天下武學!”人間佛讚了一聲,說話間,衝著天劍挑釁,大吐不屑,道:“哈,和尚就喜歡你這種小娃娃,什麽鳥的天下第一劍,誰自己的劍耍的厲害,誰的劍法便是天下第一劍。”


    華池看天劍皺眉,搖頭輕笑,插嘴道:“近來傳聞,西南方玄牝大山裏,埋藏著一顆穀神丹,生死人肉白骨,萬分神奇。晚輩過幾日便去碰碰運氣,若能得來,便陪漓兒廝守天涯,補償這淒苦的八年。”


    地母點了點頭,眉間閃過一抹憂色,告誡道:“梟獍兩獸凶猛剽悍,你可須好生管教,切記不可造出殺孽。穀神丹,乃是傳說的存在,無法定其虛實。若無緣得到,也當罷了,不可因一時貪念陷入魔道,否則,再難回頭。”


    華池微微一笑,癡癡地看了看安詳而睡的女子,點頭道:“命裏有時終會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晚輩知曉這個道理,絕不會為一己之私,而有損他人。”


    三才均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天劍吞吞吐吐,終是忍不住問道:“貧道卻有一事好奇,如今,是非問不可了…”


    華池看他麵色,仰頭大笑道:“前輩不必開口,或許,晚輩已猜到了。可是破陣之法?出山第一陣,地麵滿是落葉,騎乘大雕自天上飛過,自然‘片葉不沾衣’。第二陣,晚輩亦是用了一種野獸。試問,何種野獸,最是冷血無情?”


    天劍聞言一愣,似有明悟,卻又不知具體…應聲說道:“可是蛇?”


    “正是。”


    華池笑道:“晚輩將西域金絲綁於腰間,進陣一覽後,立即被族人拽了出來。隻猜測,陣中滿天的火焰或許是幻象,卻無法肯定。後來想到了無情之蛇,蛇最冷血,若是毒蛇進入,半個時辰後仍安然無恙,必然是幻像了!


    待半個時辰過去,果不其然。晚輩便教族人,過陣時蒙蔽雙眼,以金絲拴在蛇後。山前兩陣,俱是這般取巧了。”


    天劍讚道:“妙極,妙極!十二三歲,便能想出這等法門,實在是絕世奇才!”說罷,又想起一事,開口問詢道,“我等幾人初至此地,望著地宮的富麗堂皇,大為驚歎。砂礫磚瓦,實在太過細微…”


    華池聰慧異常,自袖中取出一枚尋常螻蟻,笑道:“實不相瞞,此殿並非人力所造,而是…借了螻蟻之力。”


    “妙哉,妙哉!”幾人紛紛醒悟過來,唏噓之餘,各自讚不絕口。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蜉蝣朝生夕死,亦可衣裳楚楚。


    螻蟻本是細微渺小之物,然而,千萬隻螻蟻,竟可在馭獸派的控製下,搭建出一座如此完美的輝煌宮殿。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


    仇天楊慕涵與華池又叨叨絮語,甚是投機,半晌,才依依道別。


    一片竹林,一間草屋,一座涼亭,一灣溪流。一位貌若天仙的絕色男子,立在一處美若仙境的花海裏,遠遠望去,仿佛惹人羨慕。


    都道是: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


    有誰知?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走出雲深山,距離思渺山已經不遠了,幾人不慌不忙,慢慢走路。


    再回首,雲深山已不見了蹤跡,地母回味方才,幽幽歎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這風花雪月,不知紛擾了多少世人。”


    仇天仔細揣摩,在一旁詫異的問道:“二師父,你這句詩,怕是念錯了吧?分明是風月之事,與情相關,為何又說是無關風月呢?”


    楊慕涵嬌笑連連,戳著仇天鼻子,笑罵道:“小色鬼,讀沒讀過書,竟連這話都不曉得!這叫反話兒,想來,詩人也是對‘情’之一字又愛又恨,明知躲不掉,卻又極力逃避。故而,才說‘此恨無關風與月’。”


    仇天羞紅了臉,慚愧十餘年,太過頑劣。這一刹,心底竟湧起了飽讀讀書的渴望。


    爭強好勝的少年,又怎會服軟?他冷哼一聲,回敬道:“你這臭丫頭,才多大歲數?你又怎知風月之事?定是又在照搬古籍!”


    人間佛嘻哈一笑,插嘴進來,笑道:“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風花雪月最傷人,


    無關風月一身輕。


    一身清淨,一身輕啊…”


    禪音瀟瀟,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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